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逐生花

[一] 逐生花

立秋那一天的太陽很好,下午五點,京都的知恩院鶯張之廊下,松本清張苦苦等待着。

知恩院是日本著名的凈土宗門跡。門跡,即是皇族貴族出家或擔任住持的寺院。

此時白日將盡,遊人都已離開,寺廟中晚課將要開始,禪唱聲隱隱,越發顯得庭院幽靜。放眼望去,樹木雅潔,疊翠絕塵,杜鵑、紫陽花事早了,只有紅葉當季,此時正迎着最後一絲晚霞,輕輕搖曳,盡現凄艷的姿態。

花葉間的寧靜驀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從大方丈方向的迴廊深處,有個身形高大的白人男子向松本走來,他穿着白色緊身西裝,戴飛行員墨鏡,頭髮色如晚霞,氣質姿態都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來人取下墨鏡,向松本行了一個笨拙的鞠躬禮:“松本先生,別來無恙。”

松本今年五十歲,常年穿和服,行動遲緩,身形瘦削但優雅,不到萬不得已,從不說話。他的夫人過世已久,自己常年獨住知恩院側,每天四點半起身去寺廟裏和僧侶們一起做早課,人生起落悲喜波譎雲詭他都已見過太多,在一群虔誠的人里安坐令他心情喜樂。

可惜世事無常,總是在靜水裏激起滔天巨浪,任誰也無法倖免。

他向來人回禮,很客氣地說道:“勞您奔走,感激不盡。”

金髮男子咧嘴一笑,單刀直入:“理事長想知道松本先生需要什麼。”

後者從懷中拿出一個精緻的茶色信封遞過去,說:“裏面有詳細的需求,務必要在十日之內達成。”

金髮男子拿過信封,沒有打開看,只是皺了皺眉頭:“十天嗎?我恐怕系統最快也要三天後才能把這個任務派發出去。”

松本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之色,他沒有提高聲音,但語速卻明顯加快了:“這正是我不通過正常途徑向聯盟下單的原因,我需要理事長直接指派最好的獵人儘快行動,否則一切就太遲了。”

金髮喬治將信封妥善地放好,簡單地說:“我會為您傳達。”退後一步,行禮,隨即轉身離去,這一次速度極快,幾個起落之間便如同幻影般消失在了暮色迴廊的深處。

松本清張凝視着他遠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令自己鎮定,眼前出現他的獨女松本美亞那張溫柔可愛的笑臉。

“爸爸一定會救你的啊,美亞,請無論如何不要放棄,一定要等到爸爸去救你啊。”

他喃喃自語着,渾濁的眼淚悄然滾過臉頰,鬢角星星點點,顏色鮮明,有許多新生的白髮。苦難把衰敗強加給一個人,比一場潮汐強加給沙灘的速度還要快,還要徹底。

月上高天,星辰格外的明亮,空氣微涼乾燥,是一個適合散步而非狩獵的夜晚。

冷清的光四散,密林中藤蔓糾結高枝,遮天蔽日,林內一切都影影綽綽,模糊不清。這一片方圓一兩公里的區域,號稱“瀕死之林”,它的詭異之處在於,這裏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

蛇行,野貓跳躍踩踏枯葉的窸窸窣窣,昆蟲與地鼠的竄動,也沒有風聲,接近絕對的死寂籠罩着一切。

這種感覺讓阿拉丁很不舒服,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呼吸聲如同海浪起伏般喧嘩。

此時他正趴在一棵兩老樹頂端,茂密的枝葉織成了一個天然的樹床,透過樹葉間隙,他能看到樹底下方圓數十米內的一切動靜——問題是,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了,從黎明到入夜,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靜”。“動”好像離家出走了,而且壓根不打算回來。

他以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將已經接近麻木的腿盡量往遠處伸展,結果腳踝碰觸到了帶刺的枝葉,那輕微得幾不可辨的搖曳聲傳到耳朵里,瞬間令阿拉丁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他趴在這裏扮假死可不是玩,而是在等一樣東西出現。

這樣東西對光、聲音與氣味,都極為敏感,此刻就在附近,隨時可能現身,經過長達六個月的追蹤,和十幾個小時不食不語不動的埋伏,阿拉丁現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六個月前,獵人聯盟收到報告,說日本京都附近的一片叢林出現奇怪的現象:動物和昆蟲一夜之間影蹤全無,植物停止生長,本應是萬物欣欣向榮的暮春季節,下過雨的地上卻找不到任何一朵蘑菇或一片苔蘚,連風似乎都不再從那裏經過,整個叢林陷入了一種奇特的寂靜之中。

