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光行

[二] 光行

萊恩將鏡子推開,躺回到臨窗的卧榻上,窗外是寬大的白色露台,露台下就是一望無際的海。天空藍得令人目眩,海鷗飛過白色沙灘,身姿矯健舒展,遠處玩衝浪的人三三兩兩,舒展古銅色的健美身體,在高低起伏的波濤中歡度不隨時間流轉的海灘盛夏。

這一幕日日如斯,對萊恩來說早已失去吸引力,她對眼前美景視而不見,腦海里儘是自己在鏡中衰敗如同枯草的面容。

她住的這家翡翠心私家海島酒店沒有普通房間,全部是臨海的獨棟別墅,只對會員開放,每一晚報價數千美金。

一切盡善盡美,但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年多之後,她已經對一切都厭倦之極。

唯一還能讓她激動起來的是那艘綠色的“和平天使號”。每隔一周,緩緩駛入海島的港灣,從上面下來的先是水手、船長,最後是烏爾奇醫生,戴着他的金絲邊眼鏡,平板如一潭死水般的表情,走路匆匆忙忙但永遠目不斜視。

彷彿是為了迎合她的希翼,長長的汽笛聲在遠處響起,萊恩抓緊了胸衣的前襟,心跳如鼓。

她期待着一點好消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後,她已經不再奢望任何奇迹,但說不定會有什麼轉機,能夠讓她支撐得再久一點,哪怕只是一點。

柔和的門鈴聲響起,她說了“請進”,轉身的同時將放在手邊的一頂金色絲質軟帽戴上。這是她特別定製的帽子,能夠將她的頭、臉和脖子都密密實實遮蓋住,唯獨露出一雙深邃漆黑的美目,光波流轉,向人凝視時有一種令人自然而然沉醉其中的魅力。

這是她剩下的最後的美貌。

烏爾奇醫生走了進來,在她的身邊坐下,什麼也沒說,房間裏一時之間沉寂如同午夜的夢境,窗外的海浪聲、海鷗鳴叫,遠處隱隱約約的人聲,忽然都變得非常不真實。

萊恩向烏爾奇醫生伸出手,像是在哀懇,又似乎在求援。但伸到中途,便頹然落下。她的手骨瘦如柴,當年的豐潤白皙與柔軟都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烏爾奇終於開口了。

“新葯的臨床實驗失敗了,沒有預期的效果。”

萊恩的聲音卡在了喉頭,她絕望地想要掙扎:“即使有一點效果都可以啊。”

烏爾奇搖搖頭,他是一個嚴肅的中年人,法令紋深深延伸到嘴角,額頭寬闊,稜角分明,象徵著個性的堅強不屈。三十年的行醫生涯,已令他見過無數生死離別,即使如此,這一刻他都無法掩蓋自己的沮喪:“對不起,萊恩,已經無能為力了。”

彷彿這句話觸動了崩潰的按鈕,在短短的一瞬間,萊恩整個人就像一條魚被抽去了骨頭。她茫然地望着窗外,周圍的一切忽然都失去了形體與聲音,變成了噩夢中扭曲的線條,直到烏爾奇頻頻的呼喚打破了那魘住般的沉寂:“萊恩,萊恩。”

她轉過頭去,烏爾奇面前擺着厚厚一疊文件,她腦子像是被銹住了,運轉得極為緩慢,

掙扎了許久才意識到,那是她的遺囑文件。

“這些文件,在交給律師之前,需要再做什麼修改嗎?”

一筆錢捐給助學基金會。

所有的房產留給媽媽和哥哥。

貴重首飾都留給品牌博物館。

還有呢,還有什麼余願未了?

有什麼人要見?什麼地方要去?有什麼令你如此情有獨鍾,死到臨頭還要掙扎着再度一親芳澤?

她唇邊喃喃吐出幾個字:“遠晴,遠晴。”

獵人聯盟行政司的會客室乍一看像個小教堂,只不過應該供奉神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展示台,精心設計的燈光將展示台上站的人變成整個房間的注意力焦點,即使他是個矮胖子或禿頭也不例外。

房間方正,天花板很高,一排四張的金屬椅子一直排到會議室盡頭。椅子堅硬但寬大,每一張椅子上空的天花板上都懸着一個頭盔,外表金紅相間,頂端一排小燈有規律地明滅,三條軟的金屬線觸手從兩旁垂下。

這會兒第一排的三個頭盔降落到了很低的位置,從後面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坐在那裏似的。

理事長獨自站在展示台前,如同一隻禿鷹般俯瞰會議室。

“歡迎各位來到獵人聯盟,很高興有新的血液加入令我們的組織更加強大和有活力。眾所周知獵人聯盟的選擇標準非常高,而臨時的招募更是只為精英中的精英開放。”

他這樣對着一片空曠,鏗鏘有力地說著,一遍又一遍,不時還調整一下自己的語調高低輕重,彷彿在為什麼格外隆重的場合綵排。

練到第十三次的時候,愛美麗從會客室的側門走進來,她今天穿着合身的便裝,紫色長發如同飛瀑披散,腰身窈窕,容光煥發。在被她拗斷手腕之前,大部分她的約會對象會高估自己的魅力,而低估她的危險。

她走到理事長身邊:“理事長,您找我?”

理事長清了清嗓子,唇邊一絲不苟地擺上了等閑人看不出真假的笑容:“抱歉打擾你的休假期,但事關重大,你是我最信任的獵人,我希望可以知道你的意見。”

愛美麗聳聳肩,像是說“隨便啦”,對理事長的信任表現出了非常無所謂的態度:“樂意效勞,但到底是什麼事呢?”

理事長輕鬆愉快地答覆:“臨時招募。”

愛美麗很意外:“臨時招募?為什麼?人力資源部門突然找到了什麼特別了不得的候選人嗎?”

她對人力資源部的動向一向非常關注,畢竟她是目前亞洲區最有可能升級四星的功勛獵人,此刻她臉上渴望的光芒無法壓抑,閃閃發亮,落在董事長的眼裏。不知道為什麼,來自他人的強烈慾望總是讓理事長感覺到一點莫名的悲傷,彷彿預見到了他們最終的失落。他咬着指甲:“確實有兩個好苗子,一個是傑夫國際學校的高中部榮譽畢業生、月光館三年選拔總冠軍,我們不馬上要他的話,很快就會被別人搶走。”

“還有呢?”

“X協會推薦的獵巫師,追捕北美巫師的時候誤殺了同伴,只能離開協會,我想他應該不需要太長的實習期,但說不定要提前植入控制晶片。”

那個獵巫師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理事長一邊說一邊想,徹頭徹尾,只要看到他的樣子就知道了,天知道他那個倒霉的同伴是被誤殺的還是謀殺的。

得第一時間切開他的腦子,在海馬區植入控制晶片,自后他就如同一個被遠程控制的機械人,一旦違反三原則,就會遭到瘋狂電擊,失去所有作惡的能力,那一幕來臨時,想必還挺美妙的呢!

理事長這樣想着,忽然思緒被愛美麗打斷了,她看到了三個垂下的頭盔:“一共三個?還有誰?”

理事長眨眨眼:“你猜。”

愛美麗嫵媚的臉蛋上毫無表情,她冷淡地說:“理事長,你知道我不大喜歡玩猜謎遊戲。”

理事長意味深長地伸出手指碰碰她肩上的長發,說:“恐怕有時候你不得不玩呢,親愛的小姐。”

他舉起那隻手放在愛美麗面前,握拳,再放開,掌心變成了一個小型的全息圖像發射點,兩個閃閃發光的形象在他手心成型,緩緩旋轉起來。

左邊那個被凝固在跳躍大笑的姿勢中,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比手臂長,頭髮和眼睛都黑漆漆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右邊那個,是一條狗,黃色中華田園犬,看上去傻乎乎的,眼神卻顯得很危險。

這兩位愛美麗都見過,她帶他們回過獵人聯盟。在東京和吸血鬼奮戰的巷子裏,正是這一對少年和狗的組合突然出現,莫名令吸血鬼們從戰鬥中抽身而去。

“豬小弟?”

