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而章慈恩(三)
我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們不能行百里者半九十才是。姐姐,姐姐務必設法,就如此去對老佛爺說……”我附耳對她交待,她神色恍惚,不答應也不拒絕,為難道:“我去試試,只你知道老佛爺,怕是十萬之一的把握,微乎若塵。”
“便是微乎若塵,我們也要一試,”我堅持道。
次日,我才換下忙碌一夜的五姨太去小憩,坐在他榻邊的木杌上打絲絛絡子,外面傳來通稟聲,老佛爺到了。
我驚了,忙扔下手裏的針線笸籮去推醒他,他雙目發黑,虛弱難起,卻還是掙扎着滾落下地,跪地相迎。我心裏暗想,慧巧不愧是老佛爺身邊的姑娘,果然手眼通天,也難怪她在周府里呼風喚雨,如此艱難的事兒,搬老佛爺鳳駕親臨,也只有她有如此的本領了。
那情景,我卻是一生難忘。老佛爺的淚倏然而下,只叫一聲:“銘哥兒,你,如何就如此了?”
如慈母見到大病不治的兒子一般痛徹心扉。
五姨太趕來,同我扶了致深起身,老佛爺吩咐不必拘禮,讓他卧下說話。
那傷,觸目驚心,老佛爺嘆一句:“方師傅歷來是嚴師出高徒,只可惜先皇他,唉,福薄呀!扔下我這婆子孤苦伶仃的……”
“老佛爺,保重鳳體。”致深沙啞的聲音道,也黯然垂淚。
“你這脾氣呀,年近而立還改不了的倔脾氣,為此吃了多少苦?昔日你次次受責,本宮都要想方設法地遣人尋借口接你入宮,免得令尊周大人下手重。你呀,也是個不惹人疼惜的東西。你看看瀾丫頭,水蔥個人兒,粉雕玉琢的人物,你怎麼捨得下如此虎狼狠手?當是剿滅毛子軍呢?到頭來媳婦跑了,兄弟也去了,你要做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看看你這家裏亂的!難怪方中堂提起你鬼火三千丈,朝堂上就當了文武百官抽了你嘴巴,好看呀?”
從致深的房裏出來,我們伺候太后在前堂落座吃茶。見太后目光遲疑,面有難色道:“昨夜,本宮做了一怪夢,夢裏孤舟在雪上飄,那個孩子掉下去,我去拉不住。”
“這夢,”肅寧姑姑一陣詫異,低聲問,“奴婢如何記得,當年先帝駕崩前夜,太后也曾做過類似的夢。”
“不是類似,是一般無二的。我這一起來心裏就一激靈一激靈的,還在想呢,懷銘這孩子,莫不是,就這麼,去了?”
孤零零的兩滴淚掛在眼角,又忙掩飾去,肅寧姑姑忙提議道:“奴婢斗膽,太后若不是開恩來看懷銘小爺,一來平了朝廷上下的議論,二來,也算是恩典,救他一命,再不濟也是送他一程了。”
肅寧嬤嬤說罷嘆氣道:“巧兒那傻妮子來跟我辭路說,若是銘哥兒去了,她就跟了去地下去伺候他去。我勸她,年紀輕輕的,不要如此。”
“冤孽呀,冤孽,說起巧兒,本宮就記起那個賤貨。狐媚子勾引了先皇,還迷得銘哥兒這孩子也昏了頭,哥兒倆為個女人在宮裏大打出手。你說這銘哥兒這孩子是有些死驢筋,氣惱得本宮那麼打他,就一聲不吭的受着不肯認錯。”
“那還是懷銘小爺帶了先皇和娘娘私自出宮去那個地方的事兒吧?記得懷銘小爺疼的把太后賜的那串佛珠都扯斷了,那可是金蠶絲線最是柔韌難斷的。太后還氣惱了剛要責怪,懷銘小爺就這麼頭一沉,昏死過去了。那兩條腿打得,天熱,一個半月都不得下地的。太后後來私下裏說的就心疼呢。”
“這些年了,他的性子一點也不見收斂,方師傅若不再給他點教訓,他就上天了!”
送走太后,我長吁一口氣。
傍晚時,丫鬟小鴿子過來神秘地對我透露說:“八奶奶,你猜怎麼著?才我去送茶進去,見到太后老佛爺拉着咱們爺的手說……”小鴿子掐了蘭花指拿腔作調的學着“瞧你這熊樣,還是為了她呀?這為個女人就落淚了?本宮對你講,這姻緣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你們緣分不到,放手吧。”
我一驚,太后也在從中斡旋不成?
小鴿子怏怏地求告道:“八奶奶,我跟了大帥這麼些時候還不曾見他落淚,八奶奶就別再賭氣了。看大帥哭得那可憐,老佛爺都在嘆氣。”
許久,我沉吟,我同致深如今可謂是咫尺天涯,他醒了,我卻要去了。
周懷銘受責后,此事轟動了京城,朝野上下人人議論。都說是周懷銘狼子野心出賣維新黨,惹得恩師大怒,義正詞嚴的斥責。
致深的寢室瀰漫著一股苦腥的葯氣繚人。
丫鬟小玉在門口爆火揚煙的連連噴嚏着升爐火煎藥,我隔窗對她吩咐:“小玉,拿去灶間去煎吧。”
關上窗,屋內光線黯然。我也不知五姨太去了哪裏,更不見了丫鬟。
我聽到他低低的呻吟聲:“水……”
“水……”我四下望,桌案上一個白瓷墨蘭提壺,摸摸那水卻是溫涼。
“水……給我!”他有些焦躁地咳喘。
我忙沖沖杯子,倒了一小杯,過去扶他起身。他伸手去奪那茶盞,那腫爛的手卻一顫,虧得我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卻還是漾灑了半杯在他衾被上。他仰頭盡飲了,我問:“可還想喝些?”
他搖搖頭,閉目片刻,也不隨了我的攙扶躺下安歇。忽然,他側頭望向我,恍然大悟般打量我,反瞧得我手足無措的發慌,索性起身,卻被他一把拉住:“漪瀾!你不要走,不要離開!”
他綦切的目光殷殷地祈望我,我沉靜片刻低聲道:“來了半月了,爹娘怕也掛記着呢。”
我想說,再過幾日,我就走,離開京城,自此分道揚鑣了。他分明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靜靜地望着我滿是期盼。
“漪瀾,回來吧。什麼都過去了……”
過去了?是他的事兒過去了,還是自己同他的噩夢過去了?我淡然一笑道,搖搖頭。
他的手一松,瞬間卻又握緊,焦急地想再說什麼,卻笑笑自嘲的搖頭,終於沒有說出來。
彷彿一頓板子,倒是打掉了他昔日所有頤指氣使的氣焰,他聲音都變得哀婉了許多。這是在求我嗎?我想,忽然自嘲的一笑,浮生一夢,人總是不知是醒是夢?如今塵緣錯過,還如何回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