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腦震蕩造成的逆行性遺忘並沒有持續太久,差不多恢復到了下午的時候,連喬就陸陸續續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想起來了。
的確是她失手關掉了沈瑜家的總電閘,不過沈瑜非但沒跟她計較,還幫她包紮了傷口,順帶收留了她一晚上。
許多零零散散的畫面在連喬的腦海里拼接成形,她愈發覺得沈瑜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地痞流氓似的皮囊之下,總給人以一種非常可靠又踏實的感覺。
最大的缺點就是——
連喬瞅着微信里的這句“你想得美”,狠狠的磨了磨后槽牙。
沈瑜他就!正經不過三秒!
自己就是腦子瓦特了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待。
連喬一邊在心裏痛罵,一邊默默的把對話框裏還沒發出去的一句“燈泡的錢”給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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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從屋裏走出來時,就看見沈瑜坐沒坐相的陷在沙發里,轉着手機發獃。
倒是很少看他這樣。
“幹嗎呢?”安亦平不由得含了幾分譏誚:“等誰的消息呢?”
沈瑜掀起眼皮瞅他,白眼翻翻。
“一看就是把小姑娘氣跑了。”安亦平挖苦他說:“你也只會把小姑娘氣跑咯。”
連喬那頭是半點兒回應也沒有,沈瑜覺着似乎還真被安亦平這張烏鴉嘴給說中了,不禁有點兒喪氣。
“你簽個字怎麼簽那麼久啊!”他不耐煩道。
“我不得把自己的名字簽漂亮點兒啊!”安亦平說:“畢竟簽一個少一個。”
沈瑜:“你該不會是反悔了吧?”
安亦平:“看你那小氣吧啦的討債樣子,吶吶吶吶,趕緊拿走。”說著,他把一份兒文件袋砸到沈瑜的胸口,滿臉的嫌棄。
沈瑜接過文件袋,拉開拉鏈,將裏面的文件依次拿出來瞧,當他看見“御升典當行所有權轉讓協議書”的末尾處清清楚楚的簽上了安亦平的名字時,這才露出了一點兒笑意。
“看把你給樂的。”安亦平抱着手臂,發出無情的嘲笑:“不就是個小破典當行么?每年都能給我虧掉好幾十萬,我這叫割肉,我挺舒坦的。”
“嗯,我也挺舒坦的。”沈瑜挑眉回敬道:“多虧了咱們打的這個賭,你這小破典當行去年凈利潤賺了一百多萬,我現在一毛錢都不用分給別人,全落我口袋裏。”
安亦平微微咬牙:“去年賺今年保不準就虧了,到時候房租地租水電費統統都得你自掏腰包。”
“這就不用您操心了。”沈瑜拍拍手,將文件袋塞進書包里:“其實你也用不着酸啊,沒我你這破典當行早抵給政府開博物館了,說到底,這東西它就合該是我的。”
“是是是,是你的。”安亦平直翻白眼兒:“小奸商。”
說到這裏,安亦平不禁憶起了幾年前沈瑜初來乍到時候的場景。
那是一個陰雨天氣,整個世界都是灰綠色的,少年冷冰冰的站在小四合院兒的門口,毫不客氣的喊了他一聲“舅舅”。
安亦平對着這張跟自己親姐七八分相像的臉,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
就是那兩三分的差異,持續的提醒着他,這孩子姓沈,是個外的不能再外的人了。
“我為什麼要幫沈志成養孩子?”他抵在門口,陰陽怪氣的反問。
“因為我媽叫安如素。”沈瑜說:“是你的姐姐。”
“那又怎麼樣?”安亦平說:“我姐嫁給沈志成的時候沈志成不是身家千萬嗎?光聘禮就給了百來萬吧?就算他們剛結婚婚姻就破裂了,靠吃聘禮也是餓不死人的。”
話糙理不糙,沈瑜沉默。
安亦平猶覺不夠,持續補刀:“難不成沈志成還把聘禮收回去了?那他還是個男人嗎?”
“他本來就不是。”沈瑜淡淡的說:“他是個世間罕見的廢物,垃圾。”
安亦平微微一怔。
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清瘦、蒼白,甚至有些形銷骨立,站在那兒的時候像一把毫無熱度的匕首,事實上他談起沈志成的時候,他的眸光,語氣,都是恨極了的色彩,安亦平覺得他是真的嚮往變成一把匕首,去扎穿沈志成的心窩子。
“你討厭沈志成,我也討厭沈志成。”沈瑜靜靜的望過來說:“那我們就是一路人。”
安亦平輕輕的“嘖”了一聲。
他的確非常、非常的討厭沈志成。
甚至可以說,安如素有多喜歡沈志成,他就有多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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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成第一次去到安家作客的時候,安亦平有幸跟他打過一回交道。
彼時,安如素正在廚房幫安母準備午餐的食材,而安亦平就翹着腿橫躺在沙發上看書。
他當時在看一本兒從某個收藏愛好者手裏淘來的老話本,沈志成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自顧自的剝橘子,他看得興緻勃勃,沈志成忽然道:“聽說你以前是戲班子裏唱戲的角兒?”
