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9 章 漠北篇239-營房背後的暗影
王好好走在回營房的路上,前進、左轉,步伐輕快,熟悉到彷彿不需要辨認腳下的道路。陸星跟在王好好身邊,邊走邊思索着。
剛才那個人……
雖然天已經黑了,雖然只是匆匆打了一個照面,彼此擦肩而過,但是陸星仍然看清楚了那個人的身形和相貌。
清俊的鵝蛋臉,挺直的鼻樑,杏眼上是一對看起來有着彆扭感的粗眉,非常不相襯。嗯,那眉毛很可能是刻意描畫、修飾過了,實際上也許該是一對彎彎的柳眉才是。那人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穿着兵卒的衣裳,乍一看就是個普通的營中軍士。
就是這短短的沒打招呼的相遇,陸星已經認清了,來找楊校尉的人——是個女子。
祈縣是個小縣,縣衙里只有一名仵作,陸星在縣裏初當捕頭的時候,縣城外的南北官道上時有劫財害人的案件,陸星每每跟着仵作一起驗屍。一來二去,陸星從仵作那裏學到了一些識骨辨傷的堪驗手段。
樣貌可以易容,身形可以用加了墊材的衣裳、鞋子等來改變,然而畢竟男女有別,人身體上的一些細節還是會把這種“分別”顯露出來。陸星剛才已經看出來了,那個人分明就是個女子。
為什麼漠北大營里會有女子?她是楊校尉帶來的嗎?
陸星不明白。
在入夜之後來找楊校尉,為什麼……
剛才見面相談,楊校尉留在陸星心裏的良好印象,因為此時這名女子的出現,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走着走着,見陸星一直沉默不語,王好好回頭道,“咦,你怎麼啦,怎麼一直不吭聲?”
陸星聽了連忙道,“沒,沒什麼。”
王好好道,“平時總見你話不停的。是累了嗎?也是,你今兒也跑了一整天了吧,剛才又喝了點酒。回去之後你就歇下吧,同屋的那些人慢慢介紹你認識也不遲。”
陸星應了一聲“嗯”。
二人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在他們經過幾排長長的宿舍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後傳來了一陣響動。
陸星停下腳步。
響動停了一下,然後又是幾聲“啪啪”的聲音,和低低的嗚咽聲。
陸星瞬間反應過來了,這是有人在挨打,那聲音是拳打腳踢在人身體上的聲音,和挨了打之後隱忍的悶哼聲。
陸星下意識地張望過去,聲音是從路旁的營房屋後傳過來的,他看不到什麼,那是隱在營中道路兩旁的篝火台光亮之下的黑暗之處。
王好好見陸星猛地不走了,他也停下了腳步,“怎麼啦?”
“你聽。”陸星說道。
踢打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還有人哽咽的低泣。
王好好愣了一下,然後伸手拉起陸星,說道,“少管閑事,快走吧。再不走叫巡夜的發現,免不了要費口舌解釋了。”
陸星在決定入營之前就已經想到了,大營里免不了有“欺負”的事,入營早的老卒欺負新卒,或是互相瞧不順眼的相鬥,只是沒想到,他入營的第一天,就遇見了。
見陸星仍然站定不動,王好好又出力拽他的胳臂,“哎呀走吧走吧,小事,小事。”
屋后暗處的人顯然不知道屋前此時正有經過的人,幾聲踢打之後響起了斥罵聲,“廢物!”,“看見就煩!”,“啊忒!”,“滾遠點,不許在老子面前出現”,“滾!聽到沒有,滾吶!”隨着斥罵聲,又能聽到踢打的聲音,還有壓抑着的哭泣聲。
陸星皺着眉頭,垂下的手握成拳頭。聽着聲音,他幾乎能想像得到畫面:一個人抱着頭縮着肩,被圍在中間,想逃,卻根本逃不掉;幾個圍着他的人,又推又搡,時不時給上一下重的。腿勁比手勁更大,挨一下很疼,很疼。
王好好察覺出陸星的情緒,他拉陸星,又小聲道,“哎呀,走吧,少管閑事。這種事你現在少摻和。”
陸星明白,王好好拉他走是為他好,是在讓現在才剛剛入營的陸星不要卷進是非當中。可是陸星做不到,他想起了他幼時在街頭乞討的往事,那些切膚之痛。
這時,屋后那邊又傳來了斥罵聲,幾個不同的聲音各自喝着,“叫你怎麼不聽,沒有耳朵嗎?”,“叫你別跑,還敢跑!”,“沒出息的貨!”“我看就是欠打。”,“廢物,什麼都不會,要你何用!”。
隨着低罵聲,又有拳腳聲傳來,然後是一聲忍耐不住的悲啼。
“呵,還哭,看他,還哭,慫貨!”有人說道,這時又有一個聲音道,“嘿,把他衣服扒了”。這一聲頓時得到了響應,“對,扒了,扒了!”,“好好羞羞這個廢物點心!”,“好耶,叫營里大家都看看,看看他。”
被打的那人激動起來,連聲道,“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拳腳聲又起,顯然這是對付反抗的。
陸星只覺得一陣熱血湧上來。挨打還不夠,還要這般羞辱他。這麼想着,陸星已經撥開王好好拉住他的手,拔腳往營房後面走去。
王好好一見,一邊“哎,哎,你這小子”的低叫着,一邊也跟了過來。
繞到營房後面,就見兩排營房中間的暗角里,影影綽綽地閃動着幾個人影。那幾個人沒有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正圍成一團。
走近了,陸星出聲道,“你們在幹什麼呢?”