愛美麗皺起眉頭:“和他有什麼關係?”

理事長滿意地欣賞着她的迷惑,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是他人生最大的樂趣來源。

“覺得這孩子不夠格嗎?”

她乾淨利落:“當然。”

“他可是嚇走吸血鬼血衛的人哦。”

愛美麗猶豫了一下,但隨即堅決地搖頭:“我不認為和他有關係,吸血鬼向來不願意在人類世界公開製造衝突,我思考再三,認為他們是因為這個才臨時打算結束戰鬥的。”

理事長搖搖頭:“愛美麗,你是一個出色的三星獵人,但你對吸血鬼的了解,並不會比任何只看過《暮光之城》的人更多。”

愛美麗臉上浮起怒氣,但理事長已經換了話題,他漫不經心地問:“那麼,到底是什麼讓你成為更好的獵人?”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生硬地回答:“我的決心和能力,我喜歡探險,想過和別人不一樣的人生。”

理事長對她的怒氣不以為然,細細審視着她美麗的臉:“是嗎?但在獵人聯盟之外,有人說不定比你擁有更強的決心和能力,卻無法找到非人世界裏最低等級的種族活體。你想過是為什麼嗎?”

愛美麗語塞,理事長慢慢地繼續說:“一小時內飛越兩千公里的飛行器,水火不浸、刀槍不入的行動服?不斷更新換代的搜查鏡,令你的眼睛比鷹更敏銳,比豹更迅疾……”

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愛美麗的肩膀,沒有任何親昵之意,只是提醒她注意:“沒有這些東西,你的決心和能力最遠可以讓你走到哪裏?”他搖搖頭,自問自答,“你哪兒也去不了。”

愛美麗臉上掠過一絲不甘,但她沒有繼續爭辯下去,內心深處,她知道理事長是對的。

“是誰創造了這一切?”

愛美麗臉上掠過一絲猶豫之色:“設備司?研發團隊?”

理事長搖搖頭:“不。”

“是錢。”

他再次握緊拳頭,笑眯眯的豬小弟在他手心裏無聲地散成很多道凌亂的光影,須臾之後消失:“儘管我們沒有找到神演,松本先生的千金仍然幸運地痊癒了,雖然二十分之一的財產捐獻不再作數,但他仍然願意捐獻一大筆錢給聯盟。唯一的條件是,要確保這個孩子成為獵人。”

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給的一大筆錢。愛美麗更加疑惑:“為什麼?”

“我不知道。”

“松本先生其實也不知道,但他有興趣。”

他對愛美麗笑笑:“這就是你提前結束休假的原因。”

“我要你去查出這個孩子是誰。”

慕記牛肉麵在台北醫學院旁邊開了十年,每天下午三點開張,只賣一個飯點,定量三百碗,接受預定,而且只接受預定。

沒來過的人要費很大工夫才能找到地方,找到了之後,一開始壓根不敢相信這是一家麵店。

窄長木廊臨街,廊前掛大紅燈籠,厚重的紅木鏤空木雕雙扇門上有一個瘦金體的“慕”字,推開後庭院深深,天光從高高的天井散下來,落在古色古香的桌椅上,盆景、書畫、樹與花都珍貴驕傲,所放所掛所住的地方,都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無縫。

侍者不多,靜如陰影,動如微風,容貌姿態都美,上一碗面時,那態度如同呈現在蘇富比拍賣台上待價而沽的絕世珍寶。

事實上,那碗面用的碗,一隻所值,也確實足夠普通人家一輩子買餐具所需。

這一天也和平常一樣,天下着微雨,下午三點,麵店的大門悄然開了,今天迎來的第一位客人,在外面已經站了許久。她身形極為纖細高挑,穿着寶藍色的長外套,戴着同色寬檐帽,一張臉藏在陰影下,領子豎起,后擺一直遮到腳跟。一枚純金鑲嵌翡翠的孔雀胸針將衣服前擺別住,孔雀尾羽上點綴着一顆熠熠生輝的祖母綠寶石。

她旁邊有一位戴金絲眼鏡、面容嚴肅的男子為她撐傘,稍遠一點的地方站着兩位身材高大的保鏢,更多的人被保鏢擋在外面,每個人手裏都拿着手機對着這位客人拍拍拍。麵店外被圍得水泄不通。

開門的侍者被這陣仗嚇了一跳,仔細打量來客,忍不住驚訝地叫了出來:“萊恩小姐!”

他沒有看錯,來人正是萊恩·比莉,中國與希臘裔混血,歌手、演員、導演,製片人與發行人,近十年來屹立於國際娛樂界之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即使穿戴成這樣,都無礙其在公眾中的辨識度。

她聽到侍者的聲音,微微抬了一下頭,跨步進了麵店,用極微弱而略帶嘶啞的聲音問:“蕭先生在嗎?”

侍者沒有明白過來:“哪位?”

萊恩停住腳步,稍微提高了聲音,但這輕微的變化似乎就已經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蕭遠晴,這家店是他的,對嗎?”

侍者是個年輕的孩子,聞言誠實地搖搖頭:“非常抱歉,我對您說的名字沒印象。”

他周到地引他們兩人到預訂好的座位上,那是天井正下方的一張四人桌,桌上放着玲瓏蘭,葉片修長,色如碧玉,和萊恩前襟的翡翠孔雀交映生輝。

萊恩固執地不肯信:“去問你的經理,告訴他,萊恩·比莉要見蕭遠晴。”

她把這短短兩句話說完,胸膛劇烈起伏,彷彿有什麼東西穿過骨骼血肉,正在肌體深處無情啃嚙,痛苦難當。萊恩閉上了眼睛,旁邊那位面容嚴峻的男子適時地伸手輕輕按住她肩膀:“萊恩,情緒不可激動,你隨時會昏過去。”

侍者驚慌地奔到餐廳后廚的辦公區,胖胖的經理正在那裏皺着眉頭算賬——不管是什麼樣的業界傳奇,只要還需要對外營業,就得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抓破頭皮保證一切運轉正常。聽完侍者轉述的狀況,他起身對外看了一眼,而後走到離所有人都很遠的地方,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掛掉的幾分鐘之後,他抽身走到前廳,低頭對萊恩極有禮貌但也極為絕決地說:“蕭先生讓我轉告您一句話,這一輩子他唯一想要和您相見的場合,是在您的葬禮上。”

他說完,微微鞠躬說了一聲“抱歉”,轉身離開。

萊恩塗過無數層唇膏的嘴唇微微張開,瞬時間血色散盡,她一聲不吭站起來,剛一邁步,就直端端地暈倒在身邊人的懷裏。

京都,入夜,高台寺附近的一處日式房屋裏亮起了燈。

這是松本家在京都的本宅,房子是獨棟,只有兩層,內部也不大,建築物本身卻是古物,在松本家承傳已經數代,經過多次修葺外觀始終未變。屋頂如斗笠傾斜,還鋪着藏青色的琉璃瓦,天氣好的時候晴輝落下,遠處都能看到琉璃生光,雨後更有彩虹。

除了本宅的庭院,周邊的土地多年前已經全數捐給了高台寺,方圓十多里的範圍內,只住着松本一家。

二樓最東向的卧室是屬於松本美亞的的,粉色傢具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絨毛玩具充滿了房間。有一面牆設計成博物館珍玩展覽的展架模樣,每一個展位上都放着限量版的珍貴漫畫手辦,水晶底座上澆鑄了銘牌,上面是漫畫名師的親筆簽名。

地板上,美亞和豬小弟頭靠頭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沙盤,旁邊堆放着許多樹枝、羽毛、花瓣和草葉,豬小弟正在用這些東西在沙盤上搭建一個城堡。

城堡約摸半人高,結構以樹枝為主。長短粗細不一的樹枝巧妙地編織纏繞在一起,呈現出了完整的雛形,有主堡,有護衛塔,有護城河和可以升降的大門,精緻牢固,像是天然生成。

豬小弟正在搭的是城堡中的花園,還有花園裏王后休息用的羽毛篷帳。他漫不經心捻起材料,隨即信手放在合適的位置,既不思考,也不嘗試,但是每次出手都能得到完全正確的結果。

美亞一臉甜蜜的崇拜,雙手撐着下巴猛看豬小弟:“你好棒哦,這個荒野套裝號稱全世界只有十個人可以成功整個搭建成型,你馬上就是第十一個了!”

