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雙傑(四)
門上掛着思詩軒的牌子,乍看彷彿是個書畫坊,實為煙花之地。大門洞開,堂中有些男男女女見人出醜,不僅不以為意,反而以此取樂。幾個女子正七嘴八舌與自己的恩客八卦母子倆的事情。
石慧五感敏銳,雖然隔着些距離,只這些人不曾刻意壓低聲音,倒是讓她聽了個囫圇。這樓子原不叫這名字,只因十多年前出了兩個大紅的姑娘思思和孟詩合起來便成了思詩軒。思思姑娘已經讓人贖身從良,孟詩卻容顏漸老,這名字倒是保留了下來。
門前受辱的女子便是那孟詩,年輕時彈琴寫字畫畫,還會作點詩,不少客人捧着,得了個“煙花才女”的名號。正當紅時,有位大家主路過此地也捧了孟詩的牌子。
孟詩對這位家主極為傾心,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因那位家主極有身份,老鴇不敢得罪,只得由着。不想那位家主是個薄情的,事過無痕,再沒有回來,竟連兒子都不肯要。
大家主不來,孟詩便用心教導兒子,總盼着有一天那人知道她兒子的好,來接他們。她覺得兒子的父親是大世家的家主,那他兒子也當是個大家公子,故此自小將兒子當做富貴人家的公子教養,教他讀書寫字,習禮儀,送他上學,還到處買一些劍譜啊秘笈啊給他看。
可一個女支女的孩子,哪裏來許多資源?買的所謂劍譜秘笈也多是被人騙了去罷了,積贊的傍身銀子散了七七八八,兒子也不過跟自己學了幾個字。到孩子略大一些,孟詩不想他繼續留在思詩軒,攢錢將他送去書館,不料兒子沒幾日又跑了回來,無論如何都不肯去書館。
石慧心下嘆了口氣,忽然想起了她的小朝。若非當年小朝的母親祈願發出了那個任務,她的小朝大約也會如今日這個小孟一樣連一個機會都難求吧!去了書館又回來原因不難猜測,書館之中貧家孩子被欺負的都不在少數,何況如小孟這般出生低微的孩子。
都說讀書明理,讀聖賢書修君子道,然世上讀書人不少,聖賢書教出的薄情人許比君子還多些。世人的偏見總是無處不在,小孟的出生莫說刻薄小人看不起,便是那些自詡君子的大儒聽到女昌女支之子四字就會搖頭給你看。
小孟沒有再去書館,留在思詩軒做些清掃和跑腿的雜事,依舊在母親的督促下繼續讀書。孟詩執意生子時已二十多歲,對於這一行已是大齡,如今三十多歲,自是年老色衰,不過靠着昔年名氣,接些低檔的客人。
孟詩讀過點書,識字斷文,卻也不過是吸引客人的噱頭。加上一紙身契在老鴇手中,除了沉淪在這泥潭之中並無他路可走。偏偏心中還有幾分念想,靈魂並未與rou體一起沉淪,外人便覺得她假清高。
人性醜陋總是無處不在,大家都在泥潭中,一個個躺在淤泥中黑漆漆。你一個偏偏不甘心,要站着不肯讓這黑泥染了,少不得讓人看不慣。孟詩便是因為這份“上進”,總盼着母子可以從這裏脫身,便成了公敵。
今日孟詩不知何故觸怒了方才那惡漢,為人羞辱,同為一樓姐妹,不曾有人相助,卻各個落井下石,以此取樂。
石慧忽然想到她作為顧惜朝的母親顧青蔓那一世任務,與孟詩一般境遇,顧青蔓可就幸運多了。顧青蔓的戀人雖然沒能來接他們母子,卻是命運捉弄非書生無情之故。顧青蔓淪落風塵,卻有一群仗義不輸男兒的姐妹,處處相助。
許是小孟與顧惜朝相似的身世觸動了她的心事,又或是孟詩的一腔慈母之心感動了她,石慧轉身走進了思詩軒。
大約是她方才抽人的動作震懾住了人,老鴇臉色有些發白卻不敢驅逐,上前顫聲道:“夫人,您看,我這裏不招待女客。”
“有人委託我來此贖一個叫孟詩的女子和他的兒子。”石慧看了一眼老鴇道,“你經營這樓子,想必也會看眼色,虛話不必說,說了價錢,取了身契了事。”
“贖孟詩啊?莫非小孟他爹真想起這母子了。”老鴇笑道,“方才門口那就是孟詩和她兒子小孟啊。哎今日幸好夫人——”
“老鴇子,你覺得我有閑工夫與你在這裏閑扯嗎?且快些辦事,若想繼續留在雲夢,莫要漫天開價。”
“一千兩,孟詩可是我們思詩軒的花魁,她那個兒子我們又給養大了,可不得值一千兩。”
“老鴇,你可真是要錢不要命啊!我若將一千兩給了你,不知道又有多少姑娘要落在你們手中。”石慧冷笑道,“一千兩怕是買下思詩軒都綽綽有餘了吧!”