那一帶本來是知名的遠足露營區,出現這麼反常的狀況自然引起很多關注,好奇的媒體邀請來植物學家與地質學家,跑去現場做了一期電視節目。專家們認為,這是地殼運動引起土壤成分變化導致的結果,呼籲大家要儘可能地少用一次性筷子及少洗澡以利環保云云。戴着紫色隱形眼鏡的美女主持人給這個地方取了個具有神秘色彩的名字:瀕死之林。

但阿拉丁知道才不是那麼一回事。

好好的一片樹林突然變成那個鬼樣子,是因為它接待了不應該接待的客人。

逐生花,來自地獄的使者。

阿拉丁第一百零一次在心裏默默溫習關於逐生花的信息。

逐生花:非人之一種,能夠寄生在任何有機物身上,佔據宿主意識,極速消耗殆盡宿主資源,直到後者死亡。母體孢子每八十年一次進入五感與外界隔絕的繁衍期,繁衍階段所散發出的生物素會造成所在地大面積的生物滅絕及停止生長現象。在孢子狀態下,母體逐生花對聲音和氣味均非常敏感,極警覺且行動難以預測。

他嘆了口氣,又一百零一次猜測到底為了什麼理事長會要他逮到這玩意兒。

食金獸能夠採擷黃金,天嬋蟲可以製作春藥。

獵人聯盟從來不做不賺錢的買賣,但阿拉丁怎麼也琢磨不出來逐生花能有什麼作用——殺人滅口倒是一把好手,但這玩意兒也沒法控制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星月都漸漸有些模糊,某個瞬間,一點飄搖不定的白色火光終於在樹林深處浮現,姿態如同水母在太空中漂浮,從形狀來看,那正是逐生花的母孢。

阿拉丁心中一陣狂喜,身體繃緊,凝視着母孢向他這邊移動,緩慢但從容。

“Comeon,baby.”阿拉丁默念着,手指撫過身體一側的工具袋,掌心中多了一團柔軟的黑色織物。那織物像有生命一般,輕輕地蠕動着,蓄勢待發。

逐生花母孢距離他還有大概十米,恰好是捕獵網能夠接觸的最大距離。阿拉丁鎮定心神,緊緊盯着那點微弱的光芒,手輕輕張開,黑色織物發出極細微的咻咻聲,像嗜血的蛇信彈動,從頂端開始膨脹,展開,逐漸變成一張上寬下窄的絲網,等待着進擊的信號。

只等對方再靠近一米,甚至只要半米,再出手就萬無一失。然而,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叢林入口的方向,忽然傳來了一陣狗叫聲。

“這兒怎麼會有狗?”

這是阿拉丁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但第二個念頭是:“那真的是條狗。”

隨着起落如鼓點敲擊的踢踏聲,一條黃色的大狗從遠處一路跑來,外貌特徵極醒目,乃是一條中華田園犬。儘管這一犬種悍然和藏敖、黑背狼犬等兇猛品種並列於大型危險犬種名單里,但是土狗的氣質從未因這虛名而改變。

土狗並非孤身一狗,身後還跟着人,大約十五六的男孩子,背上背着一個比他半個人還高的登山包,一面跟着跑,一面還唱着某支曲調亂七八糟的歌,聲音響徹叢林。他們顯然對這一帶很熟,就着一點月光也能在盤根錯節、崎嶇不平的林地中快速前進,偶爾一跳一繞避開泥沼或洞穴,不帶猶豫不帶思考,端的是高歌猛進。

一人一狗徑直來到阿拉丁藏身的樹下。這棵樹曾經被雷劈開兩半,之後又身殘志堅地長了回來,樹榦中心於是凹進去很大一塊,三面避風,是一個天然的宿營地。男孩子興高采烈地伸了個懶腰,說:“好了,阿黃,我們今天還是睡這裏,你想上去睡還是在樹下?”