安亦平捻着書角的手指微微一頓。
“唱戲的能混到這個地步,實屬少見。”沈志成的語氣波瀾不驚,就像是在說一件十分隨意的事情:“我很好奇,你不會覺得自己很不堪嗎?”
安亦平倏地放下了手裏的書,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
“你有病吧?”
沈志成剝了一瓣橘子放進嘴裏,側目看向他,眼神光冷冷的,唇角卻帶着笑,像個體面的木偶人。
“素素什麼都好,只可惜有你這樣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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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的離經叛道一直持續到二十多歲,在他得那場大病之前,他一直是一個親情緣非常淡薄的人。
安家是個旁支體系繁複的大家族,光安老爺子這一戶就有四個兒女。安老爺子是根正苗紅的老革命出身,安老太太年輕時是博學多才的名門閨秀,在這樣的家庭中,在如此的教育氛圍之下,安家產出了兩個在國外科研所工作的科學家和一個年僅23歲就獲得了兩個博士學位的年輕女教授。
安亦平在家排行老四,前頭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是國之棟樑、而按照安老爺子的期許,他也應該是人中龍鳳。
可安亦平偏偏是個異數。
上學時他就四處逗貓遛狗,高中畢業時毅然選擇投身戲曲行業,差點沒把安老爺子的心臟病給氣出來。
面對老父親的以死相逼,安亦平則拍拍屁股表示他無所謂,不自由,毋寧死。
因而高中一畢業,安亦平就心照不宣的跟家裏斷絕了關係,開始了他的從藝之路。
他是這塊兒料,沒過幾年就混成了行內的名角兒,進了最好的劇團,巡演座無虛席,票價被人爭相炒高。可十分諷刺的是,在他聲名鵲起之時,無數的人為他喝彩,可這些人里沒有幾個是他的家人。
除了他的姐姐安如素。
安如素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打電話來詢問安亦平的情況,儘管安亦平有時候忙的日夜顛倒接不着或是匆匆掛斷,安如素還是會定期的來電慰問。
沒兩年,安亦平就攢了一筆不菲的身家。
他對於自己的現狀心裏跟明鏡兒似的,縱然現在看起來風光無限,但這行是個青春飯,吃不了幾年,後輩里十幾歲的年輕人也逐漸開始嶄露頭角,他非常識時務的在巔峰時期退了團,並用積蓄投資了一批房產。
事實證明這個決策非常的明智,沒兩年房價水漲船高,安亦平搖身一變,身價百萬,成了他們安家同一輩里最有錢的人。
隨後,他便接到了安如素的電話,安如素告訴他,自己要結婚了,下周要帶結婚對象回家見見父母,希望他能夠回家來瞧一瞧。
彼時安亦平覺得自己混的極好,回去見安父也不會抬不起頭,時間沖淡了曾經的矛盾,他覺得就算低一低頭回去一趟,也不是那麼的難以接受了。
況且他的姐姐這些年對他尚且不錯,這是他姐姐人生中的大事,他理當有所表示。
於是安亦平懷揣着一顆和平主義的心,回家了。
可回家沒多久,他就給了他的准姐夫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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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對後來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一家子人都站在沈志成身邊兒,他的姐姐心疼的用紙巾替沈志成擦嘴角的血,安父則氣到渾身發抖。
沈志成低着頭,不說話的時候一切都掩藏的很好,斯文羸弱極了,安父指着安亦平大罵:“你不得了了是吧,賺了幾個臭錢尾巴都要翹上天了是吧!身家百萬又怎麼樣!志成身家千萬!人家也沒在這兒耀武揚威啊!”
沈志成低聲道:“伯父,小舅年輕,沒見過世面,心態不平也很正常。”隨後他又狀似無意道:“早年的確是房產業的黃金時期,小舅這是撞大運了,一般人哪有這樣好的運氣,伯父,你應該替他感到高興才是。”
安亦平算是聽明白了,沈志成這是在諷刺他沒有經商頭腦,純屬瞎貓碰到死耗子。
安父越聽越是生氣:“看看你那個不學無術的樣子,安亦平,在外混了幾年一身的銅臭味兒,我的教育真是失敗到了極致!怎麼教出你這樣的東西!”