豬小弟翻了翻白眼,儘管在日本最有錢的人家裏待着,他還是穿着自己招牌的流浪兒套裝:捲起袖子的黑色上衣和牛仔褲,而且表情也不比在野地里睡覺的時候更好看:“這麼簡單的東西只有十個人搭得出來?我覺得連阿黃來搭都沒問題。”

阿黃卧在離她們稍遠的門后,聽到自己的名字也翻了翻白眼,跟豬小弟高度同步。

美亞佯怒地往豬小弟身上捶了一拳:“你暗示我比阿黃更笨是不是,我就不會搭,每次開始十分鐘我就把樹枝都折斷了。”

豬小弟嘆口氣:“我哪裏有暗示,我明明就是說你比阿黃笨啊。”

美亞臉都紅了,又往他身上捶了幾拳,豬小弟演技很隨便地“哎喲哎喲”了幾聲,手上動作一點沒停。很快王后的羽毛篷帳就要好了,一分一寸都恰到好處,渾然天成,美亞嘖嘖稱奇,忍不住問:“豬小弟,你這些本領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他看她一眼:“什麼本領?”

“你是中國人對不對?和我差不多年紀對不對?但你會說日文、英文,還有上次我聽到你念我法文課本上的笑話,發音好棒!還有!你連圖紙都不用就會搭這麼複雜的手工品!”

她一臉少女夢幻地看着豬小弟:“你是不是哪個國家的王子?被覬覦你王位的壞皇后流放?”

豬小弟嘆口氣:“你真的要少看一點漫畫知道嗎?”美亞嘴巴嘟到天上去了:“不然你為什麼什麼都會?”

“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了不起呢。”

美亞坐直身體,抬眼看着他,伸手在他的膝蓋上輕輕一點:“那你還救了我的命呢,這個算很了不起了吧?”

豬小弟聳聳肩:“不是我,是小逐。”

“你每次都這樣說,小逐到底是什麼啊?”

豬小弟想了想:“不好說,你就理解成一種神奇的殺蟲劑好了,病毒、細菌啊什麼的見到它就會趕快跑掉,一分鐘都不會多留。”

他還沒說完,忽然大叫一聲,連手裏的羽毛都丟掉了,這一次不是美亞捶他,他敲敲自己腦門:“喂,不要隨便在我腦子裏動來動去,嚇人一跳你知道嗎?還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殺蟲劑是一個比喻,比喻!”阿黃髮出沉悶的嗚嗚聲,像是在掩蓋笑意。

這時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美亞跑到床邊去看了看,詫異地說:“嗯?爸爸回來了,還有蕭先生。”

從大門走到庭院裏的是松本清張,他如常穿着煙灰色的單色和服,行動輕柔和緩,和他並排的男子高出他幾乎兩個頭,齊肩的黑髮梳到腦後,穿着灰色的上衣和黑色七分褲,身段如同模特兒一般健美,但眼睛以下的臉卻被黑色的口罩完完整整地蓋住了。

他們走到庭院中的櫻花樹下,輕聲交談着什麼,從美亞的卧室窗戶看出去,剛好能看到兩人的側影。美亞側着耳朵,風卻不肯送過來他們的低語,只好很失望地回到地板上:“爸爸最不喜歡說話,說禪在無聲間,言多心亂,但每次蕭先生來他都會嘰里咕嚕說很久,心一點沒有亂的樣子,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話題讓他那麼感興趣。”

豬小弟很快就要完成城堡花園的全部工作了,他眼皮都不抬,輕描淡寫地問:“這位蕭先生是誰啊?”

“爸爸的養子,爸爸說他是商業奇才,哪怕是賣牛肉麵,也可以賣成全世界最好的。”

“你爸爸的養子?你不用叫哥哥嗎?”

美亞撲哧一笑:“爸爸很多養子養女,其實都是幫他工作的啦,我是唯一一個真正的孩子。”

豬小弟搖搖頭:“有人集郵,有人集貝殼,第一次聽說有人收集孩子的。”

他在城堡主堡的頂端插下領主的旗幟,那是一條在冰原上狂奔的白色巨狼,而後把頭微微昂起,彷彿在傾聽着什麼。

那聲音從樓下的庭院傳來,雖然遙遠細微,但對他的聽力來說卻不是什麼問題。

是松本清張在說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願望更是深切卑微,你決心已下,真的不再見她嗎?”

另一個男人聲音如同被沙子打磨過,粗糙喑啞,刺耳不堪,語氣平靜之中卻又包含着強烈的憤怒:“自她往我茶中投毒的一刻開始,我的決心就從未動搖過。”

松本清張沉默了一下,嘆息着:“我遇到你的時候,那樣子真是太悲慘了,為了愛情付出這麼多,旁人大概覺得是傻瓜才會做的事吧。十年過去了,每當我看到你,那一晚你的模樣都還在我的腦海縈繞,你不願寬恕,我能夠理解。”

“養父明鑒。”

他們從櫻花樹下緩緩走開,往室內走去,松本清張低聲吟詠着著名的俳句:

養在瓶中

深山裏弄來的木蓮花

綻放了

豬小弟在美亞的房間待到晚上九點多,吃過美亞從廚房裏拿來的牛排和點心,就起身告辭了。他放着大門不走,從後窗翻出來,跳到旁邊的一棵樹上,只要再抓着樹枝一盪,就可以盪到庭院。阿黃比他動作快得多,凌空一躍,這會兒已經在圍牆外面等着了。

城堡已經全部搭好,明天拿去固定后就能擺在書架的頂端作為裝飾,走的時候美亞依依不捨:“明天是周末,你要早點來哦,還有,到底為什麼你不住在我們家?”

她踮着腳往窗外探出半個身子,看着豬小弟像只猴子一樣蹲在樹上,對她笑:“跟你說過原因啦。”

美亞噘起嘴:“不是你的家也可以住啊,就當是我的客人好了。”

她努力伸出手去,拉拉豬小弟的衣袖:“你喜歡的話,就在我們家留下工作嘛,你反正都要去打工的對不對?爸爸有很多很多的公司,你想做什麼工作都可以。”

一點期待的火光在她粉嘟嘟的臉龐上閃爍:“你幫爸爸工作的話,就可以每天住在這裏,不要跑來跑去了。”

豬小弟溫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葉子的映射,路燈的微光下他的眼睛隱隱約約帶着一點綠,如同森林深處的一泓湖水。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也伸出手摸摸美亞的頭髮,轉身跳出圍牆。美亞目送着他和阿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眼中慢慢積起淚光。

天色已經全黑了,飄起了小雨,秋日的風帶着舒爽的微寒,一陣陣掠過耳畔。豬小弟和阿黃漫步走過上通高台寺的長長山徑,一路向下,旁邊店家屋檐下的燈籠輕輕搖晃着。

身邊沒有人,他和住在自己腦子裏的逐生花聊着天,也幸好沒有人,否則會對他這麼自然而然的自問自答覺得驚訝。

“那個姓蕭的人好像很不開心咧,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能幫他就好了。”

“我是有點喜歡管閑事,哎,反正,也沒有其他事做啊。”

“你說得也對,好像真的應該去賺點生活費啦。”

“好啦好啦不要啰唆啦,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不行嗎?”

