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醋王
夜兒額頭裹着棉紗,昏沉地睡着,夢中全是一個少年模糊的面容。
她十四歲初掌通天島,不少人面服心不服。那少年與她年紀相仿,卻比她飛揚跳脫得多,遇見使絆子、看笑話的,他或拉或打,時而大棒時而蜜棗,幾句亦正亦邪的玩笑話一說,便叫人難以造次,也叫夜兒學了不少。粥棚搭成,他便被陶源招回去,踏上流放獻州的漫漫長路。
蒙昧中,似乎有人聲聲呼喚。她勉強撐開眼皮,眼前一陣發暈,好久才看清岳琅沉下來的臉。
“皇上呢?”夜兒還記得,昏厥前的那一瞬,鍾啟明驚呼着衝進來,極力和太后辯解着什麼。
“和太后吵了幾句,這不,一聽說她老人家氣得頭暈眼花,立馬丟下你趕去了。”岳琅沒好氣地嘟囔,夜兒趕緊打岔:“我沒事。還記得曲樂憂嗎?當年被流放獻州,和你同路的那個。”
“是盜聖的孫兒?”岳琅想了一陣,“只記得他那時十五六歲,尖嘴猴腮的,常常捉弄差役,還說要繼承他爺爺的衣缽——怎麼突然問起他來?”
“他殺了方全,”夜兒淡淡地說,“然後反了。”
“反了?”岳琅只驚詫了一瞬:“倒可惜了方全。霍先生說,這人用好了,還能再幫咱們一把呢。”
夜兒怔怔地瞧着她,半晌沒說話。
好在鍾啟明一言九鼎,每逢太后刁難,他總會趕來,和稀泥地帶夜兒離開。但隨着造反的浪潮越來越高,朝堂上人心不齊,他幾乎事必躬親,什麼都顧不上了。
中元節前夜,佛道兩家都在御河沿岸鋪開道場,經幡招展,鼓鈸喧天。巨大的紙糊法船滿載着祭品和紙錢,映着明月燒得一片火紅。宮中之人無論貴賤,都擠在河邊放荷花燈,祭奠着過世的親人。
密密麻麻的河燈逐水飄零,夜兒一路追着着自己放的河燈,眼也不敢眨:娘一盞,爹一盞,妙妙一盞,守缺一盞——直到它們混入滔滔流水,再也辨認不清。
“昭妃也來祭奠家人么?”身後傳來一句慢悠悠的問話,夜兒一凜,忙轉身萬福:“太后。”
“哀家記得,你是,哪裏人來着?”
“回,”夜兒剛開口,就被老太監笑眯眯地搶了話,“昭妃是康州人士,自幼父母雙亡,想來是祭奠父母的。”
“父母雙亡?怪不得。”太后打了個哈欠,閉着眼斜靠在轎輦上,不出聲了。夜兒只得退後幾步,轉身便聽她悠然嘆息:“倘若父母還在世,看她這等模樣,想必大開眼界……”
夜兒低眉略一沉吟,又朝前走了一步,兩步……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眉頭正越鎖越緊。
“哀家未出閣時,可從未聽說誰家女兒會夾帶私人……”
三步——她極力回想鍾啟明的好,卻紛紛亂亂得想不出來。過往種種猶如蜻蜓點水,竟沒在心頭留下一絲波紋。
“這般禍害夫家。”
四步……她又想起那個“孽根禍胎”的傳言,奪去了母親的命。
“或許父母去得早,也是無力管教孩兒的緣故。”
五步、六步!夜兒呼吸越來越急。
“唉,真是造孽!走吧。”
七步。她深深吐了口粗氣,昂起頭。
“回太后!”夜兒裊裊地轉過身來,笑得明媚又恭順:“舉薦萬全,誠然是臣妾的疏失。不過,倘若先皇在天有靈,才真是大開眼界。”
“你說什麼?”杜太后一個激靈,像是一點困意都不剩了。
“大膽,竟敢對太后出言不遜!”老太監一聲厲叱,夜兒卻連眼都不眨:
“臣妾說方全愚不可及。他率先提出印紙鈔賑災,倒也估算了往後的糧價。可他區區一個工部員外郎,豈能料到,戶部的寶泉局收了他的匠人,復刻了他的印版。工部印一張紙鈔,戶部便印兩張,最後紙鈔泛濫,方全自然是罪魁禍首,但坐收漁利的又是誰?”
“你說戶部尚書中飽私囊?”太后皺眉:“事涉朝堂,你卻如何得知?難道你敢幹政?!”
“太后可知,戶部尚書早已成了國舅爺的擁躉,甚至不聽聖命?皇上做夢都在憂慮,只能藉著重用方全,把工部寶源局這個錢袋子攥在手裏,才能做點實事。臣妾為此縮減了懷秀宮的用度,衣食起居與淑女無異;可太后呢,口口聲聲拿皇上當心肝肉,又為他做了什麼?”
“你……”或許着了夜間的河風,太后還沒開口,就趴在輦上,咳得渾身亂顫:“信口、信口雌黃!”
