一咬即合
夜兒慌忙攏住面紗,草草收場——她分明瞧見,薄雲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臉上空茫茫一片,眼底卻涌動着通天島萬里磅礴的海潮,沖得她舞步都虛軟起來。
鍾啟明如何嘉獎,舞姬們如何告退,夜兒通通不記得。岳琅、五香都不見蹤影,她連披風都忘了帶,掩着面紗頭也不敢回地衝出來,只聽腳下篤篤聲響,越響越急,幾乎慌不擇路地撞到懷秀門前。
秋風一激,吹透了滿背的冷汗,她這才想起,今夜是一年中陰氣最盛的鬼節。
好在懷秀宮的匾額近在眼前,夜兒總算心安了些,哪知撫着心口剛一抬步,便被身後低啞的嗓音生生釘在原地。
“夜兒!”
夜兒猝不及防地頭皮一麻,頓了頓,從鼻尖噴出一口粗氣,下頜一點點地收緊。
“薄將軍?”她肩頭微晃地轉身,卻見他兩眼朦朧,神色宛在夢中:“夜兒,真的是你……”
“薄將軍怕是喝醉了。本宮樓氏,封號昭妃。”夜兒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逼近,近乎嘲諷般地望着他:“夜兒?那又是誰?”
“昭妃?”薄雲開不自覺地皺眉:“原來你就是……難怪……”
“對,我就是。”夜兒不耐地磨着牙根:“想必薄將軍也聽說,本宮名聲不大好。所以最好離本宮遠些,對誰都不要提起,免得玷污了你通天島主的威名。”
她撂下話轉身便走,不料一回身,險些撞在一片厚實的胸膛上。
“放肆——”夜兒橫眉斜睨着他,緩緩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哪知薄雲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挽住她的腰,腳下輕輕一點,不由分說地拉着她飛身直上:“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說。”
一輪皓月正值中天,兩人衣袂從風,猶如從月輪中飄然而過。薄雲開避開巡守的護衛,帶着她縱躍起伏,越過重重高牆,飛向宮外的市井煙火。
“放我下去。”
一座高聳的牌樓上,夜兒手腕一抖,掙脫了他,卻見他泰然自若地往身邊一坐:“又沒人綁着你。”
“你——阿嚏!”
“別動,”薄雲開小心地展開袍袖護在她身後,“京城人生地不熟,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清靜安全的地方了。你怎麼會——”
“為什麼不會?”夜兒蜷成一團,冷冷地打斷:“你都能要個風塵女子,我不能要個皇帝?”
“夜兒!”
“該叫我娘娘。”
“好,好,”薄雲開點着頭,竭力咽下一口氣,“我知道,你大概是為了陶源。”
“你知道我在陶家?”夜兒眼皮一跳,難以置信地看過去,頸間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但聽薄雲開淡淡地說著,卻震得她耳邊嗡嗡地響:“你走那天,我一夜沒睡。”
當初夜兒在島上危機重重,可謂絕境。薄雲開生怕她一念之差,縱是自己也無力時刻護她周全。礙於兩人的身份羈絆,他無法當眾送她離開,只好找來陶源,對外合演了一出“下藥私逃”的戲碼。
此後,每隔一段時日,陶源就會差人捎去夜兒的近況,直到鋃鐺入獄。
薄雲開暗中拉攏了當地的巡按御史鄭岩,才將此案上達天聽。後來他應岳琅所求,派人護送陶源進京,其實也在派人跟着夜兒。可惜夜兒的馬車與囚車擦身而過,難民紛涌,沖亂了盯梢的兩撥人,從此再也沒了消息。
更叫他心痛的是,去年瀛洲人炮轟通天島,年邁的嚴佑死守刑堂,被炸成重傷。彌留之際,薄雲開趕來,這才得知,當初夜兒為何帶着刑堂子弟攻打薄府……
萬籟俱寂,只見夜兒埋着頭,將指尖深深插進三千煩惱絲里,無聲地笑着,直笑得喘不上氣,笑得眼淚在妝容精緻的臉上肆意橫流。
“當年是我太急了,沒問清楚就錯怪了你。你……”薄雲開試探地望着她:“還是那麼恨我么?”
“你一直,什麼都知道?”夜兒嗚嗚咽咽,肩頭一聳一聳的。
薄雲開默默凝望着她。從她意外小產,他便再也沒有機會看看她,只得命木大娘悄悄地往來照應。這些年,他知道夜兒讀了多少書,又試做了什麼新菜,學騎馬差點摔傷……她殺了巡撫奪路而逃,而他只能扮成一個不能露面的灰袍人,替她除盡身後的追兵。
漫長又孤寂的歲月里,他幾乎把這當成唯一的慰藉。
然而,正當他伸手要替夜兒順氣,卻見她抬起頭,抹了一把笑出來的淚:“那你知道,我先是被你逼到小產,被你憑空猜忌,被你當眾打耳光;後來又被人用刑杖打,被人洗劫一空,被人當街撕光衣裳,然後……”
“夜兒!”薄雲開捏住她的肩頭,驚得變了調:“什麼時候的——呃!”