他一路嘟嘟囔囔,走了半個小時走到城市中心公園,輕車熟路地找到一個沒有路燈的圍牆角落爬了進去。在公園的草坪深處,兩棵樹並排掩映的後面,有一個小小的帳篷,那就是豬小弟的家。

大概一天下來也累了,他鑽進帳篷伸了個懶腰,拍了拍阿黃的頭,就哐當一聲倒下,呼呼睡了過去。

帳篷一角的防風燈散發著昏暗的微光,阿黃在燈下卧着,注視着沉睡中的豬小弟,夜色沉靜如水,只有風聲在外面呼嘯,忽遠忽近,它確認豬小弟完全睡熟了,於是慢慢坐起來。

除了在動畫片里,沒有一條狗會用這種方式坐起來,就像一個和尚在自己的蒲團上結束了漫長的打坐,伸展着腰身。阿黃的雙眼慢慢凝聚起奪目紅光,將整個帳篷都灼灼映亮,一條細細的白色氣息從它鼻間繞出來,內外往複,逐漸從白色變成紅色,又從紅色變成白色,質地越來越濃,似乎有了實際的質地。

帳篷的門忽然搖動了一下,像是短暫的掀開又合上,一條矇矓的灰色影子接着就出現在了帳篷里。阿黃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隨之放鬆下來,白色氣息消失,它睜開眼睛,無奈地看着眼前一條興高采烈跳着狐步舞的人形影子。

影子長長的手臂向阿黃揮舞了一下,活潑爽朗的聲音從嘴巴部分傳來:“奎木兄,好久不見啊。”

阿黃站起來,慢慢踱步走出了帳篷,影子隨後跟上,一前一後來到遠離帳篷的公園主草坪正中央。影子突然加快速度,圍着草地轉了一整圈,然後興高采烈地飆回來報告:“沒別人了,變身吧。”

阿黃鼻孔里哼了一聲,站直身體,抬起頭,向漫天陰霾發出連聲低吼,鼻端噴出黑色煙霧逐漸瀰漫,將它整個掩蓋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煙霧慢慢散去,當中出現的不再是中華田園犬,而是一個兩米多高,人形狼頭的巨大怪物,如同古代武士一般穿戴着黑色硬皮鐵甲、及膝軍靴,肩膀和腿暴露在外,微弱的天光下皮膚顏色如同青銅,肌肉的色澤與強壯都如同鋼鐵。

它向影子望過去,低沉地說:“光行,你為什麼又來了?”

影子換成了踢踏舞在跳,繞着奎木狼轉個不休,一面愜意地說:“按照協議提供服務啊,你那位豬小弟一閃念我們就得幹活,身隨心到!嘿,你覺得我們公司這個新口號怎麼樣?”

奎木狼無動於衷:“不怎麼樣,他又想去哪?”

光行晃晃腦袋,開始彈動手指,每彈一下,就有清晰度超高的光幕場景和立體3D人物從指尖上掉落,在他們的周圍環繞。

人物都是豬小弟,場景卻迥異,從碧浪連天的大海之濱、熙熙攘攘的批發集市,到東京塔下城市的璀璨夜景;從地鐵站呼嘯而去的列車,到京都清水寺前綿延不絕的居酒屋酒招。

他總是在行走、微笑、跳躍,或蜷縮在建築物的一角沉沉酣睡,穿着那件居然總穿也沒有破的黑色外套和牛仔褲。

“中國大陸到日本,一共十三個城市了,有什麼規律可循嗎?”奎木狼看了一輪,問道。

光行搖頭搖得像一陣風:“沒規律,都是隨機的,看了電視啊,看了風景畫啊,一下子就死活想要去某個地方,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只要強烈程度能夠激活服務,我就來了唄。我看他到哪兒都沒正事,無非是找地方宿營、打工、找東西吃。”

對奎木狼努努嘴:“還帶你去寵物旅館洗澡。”

奎木狼有點苦惱地張開血盆大口,一口森森白牙閃耀亮光:“我情願他自己多洗兩次澡。”

遠處似乎傳來稀薄的人聲,奎木狼望向光行:“那麼,他這次要去哪裏?”

光行閉上眼,半透明的身體在空氣中縱情狂舞,這次是弗拉明戈舞步,跳完了一整段《卡門序曲》之後才清了一下嗓子:“他自己這回哪兒都不想去,可是想帶別人去。”

“什麼人?哪兒?”

“兩個人,不認識,去十一年前的香港銅鑼灣。”

他用一張邊緣綉着金色Frankie字樣的手帕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不時整理一下領結,一面怪有趣地觀察着周遭神色或狂熱或失落的其他賭客,一面篤定地推出一輪又一輪巨大的籌碼。

澳門金沙Casino的高額博彩區里,其他賭枱都陷入了沉寂,絕大部分人都已經罷手不玩了,反而都圍在一張檯子前,水泄不通,看戲。

檯子前也只坐着一個人,一個自稱名叫Frankie的男人,他已經賭了一晚上,也已經贏了一晚上。角子機、猜大小、德州撲克都不是他的菜,他盯着百家樂賭,贏滿一定額度就換台,三小時已經換了五個。

荷官要麼敵不過他的魅力,要不敵不過他的運氣,輪番慘敗,丟盔棄甲。

問題是,他贏的額度越來越大,到現在這個,已經大得足以讓賭場心驚肉跳。

外表來看他不算起眼,他戴着一副圓邊黑色眼鏡,眼角向下耷拉,眉毛稀疏,眼角和額上儘是皺紋,但是仍然很難準確估計他的年齡。

中等身高,灰色短髮修剪得體,身上的羊絨外套質量矜貴,價值不菲,但出入於高額博彩區的客人大都身家殷實,這些毫不出奇。唯一會讓人多看兩眼的是他臉頰上大面積被太陽晒傷的印記,彷彿剛從高原或海濱長時間度假歸來。

當又一個荷官送出幾乎檯面半數籌碼時,保安們上前截住了他,為首的表情生硬地要求他跟自己離開:“借一步說話。”

旁邊的人都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只是笑笑,悠然說:“你們的反應實在是太慢了呢。”而後從容地跟隨保安離開。

他被帶去的地方是賭場東南角,那扇貼着“辦公區域,非請莫入”銘牌的門需要指紋解鎖才能打開,進去后便是另外一個天地。

和娛樂場中連日連夜不息的喧嘩聲相比,這裏的走廊如同夢幻般幽靜,上夜班的公關人員步履匆匆來了又去,厚實的地毯吸收了一切雜音。

兩個高大的黑人保安前後控制,一路沉默無聲地將他送到走廊盡頭,他試圖搭話,卻無人應答。

走廊盡頭的硬柚木已經微微打開,保安按下門鈴,退後幾步,直到看着他走入門內,才盡職地轉身離開。

裏面是一個典型的高層管理人員辦公室,大班台、會議區、乏味的北歐風格書架和陳列品,落地玻璃窗外燈火輝煌。

但大班台後坐着的,則是一個非典型的高層管理人員:禿頭,矮個,圓臉,他比較合適的位置不像是賭場的經理,倒很合適在廟台上當彌勒。此時為了證明自己能勝任這份工作,他力所能及地擺出一副刻薄不耐的模樣,瞪着來人,面前那矜持的名牌註明他姓金。

他慢慢踱步到辦公室中央,上下左右將周圍環境打量了一圈,隨後回過頭來看着金經理,微笑着說:“不會吧,金先生,輸這點錢就要拉我進黑屋?什麼時候你的肚量變得這麼小了?”

金經理板著臉,冷冷地說:“世事皆有可能,尤其是當我發現有一隻高階吸血鬼在我的賭場裏大贏特贏開始,我對這一點就更毫無疑問了。平先生,別來無恙,有何指教?”

聽到有人喝破他的真身,Frankie做了一個鬼臉,反手將身上外套慢慢脫下來。他脫衣服脫得很慢,也很仔細,脫到最後,甩到地上的不僅僅是那件做工精良的羊絨外套,還有一張血淋淋的人皮,眼鼻耳目處都是黑黢黢的空洞,癱成一堆,形態瘮人。

如同水塘的污泥里開出鮮花,清瘦優雅的平清盛從容跨出那一身不盡如人意的人類皮囊,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他銀色的長外衣無風微動,唇邊帶着神秘的笑容。

這麼驚心動魄的一幕在眼前上演,金經理卻從頭到尾毫無表情,更沒有跳起來大喊“有鬼”,他只是撐着自己沉重的頭,呻吟了一聲:“你用了日行符,又用了畫皮咒,這麼大費周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來賭百家樂的。”

平清盛很愉快:“東京物價越來越高,我們的俸祿一千年沒有漲過了,撈一點外快總是好的。”

他對經理眨眨眼:“金,最近應該買哪個市場的股票,是不是也應該透露一二?”