突然聽到人聲,那幾個打人的嚇了一跳,頓時停下動作散開了,然後紛紛叫了起來,“誰呀?”,“是誰?”。
這時,王好好也趕了過來,笑道,“哎,哎,是我,是我。”
有人聽出了王好好的聲音,問道,“咦,是王司務嗎?”
王好好一邊心裏鬱悶地暗叫着“不好”,一面笑着應道,“是我呀。”
那幾個打人的見不是營中巡查,而是路過的旁人,都放下心來,有人道,“王司務,這麼晚,怎麼打從這兒過。”
“這不是,這不是,正想着回營房么。”王好好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背後拉拽陸星,想在雙方還沒有起衝突之前把陸星帶走。
陸星踏前一步,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辨得來人有兩個,有人便語氣不客氣地衝著陸星道,“喂,你小子誰啊!”
又有人向著王好好問道,“王司務,這小子是誰?”
王好好忙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們正要一塊兒回去,瞧這天色,就該響熄燈鼓了。”王好好後面的這一句是在暗示對方,希望他們也能因為營中要熄燈了而能自行散去。
王好好的暗示並沒能起什麼作用,就見那幾個人暫時丟下了被打的人,轉而迎向陸星,瞬間便把陸星半包圍在了他們中間。這時,又有人小跑着走開,去拿了一支火把來,眼前原本被黑暗掩飾着的身影,在光亮下變得分明了。
陸星先看那個被打者,見他背對着人們,藏頭捂臉,身上的衣服被扯開了,手緊緊抓在腰間,蜷成一團縮在牆角。陸星的目光又望向眼前的人,一共有五個,都穿着軍卒的黑色制服,陸星判斷出為首者,只見他中等身高,體格健壯,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陸星。
站在陸星身旁的王好好瞧着眼前幾個人都是一副兇巴巴的表情,他正想上前打圓場,這時陸星暗暗伸手把王好好攔住,臉上露出帶着無知懵懂又有幾分痞意的笑容,“幾位,你們是在這兒玩耍嗎?”
王好好一聽,暗暗翻白眼,心裏吐嘈:天都黑了,玩個啥啊!
陸星的問話讓那幾個人好氣又好笑,一時竟不知該怎麼答陸星,有人斥道,“小子,快滾,少管閑事!”
王好好聽了又想拉着陸星走,陸星反手握住王好好的胳臂,同時踏前一步,臉上帶着笑又道,“你們到底是在做什麼,好玩兒嗎?帶我一個呀。”
王好好暗道:這小子,簡直胡鬧!
圍着陸星的幾個人,有人做勢要上前,有人斥道,“做什麼關你屁事,哪兒冒出來的小東西,走開走開,這兒沒你的事。”
拿着火把的那人把火把往陸星的眼前照,越湊越近。陸星的臉感覺到了燒灼感,人卻並沒有後退,仍然挺立着。
湊近的火把不僅是想要嚇退陸星,也是為著能看清楚他的相貌。陸星嘻嘻笑着,任由那幾個人把他看清楚。
王好好當然也清楚那幾個人這麼圍盯着陸星是為了什麼,他就擔心陸星會被那幾個人記仇,正想去擋在陸星前面,這時,幾個圍過來的軍士里突然有人說道,“咦……咦……這小子……他,他不就是……”
有人問道,“什麼,你認得這小子?”
那個人直指着陸星說道,“這小子……他,他不就是今天在澡房裏那個,那個……那個……他,就是他……!”
幾個人頓時都盯着陸星直看,眼神兒一下子都變了。
王好好瞬間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陸星站在那兒,既不羞也不窘,臉上笑嘻嘻的,甚至有幾分得意。
這幾個人沉默了一會之後,有人啐了一句“嘛的!”,有人咳了幾聲,還有人直唑着牙花子上上下下地看陸星,“嗯哼哼哼,嘿,這小子……”
又這麼面對面站了片刻,也不知是因為被突然冒出來的旁人打斷,還是被“澡房傳說”的那一幕給“震”到,那幾個人沒了剛才的氣焰,原本綳得緊張的氣氛也消失了。
有人說道“哎,算了,走了走了”,其他的人響應起來,他們繞過陸星和王好好,準備離開。五人中為首的那個人,在和陸星擦肩時,回過頭又盯了陸星一眼,那眼神彷彿是在說“我記住你了”。
見那幾個人走了,王好好鬆了一口氣,這時陸星走過去,對仍然背對着他們縮在牆角的那人說道,“哎,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