夜兒一扭頭,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她魔怔似的血紅着眼,牙關格格作響,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在惡狼留下的齒痕上又添了一圈新的血跡。
“……然後一筆一筆,親手討回來,是什麼感覺嗎?”
薄雲開閉上眼,一動不動地喘息片刻,另一隻手輕輕撫上她被淚洇濕的鬢髮。
“解恨了嗎?”他啞着嗓子,靜靜地問。
夜兒兩彎長長的睫毛掃了幾下,怔怔地抬起眼,旋即飛快地鬆了口,撇過頭去。
“為什麼不躲?”她閃避着薄雲開探詢的目光,卻見他漫不經心地攏起衣袖,瞧都沒瞧過傷口一眼:“我怕一失手,你會掉下去。”
“鬼話。”夜兒一清醒過來,冷得牙尖都顫,她卻只管舔着唇邊的血色,端穩了姿態:“薄將軍進京,想必定有所圖。難不成,真想在別人家的貞節牌坊上拐帶宮眷?”
“有兩件事。”薄雲開毫不避諱,不過轉瞬又改了口:“不,三件。第一件救陶源,第二件,救你。”
夜兒一愣,眼角浮起涼薄的笑意:“你想用軍功,跟皇上換兩個人?薄雲開,你一腳踩着大昊的國法,一腳踩着皇上的私情——倘若你是皇上,你答不答應?”
薄雲開不語,只是篤定地看着她。夜兒回眸對望,望久了,便漸漸讀懂了他的心思。
巡按御史鄭岩已經回朝,必會為陶源仗義執言;鍾啟明還指望薄雲開平叛,只要陶源能活着,等他回來,情勢自然會好轉許多。
“等大事一了,我就想法子,把你從那口/活棺材裏帶出來,去過……你真正想要的日子。”
“夠了。”夜兒勉強止住搖蕩的心旌,卻沒想到,這句話一直耳邊縈繞,直至他們註定的終局。
“還有北北……”薄雲開略一猶豫:“我想,把她託付給你。”
經過北伐,鍾啟明情知杜國舅不堪大用,便想用薄雲開去平定曲樂憂等人的叛亂。而朝臣們擔心薄雲開擁兵自重,於是出了個主意,命他“攜子進京”。
薄雲開進京后,才聽說皇帝想把北北扣作質子,暫由樓昭妃恩養。而這位寵妃本是個民間孤女,入宮沒兩年,就攪得朝中血雨腥風。
“所以你宣揚孩子隨母姓,是為了讓人知道,你既無後嗣也無野心,還是嫌南荷的孩子不配姓薄?”夜兒簡直被氣笑了:“可她與我們薛家有何干係,何須託付給我,怎麼不找她親娘!”
“夜兒,不管你信不信,自從我說娶你,就一直當你是我的妻子,孩子的娘。”薄雲開苦笑:“南荷藉著迷情香和寒心蠱才有了身孕,只要和她歡好,就不能再對別人動情。蠱術傳女不傳男,我怎麼敢把女兒交給她?何況——”
話一出口,兩人同時愣住。
“等等,你也知道南荷在京城?”
“什麼迷情香?你說只要什麼?!”
當年碧山下,薄雲開蠱毒發作,南荷說他只能與下蠱之人歡愛,還據此推斷,夜兒初夜時,薄雲開並未真正動情——可她從未告訴夜兒,下蠱后先要與中蠱之人歡愛,蠱蟲才開始見效。
直到薄雲開剿了碧山寺,他才知道,他與南荷那場莫名其妙的歡愛,全是拜爐中那隻香囊所賜。
“你和她,只有過一次?那她跳苗疆舞的那晚,大夥都以為……”
“瞎想什麼?她只是喝醉了,拉着我說了一夜的胡話!”薄雲開本能地去戳她額頭,剛伸出手指卻又頓住,悻悻地打了個唉聲:“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
“蠢才是吧,”夜兒自嘲地笑,“被她半真半假的幾句話,就騙掉了孩子。可你養的蠢才長大了,一根手指也動不得了。下次再讓我見着她——”
“見不着了。”
原來,南荷聽說他進京受封,竟趁着夜半無人,混入驛館想毒殺他。薄雲開一察覺,她霎時嚇軟了腿,梨花帶雨地求饒,卻又冷不丁地揮刀相向,雖沒傷到薄雲開,卻驚動了年幼的薛北北。
南荷一見女兒,發瘋似的衝過去抱住。不料北北不認得親娘,哭鬧時失了手,反將那把匕首撞進她的下腹……
“死了?”夜兒失神地自言自語。
“匕首上淬了劇毒,說是見血封喉。”薄雲開悵然:“二十年了,沒想到最後,她竟這樣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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