金經理氣結:“平先生,你能不能跟其他吸血鬼一樣,操心一下你們白條天皇的事就算了,這麼特立獨行也沒人給你評獎。”

提到吸血鬼天皇,平清盛臉色微微一沉,擺手說:“如此良宵,何苦掃興。”他站起來,“有酒嗎?”

金經理長長嘆口氣:“真是服了你了。”站起來打開文件柜上層,原來那是一個酒櫃,拿出一支上好威士忌,兩個杯子,斟了薄薄一層琥珀色的液體,遞給平清盛。

後者將酒一飲而盡,問道:“你藏在這裏做什麼?”

金經理抿抿嘴,這一刻他那裝出來的刻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終於有了一刻放鬆:“這不正是我應該待的地方嗎?”

平清盛凝視着他,良久搖搖頭:“五神族之一的金之斂,藏在一家小賭場當管理人員,難怪澳門這幾年博彩業扶搖直上,連拉斯維加斯都不敵。其他人呢?”

“入定的如定,退隱的退隱,江湖夜雨,一百萬年燈,最後不都是要個歸宿。”

金經理口氣平淡地這樣說著,喝下另外一杯酒:“你呢?你來這裏做什麼?”

平清盛將酒杯端到自己眼前,在他赤紅的瞳仁映照下,威士忌緩緩在酒杯中漲滿,逐漸漫出杯沿,但絲毫不見撒盪,還是不斷爬升,像一場微型的海嘯,而後像沿着無形的管道朝四面八方散開,在空中攤出一片酒色的平面,寂靜無波。平清盛悠然說:“十年前,青靈浩劫發生,暗黑三界審判輪終止,食鬼和破魂在人間和非人界的牧場都被廢棄,一夜之間全部回歸暗黑三界,自此銷聲匿跡。不但如此,非人世界的各大種族也幾乎在人間停止了一切活動。”

應和着他的言語,幾點星光突如其來,在酒的平面上灑落,熠熠生輝,之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將整個酒的平面變成了天上銀河。

金經理一聲不吭地看着。

“而最近六個月,非人們卻如同集體被驚醒了一般,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湧現出來,獵人聯盟偵騎四齣,很多國家級的情報機關也都有感應。”

金經理咳嗽了一聲:“你想說什麼?”

平清盛出神地望着酒杯上閃閃發光的那一片小小勝景,說:“我想問問你,暗黑三界的攝政王是不是出關了。”

在他的夢裏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遮蔽了整個世界,大地不斷裂開一道道充滿藍色烈焰的巨大裂縫,裏面有鬼影與魔王,揮舞着滴血的刀叉,要把人間變成為他們炮製屍山血海的焦土。

他一定是跳進了其中一條裂縫裏,還是自己跳進去的,藍色火焰在身外燃燒,帶來錐心刺骨的痛楚,哀號之餘他還有閑工夫想:真納悶啊,見到水火,腳底抹油,這是先人留下的寶貴教訓啊,這怎麼就跳進去了呢?

但他掙扎着轉頭,在裂縫合上的那一刻,眼前依稀掠過一張本來讓人看了就心情開朗的年輕的臉,眉毛濃密飛揚,眼睛小小的,整個人非常神氣。

他突然就反應過來了。

那是他兒子啊,兒子本來是要往這兒跳的,也不知道是為了去幹啥,但有什麼要緊呢,如果是為了他的話,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為了你的話,我什麼都願意。百死也可,永生也可,墜入最深最黑的地獄無法翻身無法呼吸無法想起自己的名字都可可可。他忍着迫入骨髓的錐心之痛,打起精神想對兒子揮揮手:“千萬別皺眉頭啊,想想你才多大,萬一皺出川字紋來了,南美阿姨鐵定給你當場手術啊。”

可是身體已經不由他使喚了,他在宇宙末日一般恐怖的藍色火焰與焦雷中墜落,墜落,墜落……

豬小弟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翻身坐了起來,阿黃在他身邊,也立刻醒過來,昂起頭來看着他。豬小弟一臉凝重地陷入了思考,過了半天問阿黃:“吃個麵包不?”

阿黃的一臉關切秒變一臉嫌棄。豬小弟搖搖頭:“身為一條狗你存這麼多表情包幹什麼用啊!”起身從外衣里掏出一個餐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半個到阿黃嘴裏,滿懷期待地看着它含了一會兒,不得不開始吃了才高興起來:“狗無夜草不肥,記得啊。”

阿黃呲牙低吼了一聲,彷彿在說:“記得你妹。”

這對他們倆來說都不是第一回了,事情的發展模式通常是這樣的:首先做噩夢了,半夜三更醒過來,然後開始吃吃吃,有什麼吃什麼,吃得連帳篷下的蟋蟀都望風而逃,生怕留久了會被抓出來刷鹽生烤;再下一步豬小弟就會開始跟阿黃聊天,從哪兒哪兒吃的排骨飯千金不換說到牛郎織女一年見一次也應該有孩子了怎麼下一年上銀河還是倆,把自己這一兩天的見聞事無巨細彙報一遍,其啰唆程度令人髮指。

他聊高興了以為自己在說書,不時拍狗頭兩下當作驚堂木,還扭着阿黃要人家給反應,否則覺得自己的勞動成果沒有得到尊重,你說你哪門子勞動成果這是!

果然今天他也忠實地遵循了自己的行為模式:“你看新聞了沒有,阿黃,有個大明星要死了哎,把一大筆錢捐給了什麼慈善機構。”

阿黃很不忿地從鼻孔里噴了兩道熱氣出來,彷彿是說:“老子去哪裏看新聞。”

豬小弟對它心中憤怒的咆哮渾然不覺,倒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帳篷頂:“你說她那麼年輕就死了,心裏會不會有遺憾呢?”阿黃懶得理他,扭過頭合上眼睛,結果被豬小弟伸出手,連抱帶拽地弄到了自己身邊,不理它努力掙扎,不但緊緊抱住,還把臉貼在它毛毛的背上。

作為一隻滿世界流浪的土狗,它身上卻既沒有虱子也沒有寄生蟲,如果有人仔細審視的話,說不定會被它的乾淨程度深深震驚。

但它身上有沒有虱子對豬小弟來說一點不重要,在阿黃溫暖的背上他彷彿找到了世界上全部的安全感,打了個哈欠之後就這麼再度沉沉睡去,還嘀咕着:“誰沒有遺憾呢,是吧。”

誰沒有遺憾呢。

他第二天早上跟平常一樣醒來,到公園裏的噴泉邊一絲不苟洗了臉還刷了牙,然後去了松本美亞家裏報到,今天是周末,要去得早一點。

自從他誤打誤撞把松本美亞救活了之後,小姑娘就杠上他了,在醫院裏已經抓着他不讓走,給塞錢,給吃的,鬧着要她爹給買衣服買鞋買房子,簡直好像要包養他一樣。松本清張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女兒堅持就是這個孩子救了她,不管誰試圖發表任何反對意見,都只會帶來小公主的衝天怒火和瘋狂仇視,在松本家,那是比炸彈還要可怕的毀滅性能量。

她恢復健康,安然回家,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既然如此,那不管她說什麼,松本清張都是好好好,行行行,反正這是一個好父親唯一擅長的事。

於是連豬小弟想換回自己的衣服,出去吃碗面,以及不見了阿黃要去找都不行,活生生給架回了松本家的大宅。

他被塞進一間高級大氣上檔次的房間,而美亞被家人扶着去洗了個澡,前後不過二十分鐘的工夫,美亞回來一看,人跑了!門口守衛一無所知就算了,畢竟活人有他的局限性,但松本家的安保系統是全世界第一流的,精密到連天上飛鳥的軌跡都會被提前察覺,卻對豬小弟的行動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他的逃逸技術簡直神乎其技,不去當賊真是國際盜賊協會的一大損失。

但松本家的大小姐豈是這麼容易就能擺脫的,她一怒之下,出動了老爹的安保團隊,上天入地一寸寸地在京都找,最後終於在一個公園的角落裏把他逮到了,上去就五花大綁,直接綁回松本家。

美亞穿了全套和服,剛剛拜祭過家廟回來,聽到抓住了豬小弟,一路奔進來,連木屐都跑飛了,一進來看到豬小弟就歡呼起來。後者哭笑不得:“你想幹什麼啊?”