“來人吶,昭妃反天了!”老太監攔在她身前,凄厲地叫囂,但見夜兒直挺挺地一跪:
“臣妾是否信口雌黃,一查便知。戶部至今湊不齊賑災款,國舅爺卻能夏天冰敬,冬天炭敬,銀子一筆筆地送進康寧宮,縱然皇上一片孝心不忍苛責,難道太后從來不記數?那妖妃兩字,臣妾可不敢當,至少懷秀宮沒有每天熏屋子的鮮果,早晚泡手的香花,臣妾早逝的父母,也無力為臣妾搜刮民財!”
她紅着眼,連珠炮似的一氣說完,起身便走,任由老太監們尖叫着亂成一團。太后斜着眼說不出話,喉間一抽一噎,拉風箱似的聲響都湮滅在汩汩水聲中。
太后,杜國舅,上官靖……漫漫長夜裏,夜兒失神地走着,路遇夜巡的護衛都視而不見。誰知,隊末的那人草草行禮后,竟驀地回過頭,沖她比了個模糊的口型。
她頓時怔住,閉目回想了許久,一進殿便叫來岳琅:“陳世鑊來過?”
“就方才,”岳琅卻有些心不在焉,“只說了聲打壓武什麼,就險些被人撞見,趕忙走了。”
又要打壓誰……夜兒頭痛地按着額角,莫非霍先生與她不謀而合?
葉照鴻不得不除,可他一死,再也無人牽制杜國舅一黨。他們把持刑部一天,皇帝就一天無法做主寬赦陶源。為今之計,只有推着鍾啟明彈壓國舅黨,南荷裙下的吏部尚書季萬籌才能借職權之便,往刑部安插私人,保住陶源——而彈壓國舅黨,無異於與太後為敵。
“知道了。眼看又入秋了,不過別怕,還有勝算。”她抓着岳琅的手,深吸一口氣:“宵夜呢?方才惹太後生了好一場閑氣,想必皇上即刻就來。”
“嗯。”岳琅不自在地縮手。
“這味道,”夜兒眉心微微一蹙,驟然打成了結,“你還在吃藥?這麼久傷都沒好?”
宮女傷病不準太醫探視,只能照癥狀抓藥,卻沒想到半年過去,岳琅指尖竟還沾着藥味。夜兒一急,忙起身去解她的衣帶:“別害臊,這會兒沒別人,萬一葯不對症就不好了!”
“不是,我——”岳琅慌亂地躲閃,不料衣帶一扯就斷,掉出一隻鋥亮的小銅瓶。她忙蹲身去撿,險些被夜兒撞了頭。
小銅瓶的成色,竟與南荷的煙鍋一模一樣。夜兒心頭猛地打了個突:“給我瞧瞧。”
岳琅支吾着不給,夜兒抿着唇,直盯盯地瞧了她片刻,一言不發地往殿門走去。她記得,圍房的銅爐上,時常溫着鍾啟明的糖水……
“夜兒、夜兒!”岳琅追着她,死死堵在門前,但見夜兒收緊了眼尾,嗓音壓得只剩下氣音:“你敢給皇上下毒?誰給的,瘋了?!”
“不是毒!”岳琅百口莫辯:“這葯不傷人,嘗膳太監也分不出來,只是叫他元陽早/泄,一時半會生不齣子嗣……”
“哈,”夜兒呆了呆,仰天翻了個白眼,“這就是你私下討的主意?套到皇上的口味,就為了這個?他只是個半大孩子,哄着也就罷了,用得着這麼陰毒的招數嗎?”
“是霍先生!”岳琅被逼得沒了退路:“他聽說你至今都沒侍寢,還答應太后不生養,這才擔心別人捷足先登,奪了你的恩寵!”
殿中立時沉寂下來。
夜兒急迫地喘息着,許久才抬起下頦,昂然注視着她:“岳姐姐,你聽好。我敢用不生養來換妃位,都是因為我曾經小產,早就不能生養了。”
岳琅陡然放大了雙瞳,夜兒不理,逕自一字一句地說下去:“這事南荷知道,或許霍先生也知道。我甚至疑心,他們選中我,就是為了讓皇家絕嗣。他們有冤還是有仇,我不懂也不在意,可皇上並沒礙着咱們,咱們也不能害了他。”
“說得容易——”
“那就我來!”她急不可耐地打斷,聲調也不知不覺地高上去:“我就牢牢霸着皇上,叫他一天、一時、一刻也沒機會和別人生孩子,成嗎?”
“真是千古奇談!”門外驟然映出一片黑影,殿門徐徐打開,只見扈從們排滿了院子。鍾啟明立在階前,瞅着她半笑不笑:“朕只知道女子愛吃醋,可昭妃這醋味卻是前所未聞,當得上後宮醋王了。”
夜兒大驚,忙不迭地跪下請罪,心頭戰鼓似的敲個不停:他聽到了什麼,聽到多少?加上她氣翻太后的事,當真兇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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