“是啊,我不是東西。”安亦平怒極反笑,惡狠狠的瞪着沈志成:“他最是東西,披着個人皮站在人堆里可特么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差別!姐,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裏了,你嫁給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說罷,他不顧安如素和安母震驚的眼神,在安父歇斯底里的咒罵聲中甩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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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成喜歡的不是你這個人,你不要嫁給他,不會好的。”安亦平事後給安如素髮過一條消息。
但是那條消息宛如石沉大海,並沒有得到安如素的回應。
安亦平想,這一次,他大約連安如素的心也傷透了。
他不止一次的在深夜輾轉難眠,對沈志成這個人充滿了疑惑。
他的姐姐安如素是個近乎於完美的神奇女人,將安家優秀的基因發揮到了極致。
二十多歲拿到了博士雙學位,其智商之高難以想像,生的也是貌美動人,待人溫柔謙和,真真是一點兒也挑不出錯處的。近幾年想要娶她的人踏破了安家的門檻,安父安母左挑右挑,始終挑不到一個合適安如素的良配。
直到沈志成出現。
沈志成身價千萬,且與南城權貴交往甚篤,樣貌又斯文俊雅,是南城上流名士中的頭把交椅,可以說是才貌無雙的安如素的絕配了。
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安如素喜歡他。
喜歡到居然可以接受他是個離過婚的男人,和前妻還有過一個兒子,叫沈瑞。
安亦平覺得這很荒謬。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會有這樣的感覺,沈志成找上安如素,絕不是因為喜歡。
可他圖什麼呢?
錢?地位?權勢?這些他都不缺。
這些疑惑的答案在沈瑜出現在小四合院兒的門口時,才漸漸的有了浮出水面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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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起初對這個姓沈的少年抱有不小的戒心。
天知道是不是沈志成派來搞他的。
因此在沈瑜跟他提出想要找份工作餬口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把沈瑜扔去了御升典當行。
御升典當行是塊兒賠本多年的買賣,安亦平算過,賠完這一年,他就跟政府簽個轉讓合約,連房帶地的賣個政府開博物館,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割肉回本了。
沒料到沈瑜去了沒幾個月,御升典當行的收支持恆了,又過了幾個月,居然開始盈利。
安亦平很震驚,不知道沈瑜在裏頭作了什麼妖,偷偷摸摸的微服私訪了一回,結果他就看見沈瑜拿了個大賬本兒,站在後院兒里,對着一幫夥計挨個兒訓話過去,儼然一副掌柜的模樣。
安亦平心想,我不在你還挺會狐假虎威。
沈瑜卻比他想的要會做人,東窗事發之後,沈瑜也不慌,主動把近期的盈利上交給了安亦平。
安亦平最看不得他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像極了當初鼻孔朝天的沈志成。
“我們打個賭怎麼樣?”他說:“兩年,你要是能讓御升典當行成為南城同行業里的盈利前十,我就把這個典當行送給你,如果不成,你這兩年的薪水就全部充公,你嘛,也就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這個賭約非常死亡,先不提讓這個破爛兒典當行一飛衝天是不是可行,在沒有薪水供給的情況下,安亦平根本不信沈瑜能獨自在外撐過兩年。
他單純就是想把這個沈志成的基因遺傳物給趕走。
可沈瑜同意了。
“御升典當行。”他笑起來的模樣野心勃勃:“這名字反過來念,可不就註定是我沈瑜的囊中之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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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的時間,說快也快,一眨眼就過去了。
這兩年,沈瑜的所作所為,安亦平都看在了眼裏。
兩人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從當初的劍拔弩張變成了——
“哦對了。”沈瑜說:“我看了下你上次門診病歷的時間,根本就不是上個月。”
安亦平:“哦是嗎?”
“是一月份。”沈瑜說:“你是不是不記得醫生出院的時候跟你說過什麼?”
“三年內複查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個月。”安亦平說:“我記着呢。”
沈瑜看了他兩秒,放棄指責,直截了當的下了通牒:“後天我帶你去醫院複查。”
安亦平笑嘻嘻道:“你說你一天到晚又要忙着讀書,又要忙着賺錢,又要忙着照顧抑鬱的空巢老人,不累啊。”
沈瑜看了他一眼:“希望你能早日體會到我的好。”
安亦平:“想要遺產就直說。”
沈瑜懶得再跟他扯皮,他收拾完東西,將包背上肩頭,忽然道:“對了,安老鬼,借我十萬塊。”
安亦平:“啥玩意兒?”
“借我十萬塊。”沈瑜說:“下個月不是有競標會么,入場券要交現金。”
“我記得你不是剛拿到手一個季度的利潤么?”安亦平說:“不少吧,不是存的活期嗎?”
“我……”沈瑜吞吐了一下:“花出去了。”
“我靠。”安亦平說:“你他媽的是偷偷的養了個金絲雀嗎,一花就是十萬塊!”
“又不是不還給你。”沈瑜煩躁起來:“利息也不少給你,你就說借不借吧!”
安亦平瞅他一眼。
沈瑜的表情仍是冷冷的厭煩。
兩年前他做完手術,在鬼門關溜達了一圈回到陽間之後,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頂着這副厭世臉的沈瑜。
因為那個該死的賭約,沈瑜沒錢請護工,於是自己承包了護工所有的工作。
髒的累的什麼都干,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金尊玉貴的少爺。無論做什麼,他始終都是這副冷冰冰的表情,讓人覺得他只是公事公辦。
可也不曾有過一句怨言。
“借,怎麼能不借給你呢,我的大外甥。”安亦平冷不丁的笑起來:“不過,你得答應我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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