美亞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想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為什麼要跑!,我們家不比你公園裏的帳篷舒服嗎?”

豬小弟很老實的:“當然是這裏比較舒服。”

她吹鬍子瞪眼——好像她真的有鬍子一樣——“那你為什麼還跑?”

豬小弟歪着頭看她,笑眯眯的:“因為這裏不是我的家啊。”

美亞怒了:“你那個帳篷算什麼家!”

他很好脾氣地伸出一根手指,搖搖搖:“NoNoNo,有阿黃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有我的地方就是阿黃的家。”

美亞很警惕:“阿黃是誰?你的女朋友嗎?”

從她的表情看,如果豬小弟說了“是”,她可能下一個行動就是去幹掉那個倒霉催的女朋友。

豬小弟趕緊搖頭:“阿黃是條狗啦,它昨天好像跑去跟人家打架了,跑到醫院來的時候怒氣衝天,牙齒閃閃發光,現在又跑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它在哪裏。”

“會打架的狗?黑背嗎?還是拳師犬?”

“中華田園犬啊。”

美亞馬上擺出嫌棄臉不相信:“一條土狗哦,能打得過誰。”

豬小弟嚴肅認真地說:“你太不了解阿黃了,它當年號稱山東一霸,從棗莊一路咬到台兒庄,從來沒輸過嘿。”

“山東一霸?什麼山東?中國的山東?這裏是日本京都哎,你們是怎麼跑過來的?”

這個問題把豬小弟問着了,苦着臉摸摸鼻子:“我也想問這個問題,有天晚上我吃完大包子就夢見來京都看櫻花,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就在清水寺下面那個洗手台上躺着,哎呀冷死爹了。”

美亞對他這麼離奇的經歷抱以高度懷疑,但再問也問不出一個屁來,何況她對豬小弟以前在幹嗎也沒有太大興趣,她最關心的是將來。

她要求豬小弟以後住她家裏,二十四小時陪伴在側,條件好說,隨便開。期間進來送點心送飲料送水果的傭人親眼目擊了美亞開價一路走高的全過程,從給他獨立卧室,到給他獨立一層樓,到在附近買一棟獨立房子,產權書上寫他的名字哪怕寫阿黃的名字都可以還每個月發天價的生活費。美亞一路給給給,豬小弟一路NoNoNo,頭都要搖斷了,最後傭人接受不了這樣的人倫慘劇,飛奔過去請來了松本清張,老頭正在念經呢,以為女兒又不好了趕緊跑過來一看,美亞哭得帶雨梨花一般,正對着豬小弟大聲控訴:“你就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沒有人陪我,沒有人願意跟我在一起,爸爸念經,媽媽死了,就只有我……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豬小弟和破門而入的松本清張面面相覷,過了好久,豬小弟慢慢走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刮掉美亞臉上的一顆眼淚,溫柔地說:“你覺得孤獨的時候,我就來陪你好不好?”

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原來這位小姐可以天天都很孤獨的。她讀國際學校,每天只需要上半天學,其他時間都是家庭教師來松本的宅邸授課,基本上老師一走,她就跑去門口望眼欲穿,不到豬小弟出現,絕不離開大門。

豬小弟只好工都不打了,每天準時過來陪大小姐打遊戲、玩拼圖、散步、看電影,或者乾脆在她房間的地板上一躺下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往往夜幕低垂,蒼山半暗,美亞坐在他的頭旁邊,靜靜看一本書,唇角帶着微笑。

那時候他總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薄薄驚恐掠上心頭,因着這一幕這麼安靜這麼好,他總覺得自己應該馬上跳起來如火燒屁股般離開,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日後終究要有的悲傷。

這恐懼感從何而來,和他人生中其他很多事情一樣,都是不解之謎。

阿黃跟在豬小弟身後,兩人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到了松本家門口,正好見到松本清張的車子過來,見到他就停下來了。松本清張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和豬小弟招呼:“你好,今天也來了嗎?”

和松本清張同車的是那位姓蕭的美男子,也向豬小弟頷首致意,雖然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一個流浪兒模樣的男孩子會在這裏自出自入,卻也很有禮貌地沒有表現出半點猶疑。

豬小弟笑嘻嘻地舉手行了個禮,說:“是啊,今天好像美亞想去野餐的樣子。”而後繼續往裏面走。松本的車開進大門,拐上了車道,離直穿花園去主樓的豬小弟越來越遠,但車裏兩人的對話,卻如同近在咫尺。

“萊恩小姐的御用醫生烏爾奇先生是亡妻的舊識,又託人請我帶話說,萊恩小姐來日無多,想拜託你務必看在年少時的情分上,再給她一個機會。”

“養父,你知我最深,這十一年來,倘若不是看年少的情分,她根本沒有機會活到今天。”

“那麼,是毫無餘地了?”

長長的沉默,在這沉默里不知有多少心事在廝殺,情緒翻騰,也許一如風暴海洋上的驚濤駭浪。

豬小弟就踩着這些沉默,懶洋洋地走過庭院中心,走進前廳,沿着長廊走向通往美亞卧室的樓梯。

在他將要舉手敲門時,聽見庭院中的蕭先生深深嘆息,傷感地說:“人生若只如初見。最後能見的一面,如若能如同最初的那一面,那該有多好。”

慕記牛肉麵的門外,如常大排長龍,不管是不遠千里慕名而來的遊客,還是聞雞而起,苦苦等候的本地食家,待遇都一視同仁,必須要等到三點才能進入。

唯獨萊恩獨自坐在室內臨窗的桌旁,她骨瘦如柴,戴着遮蓋頭臉的大帽子,銀色毛皮外套,一直垂到腳邊,偶爾她轉動身體,露出尖銳突出的踝骨,觸目驚心。坐在門內,注視着那些或無可奈何或輕鬆自如的臉孔,無論是誰,都讓她感覺到深深的妒嫉。

他們有時間可以等待,可以浪費,可以期望,生命經驗平淡無奇卻源源而來,也許下一秒就戛然而止,但這一刻是豐盛安全的。

而她自己呢,她來日無多。

烏爾奇就是這樣說的:“萊恩,你來日無多,有什麼最想做的事嗎?有什麼要見的人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過去,餐廳的人都在後廚奔忙準備開業,大家都裝作萊恩沒有存在的樣子,儘管過去兩周里她每天都在這裏坐着,固執地等待着有人幫她傳遞一個消息,等待那個消息會有回應。她以這樣的方式對賭,賭上人生最後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勝算。

要是回到那一天,她沒有往他的茶杯里放下那點晶瑩液體就好了,萊恩遲鈍地想。她當年那麼年輕,又無知,根本不了解也沒有想過去了解氰化物到底會有多大的殺傷力。那時候她剛得到一個大導演名下電影的重要角色,簡直如同走在路上被金色冠冕砸中頭顱,她不顧一切地想去,而蕭遠晴,不顧一切地想要她留下來,他的決絕程度令她恐懼,生怕任何一點姑息都會葬送自己的前程。

留下來做什麼呢,結婚,生幾個孩子,老了以後環遊世界?就這樣跟一個男人在一起,把上天賜予的才華與美貌全數葬送?哪怕那個男人是她青梅竹馬衷心愛戀與信任的,是她心知肚明愛她生死不渝的。

她只不過是想他中一點毒,昏倒,被送醫院,而她好乘着這個時間趕快去坐上下一班飛洛杉磯的飛機。

她連救護車都叫好了。誰知道他生命力那麼強悍,不但沒有失去意識,還能踉踉蹌蹌行動,在救護車找到他之前,打了一輛車去機場追她,結果就在路上出了車禍,翻車引起的熊熊大火加上氰化物的發作,他萬無生理。