“罷了,今日給你便給你,限你半月內離開雲夢境內。自此往後,我雲夢境內再不許買賣人口,誰若敢違逆,大可試試。”不待老鴇答話,石慧取出一千兩銀票丟給她,釋放出三分修士的威壓威脅道,“莫要以為我與你開玩笑,在這雲夢沒有人能將我的話當做耳旁風,可記住了?”
“記、記住了!”
“半月後,我會讓弟子到這邊巡視,若發現你還在雲夢做這行當,那就把脖子洗乾淨了。你是有些見識的,當知道我們這些修仙的素來不將人命當回事。惹惱了我,便是將你這思詩軒屠個乾淨,也沒有人為你們伸冤。”
“不敢、不敢!”
“既然不敢,還不想孟詩的身契送來。”
“是是,我這就去取!”
讓老鴇取了身契,石慧帶着孟詩母子去辦理了新的戶籍,因石慧的緣故,這事情並不麻煩。辦完戶籍,天已經黑了,若再坐船回蓮花塢,加上逆水行舟怕是要到後半夜。
石慧趕着回家倒是可以御劍而行,只帶着孟詩母子倒是不方便,乾脆在城中尋一處客棧住一晚。
孟詩母子跟着她,一直也不怎麼說話。到了客棧,孟詩滿是期盼道:“是、是他請夫人來接我們母子嗎?”
“他?”等着小二上菜,石慧正整理這次夜獵的筆記,一時不曾反應過來。
每次夜獵,不拘難易,石慧和任慈都會將經過寫下來,方便給門內小弟子增長見識。對於仙門百家弟子而言,夜獵和圍獵是常事,年輕弟子多看些類似的筆記,便是無法增加經驗,若遇到一般情況也好知道如何應對。
不待孟詩再說什麼,小孟忽然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道:“孟瑤謝夫人相救之恩!”
“阿瑤,她是你爹爹請來接我們的。”孟詩茫然道,“你爹爹他終於想起我們母子了。”
“娘,這位夫人怕不是受人所託,她只是路過好心幫了我們。”小孟一臉冷靜道。
石慧不由露出些許讚許,這孩子倒是與她的阿朝一般聰慧,不由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如何知道我不是受人之託?”
“我叫孟瑤!”孟瑤抬手作揖道,“那人若是記得我們母子,不會十幾年不聞不問,既然十幾年都不曾有過音訊,怎麼會忽然派人來接。夫人是雲夢江氏的宗主夫人,不是人家的家臣,怎麼會紆尊降貴去給旁人到女支院接一個私生子呢?”
石慧點了點頭:“你很聰明!我聽他們說你父親是某個大家族的家主,也是修仙門派?”
孟瑤點了點頭。
“可是眉間一點硃砂,着金星雪浪袍?”金光善好色不是秘密,這等事情,以他的張揚不會特意易裝而行。且思詩軒上下都知道孟瑤的父親是大家族家主,可見金光善不曾隱瞞過身份。
孟瑤看向孟詩,孟詩點了點頭:“夫人果真認識他?”
“雲夢江氏與蘭陵金氏同為五大世家之一,自是認識。不僅認識,我與她的夫人還是好友,時常往來。”
孟詩心下一顫,有些畏懼,生怕石慧與金夫人交好遷怒於他們母子。
“若他父親是金光善,你也不必期盼了。金宗主這些年在外面有多少私生子,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私生子不少大家都知道身份,可如今金陵台也不過只有正室嫡出的兒子一人罷了。”石慧道,“他不會來接你們,原因也簡單的很,左不過是嫌麻煩或忘記了。”
石慧說的直白或許傷人,不過有些東西不戳破,人心總是會抱着不該有的念頭。
孟詩臉色發白,一臉無措,倒是孟瑤很冷靜。顯然自小在那樣的環境長大,這個孩子比他的年齡跟早熟。
“多謝夫人告之!”
“如今你們有兩個選擇:一我給你們些許盤纏,你們不死心可往金陵台碰碰運氣,或自己尋個去處自謀生路;二可隨我去蓮花塢,我觀孟瑤根骨不錯,若你願意我可收他入門下,只是有個條件,他須得捨棄過往身份,日後不可再提及生父何人。我雲夢江氏是不會收留金宗主私生子的。”
金光善那人最不要臉,若知道蓮花塢收了他的私生子,定然會先當做不知道,等長大了再來拉攏,挖蓮花塢的牆角。石慧不怕他搞事,卻嫌麻煩。若孟瑤還惦記着自己是大家主的兒子,不如早早一拍兩散。若他能夠放棄過往,只做為自己活着,有本事的男兒也不愁沒有個亮堂的未來。
“你們也不必急着現在選擇,明早告訴我答案。”彷彿沒有想過給母子二人是如何艱難的抉擇,石慧繼續寫自己的夜獵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