聽到這個消息萊恩在卧室里哭到暈厥,可是眼淚又有什麼用呢,懷念也無用,愛情也無用,世界上最強烈的悲傷來自於悔恨,她終於嘗到其中滋味。自此之後,這滋味伴隨她終生,潮水般湧來的成功只能令她暫時淡忘,卻從未沖淡其萬一。

直到有一天因緣巧合,她輾轉得知他竟然還活着,原來出事時被一位經過車禍現場的日本人所救,後來去了日本,在工商界從默默無聞到呼風喚雨,成為松本財團高級管理層矚目的新星。

他體格強健,風度瀟洒,世人唯獨不知道他面目如何,因為他任何場合都戴着嚴實的面罩,遮蓋住鼻子以下的部位,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如同鋼鐵般堅硬而鋒利的眼睛。

萊恩緩慢地拿起面前的杯子,吞咽是一件辛苦的事,要出動許多部位的肌肉精誠協作,緊密無間,而她身上一處一處的肌肉,都慢慢在偃旗息鼓。

十一年前的蕭遠晴,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生命即將流逝,自己滿心憤懣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呢——是那個他生平最愛、最想要保護的人給他帶來的感覺。

三點到了,食客們湧進餐廳,在踏過門檻的一瞬間就變得肅靜,被一碗牛肉麵能夠蘊含的最大神聖折服。

她默默期待着,也許下一刻,遠晴就會走進來,走到她身邊,對她說:“我原諒你,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想要傷害我。”

但是她等到的下一刻,卻是餐廳的經理走出來,對着滿堂食客鞠躬,朗聲說道:“各位,今天是本店最後一天營業,所有賬單免費,請盡情享用。”

萊恩霍然站起,眼前頓時天旋地轉。餐廳經理走過來,眼中隱約含着歉意,輕聲說:“萊恩小姐,非常抱歉,老闆的決定從來沒有人可以改變,您保重。”

從東京大學附屬醫院出來,直取車站,搭上最近一班往京都的列車,愛美麗在安靜的車廂里舒舒服服地坐平了身體。

“查出這個孩子是誰。”理事長的話言猶在耳,而真正讓她重視這件事的,是前者眼中難以掩飾的擔憂神色。

理事長不是善碴,否則根本無法坐上這個位子。這些年獵人聯盟面對的危機不斷,連外星非人入侵的事件都處理過好幾樁,沒有見過他這樣心神不定。

她打開手機,查看剛才在醫院裏找到的豬小弟的資料。

名字:朱可以。天曉得是不是真的。

身體的一般數據沒有什麼問題,心跳奇慢,說不定天生有心臟疾病,腦部掃描的數據空缺,原因是機器突然損壞。

最奇怪的是他的骨密度。以他的骨密度來看,他應該年近中年了。

多半又是機器出了問題吧。

醫院的人知道他是被松本家的人出院時一起接走了,其他說不出什麼來,還反問:“不是你們獵人聯盟的人送過來的嗎?”

愛美麗特意問了一下有沒有人看到一條大黃狗,大家都搖頭。

那天是十一月十三號,焦不離孟的豬小弟和大黃狗居然沒有在一起,而就在同一天,在南蘇丹當過多年地下格鬥手、號稱單兵戰鬥力亞洲聯盟最強的三星獵人阿拉丁,在機場被發現遇襲受重傷,身體多處因為犬科動物深度嚙咬而大出血,幾乎當場身亡。

愛美麗沉吟着,反反覆復看豬小弟的照片,他笑眯眯的模樣,亂糟糟的頭髮,還有那對眼睛。

帶一點點綠色的,如同密林深處一泓湖水般的眼睛。

在哪裏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嗎?愛美麗絞盡腦汁,卻想不起來。

她關上文件,被這種某個地方很癢卻怎麼也撓不到的感覺困擾得坐立不安。反覆糾結間,京都已經在望。

這個城市她不是第一次來了,上幾次都是為了出任務。日本是全球非人聚居比例最高的地方,因為日本人有一點很特別:不管其他人多麼奇怪,只要和自己沒關係就可以接受,而且也不算很有好奇心。

有些非人雖然平時藏得很好,還是難免有跟哥們兒出去喝酒喝掛了的時候,醉醺醺走到半路就咕咚往地上一倒,可能就變成了一條嗜糖蚯蚓或半身鐵天牛。

換了在其他地方,早就被抓起來送馬戲團了,只有在日本還比較安全,因為人家以為你在玩變裝秀忘記換衣服。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往高台寺的地方去,司機難得的健談,用一半日文一半英文跟她熱情地宣講城市新聞:“清水寺那裏,出現了結界呢!大概是最近流感死人太多,有死者入了魔道了吧。”

愛美麗一開始沒聽明白:“結界?”

司機重複了兩遍:“是啊,灰濛濛一大片,車子和人都過不去,就在清水寺下面的山路上呢,大和尚們都出來做法事了。”

如果真的是結界的話,就必然是很高級的非人出現了,這十年以來高等級的非人幾乎絕跡,但凡事皆有可能。愛美麗來了興趣,暫時把去找豬小弟的事放到了一邊,直奔清水寺而去。

清水寺下的山道蜿蜒而上,兩旁都是小店,門口挑着店招或燈籠。平常的白日或熱鬧或靜沁,但都有遊人,唯獨此刻整條路被灰色霧霾籠罩,直上數十米密不透風。媒體的無人機在上空拍攝,從傳回來的實景畫面上看就像一隻極大的灰色蠶繭,就那麼無端端出現將這一段路途壓住了。

高台寺和清水寺的大和尚們在十米之外佈下了佛陣,在虔誠地念往生咒,因為主持剛剛說,這是應該變成亡魂的死者留戀世間,入了魔道后的反應,要念若干遍往生咒才能消弭。

記者和警察看起來都不像是很相信這一套說法的樣子,但很多信眾已經自發地圍起來,阻擋他們想要入內探索的行動,為了避免衝突,他們只好無可奈何地退出警戒線之外。

愛美麗在人群的外圍站着,肉眼觀察不到的,用獵人聯盟的透視鏡或許可以,她低頭從工具袋中取出一瓶像眼藥水一樣的東西,仰頭滴進眼裏,清冽的液體很快在角膜上聚集成型,比正常的隱形眼鏡稍厚,戴着過夜的話則可能會帶來暫時雙目失明的效果。但除此之外,這雙眼睛能夠帶給她如同魔法般的觀測效果。

霧霾在她面前豁然開朗,明亮的山道筆直通往前方,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光芒照耀着裏面的每一寸景物,但沒有任何東西和往常一樣。

愛美麗入神地觀察着,慢慢擠過人群,走到了霧霾的最邊緣,她被警察擋住,被迫後退到隔離線之外,但裏面的景物已經全部收入眼底。

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繁體字的招牌滿街綿延,高低不絕,一拐彎,小巷子深處,狹窄的茶餐廳門夾在掛滿燒臘的櫥窗和掛在牆外的冷氣機之間,上面掛着手寫的招牌:現金Only,謝絕碌卡。

茶餐廳的茶色玻璃門擋住了她的視線,但直覺告訴愛美麗有什麼事情正在裏面發生,她走到人群稍遠的地方,在確定沒有人看她之後,在工具包里按下了將行動裝暫時隱形的按鈕。

所謂隱形,並不是魔法的真正隱形——真正隱形也是有的,但要把那個效果普及到每一套行動裝上面,實在代價太高了。這幾年魔法師們死多見少,剩下的那幾個都是奸商,坐地起價貴得連聯盟都覺得負擔不起。所以他們採用了科學的力量,在短時間內令光線折射而不是穿透,造就一種令人視若無睹的效果。

她悄然在人群中消失了蹤跡,隨之穿過警戒線,徑直踏入了霧霾。

像被人迎面推了一把,但隨即阻力就消失了,像是有人為她開了門一樣,愛美麗謹慎地踏足而去,融入了街道上的人群。

人都是真的,路上的車也是真的,護欄上剝落的漆是真的,靠在護欄上向路人兜售金錶、名牌包的印度人們也都是真的。

她很快就從各種痕迹中發現,自己所處身的,是2004年的香港。

銅鑼灣。

愛美麗來不及去想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她奔向剛才所看到的茶餐廳,門虛掩着,還在微微顫抖,有兩人剛剛進去,她緊隨其後,那是一對高大漂亮的年輕情侶。

女孩滿臉不愉快而男孩眉頭緊鎖,坐了最角落的桌子,一人叫了一杯奶茶,沉默無語。

愛美麗也叫了一杯奶茶,仔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她從十多年後的京都穿越到了十多年前的香港,一切都真實有序,而這間茶餐廳似乎是穿越后一切場景的中心,她本能地想要了解這裏所發生的事。

點了菠蘿包的學生妹一邊吃一邊打PSP,一對老夫婦分享着一碟干炒牛河,年輕的保險經紀一邊狼吞虎咽一個碟頭飯一邊頻頻看錶。

而角落裏的情侶起了爭執。

“不要去。”男孩子強硬可又擔憂地說。是個好看的孩子,體格已經很堅實了,看得出常年都在戶外鍛煉,手臂鼓起黝黑的肌肉,臉卻很清秀,尤其是眼睛,清澈動人,此時飽含懇求與憂慮,凝視着眼前的愛人。

去哪裏呢?愛美麗想,去見另一個男朋友嗎,還是老師或父母?這麼年輕的人,能有什麼生死攸關的事。

那女孩不答應他的請求:“我一定要去的,晴仔。我去了就能成名,就會大紅大紫,你不願意看到我有出息嗎?”

男孩子寸步不讓:“出名就一定會好嗎?你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不能讓你去冒險。”

女孩子提高了聲音,慍怒溢於言表:“為什麼你不讓我去冒險,我就不能冒險?你是我爸爸嗎?”

“你爸爸已經死了,他死之前要我答應他好好照顧你,你記得嗎?我看過劇本了,你去演的角色又要脫衣服,又要上雪山,先不說人家占你便宜,你身體吃得消嗎?”

角落裏沉默下來,愛美麗的魔法眼鏡能夠讓她觀測正常視角所不及的地方,她看到女孩子低下了頭,眼神閃爍,而嘴角抿緊,似乎下了什麼決心。

“晴仔,幫我系一下鞋帶。”她突兀地說。

叫做晴仔的男孩愣了一下,但想必平時遷就慣了,他順從地離開座位,彎腰下去為她系鞋帶。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女孩子伸出手,手裏握着一根小滴管,就要往男孩的奶茶里滴東西。愛美麗對毒物非常有研究,即使光靠液體的形態與濃度,她大致也能猜出那是一瓶氰化物,儘管看質地是稀釋了的,但仍然是劇毒。

她迅速起立,正要出手阻止,忽然一隻大黃狗從烏有之中如鬼魅般出現,愛美麗非常肯定它不是從前門進來的,就那麼人立起來,搭住晴仔頭上的餐枱用力一扳,桌子頓時翻起,兩杯奶茶應聲打翻,直被拋到空中。茶液撒盪出來,眼看就要撒在晴仔的頭臉背上,女孩子被桌子一撞,手中藥劑瓶飛出許遠,與此同時大概出自一貫本能,她雙手伸出,整個人撲過去幫男孩抵擋滾燙的奶茶,嬌嫩的皮膚立刻轉紅起泡,她尖叫起來。

晴仔嚇得跳起來,一看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抓住女孩的手使勁吹,心疼之色溢於言表,一面責怪:“我穿了衣服燙一下有什麼關係,你看你的手都起泡了,怎麼辦?”

女孩子怔怔地被他抓着手,眼瞼垂下,那隻小毒藥瓶就在她腳邊,骨碌碌地滾,她神情變換,腦子裏不知轉了多少念頭,忽然臉上出現恐懼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麼難以承受的恐怖場面。她愣了很久,伸手緊緊抱住晴仔,大哭起來:“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我不去了晴仔,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晴仔雙臂攬着她的頭,一對年輕的孩子在茶餐廳中間抱着,猶如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遇,奇異而令人難以置信的劫後餘生感湧上心頭,陌生卻又真切。他咬着牙,撫摸着女孩的頭髮,柔聲說:“你要想去演電影就去吧,但是我也要去,我要去保護你,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保護你。”

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事情逆轉得天翻地覆,那條肇事的大黃狗消失得和出現一樣突然,等愛美麗反應過來,跳起來追出去的時候,狗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遙遠的街道轉角,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愛美麗迷惘地站在原地,周圍街景忽然間開始天旋地轉,速度越來越快,從頭頂天空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彷彿要把一切都吸進去。她目眩神迷,心裏大叫不妙,正要穩定身體拿出工具袋裏的飛行器來躲避,眼前猛然一黑。

再醒過來時,她好端端地站在人群里,行動服的隱形效果已經消失了,眼前的大片霧霾也消失了,一條清凈的山道連上清水寺,留下大批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的看客。

愛美麗晃了晃頭,拿出手機直撥總部電話,理事長的聲音一響起,她就叫了出來:“光行,光行出現了!”

手機上每天推送的娛樂新聞頭條,今天是大明星萊恩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八歲,臨終時有上千影迷、歌迷自發到醫院送別,在她身邊守護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的人,除了她的御用醫生烏爾奇以外,還有就是萊恩少年時的摯友蕭遠晴。

媒體起底,發現這位蕭先生是日本大財團松本家族的養子,松本清張最得力的臂膀人物。奇怪的是,和萊恩如此親近的人,卻在萊恩大紅大紫、被無數狗仔全天候監查的過去十年裏從未被任何媒體拍到過。

阿拉丁吞下最後一口大餅油條,關上手機,往獵人聯盟的總部走去,經過一段時間的修養,他終於能夠正常下地行走了,但手臂還是吊在三角巾里。醫生說他的肌肉受創非常嚴重,全部韌帶都被撕裂,幸運的是骨頭都安然無恙,要怎麼做到這一點,簡直是一個不解之謎。

對阿拉丁來說這不是一個不解之謎,他清楚地記得當天發生了什麼事,在機場和他對上而後廝殺,一分鐘之內就將他全部戰鬥力摧毀的,什麼都可能是,唯獨絕對不會是一條狗。

他嘆口氣,把阿黃的身影從腦海中揮去,走進了獵人聯盟的登記大廳。他的病假還沒結束,去尋找神演的那一單案子也一直沒銷,之所以趕着回來,是因為理事長強烈要求。

他走進理事長辦公室的時候,巴爾圖正在裏面無所事事地坐着,看到他既沒有慰問,也沒有笑容,只是指指屏幕上:“這個,從明天開始就是你的實習生。”

阿拉丁看了一眼,臉部肌肉馬上變得僵硬,任何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現在腎上腺素狂飆,小心肝快要跳出來了:“啊?”

理事長點點頭:“是的是的,就是這個孩子,愛美麗在東京見到的,你在京都見到的,你帶去委內瑞拉的,有一條大黃狗的。”

他手指彈動,將屏幕上的照片一幅幅揮過去:“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的話,讓我告訴你,還有很多人見過他。”

“十三個城市,四十七個獵人捕獵的場合,他的出現往往意味着兩件事,要不就是獵物的逃脫,要不就是獵人的獲救。所有的事件都是巧合,真正的巧合。我們全盤調查過,那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他就是總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合適的地點,然後……”理事長打了一個響指,“事情就發生了。”

阿拉丁打量着那些照片,他的腦容量顯然不足以支撐他理解這件事,尤其是在後脖子幾乎被一隻瘋狂的猛獸咬斷之後。

“他是誰?”

理事長嘆口氣,把桌子上的一個文件夾丟過去給阿拉丁:“現在,讓他先是我們的一個實習生,搬進我們的宿舍,裝入我們的控制晶片。”

“隨着時間過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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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獵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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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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