阿黃哼哼了兩聲,大概是無所謂的意思,男孩子也就順水推舟;“看樣子你是不想爬樹了,好,我們來搭帳篷哦。”

他取下登山包,開始從包里往外掏東西,防水布、防潮墊、磚頭、睡袋、防風燈,設備還挺齊全。防風燈掛在旁邊突出的小樹枝上,一晃一晃的,照着那男孩子快手快腳搭起一個小帳篷。一人一狗鑽進去,男孩子伸個懶腰,拉上了帳篷的拉鏈,嘴裏還嘟囔着在問狗呢:“你餓了沒?還有塊麵包,一人吃一口你覺得怎麼樣?”等了一下,沒有得到阿黃正面的回應,他只好嘆口氣,“明天吃也行。”

阿拉丁趴在樹頂上,如果眼珠子能夠掉出來的話,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地上滾來滾去了。他的驚訝首先還不是來自眼前這個奇怪的組合,而是他蹲守的獵物——理論上極度敏感,一根針落地的動靜都能把它嚇走的逐生花,面對這陣子放肆的喧嘩,不但沒有溜之大吉,反而還飄忽着靠近了一點。

樹下的少年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帳篷里的防風燈一關,沒過幾秒,一人一狗的愉快小呼嚕就此起彼伏響起來。

阿拉丁輕靈地曲起身子,有靈性的捕獵網在他手中如蛇昂首,整裝待發,他正準備一躍而下,卻發現逐生花母孢幾乎在同時已如孔明燈般高高飄起,在空中大幅旋轉。阿拉丁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着逐生花母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高速移動,如同一朵白色二踢腳向著自己的方向破空而來,然後陡然下降,接着一頭扎進了那個帳篷里。

阿拉丁翻身躍下,從幾十米高的地方筆直落地,翻了一個跟頭后隨即跳起,衝過去一把撕開帳篷。男孩子一驚,馬上醒了,半坐起來,在月光下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幹嗎呢?”

雖然睡相衣着都亂糟糟的,但細看老實說是個很精神的男孩子,古銅色皮膚,頭髮長到披肩,衣衫破舊,不大合身,卻意外的乾淨。

他的眉毛濃密而長,鼻樑挺直,眼睛明亮如同天上星辰,嘴角微微上翹,一副隨時會樂出聲的樣子,整個人端正爽朗,從內到外都毫無陰影。

他這會兒和阿拉丁面面相覷,後者看起來比他還要迷惘。

阿拉丁直起身來,暗想這到底什麼情況,莫非是眼花?考慮到自己在嚴酷的獵人訓練中所經歷過的一切,眼花這個理由實在不能令他信服。

他考慮着下一步行動的計劃,手中的捕獵網卻發出嘶嘶的聲音,蠕動着直立起來,唰地轉向他的身後,網線綳得筆直,如臨大敵,這是捕獵網探查到危險時的自動反應。

阿拉丁一凜,後背傳來不祥感覺,沉重而滑膩的恐懼經由本能的提醒,正擅自從毛孔里分泌出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滿心莫名其妙地慢慢轉過頭去,手裏捏緊了捕獵網。

他身後站着的是那隻黃色土狗,伏低了身子,尾巴豎起,它不跟常規的狗一樣汪汪叫,只是咬緊牙關,灰色的瞳仁冷冰冰地瞪着阿拉丁。

那眼神讓他很不自在。

阿拉丁身高一米八六,體重一百二十公斤,當獵人以前,他是北美地下無差別搏擊拳賽的頂級拳手,十七歲的時候已經徒手搏群狼。

一條土狗對他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但與常理不通的是,此刻他偏偏就感知到內心正滲出赤裸裸的恐懼,根本無法憑藉理性自行消除。那感覺神似他第一次上拳台,手腳尚纖細,而對面站着的,是體型大過他一倍,外號為毀滅者的資深拳王。

土狗身上散發著的,是只有殺人無數的格鬥者,或來自幽暗世界的狂野猛獸才會有的殺氣。

他腳步稍稍一退,身體微弓,自然而然地做好了迎接戰鬥的準備。這時候男孩子爬起來,揉着眼睛過去蹲下,摟住了土狗的脖子,安慰它:“沒事沒事,阿黃沒事的啊。”那條狗在他的手臂里身體仍弓起,但神色卻柔和了下來。

男孩子抬頭又問了一次阿拉丁:“你要幹嗎啊?”

阿拉丁保持戒備,凝視着他慢慢地說:“我在找一樣東西。”

男孩咧嘴笑了:“這個樹林裏面連蚯蚓都沒一條,你要找東西的話恐怕走錯地方了。”

阿拉丁搖搖頭:“不,它就在這裏。”

“哪裏?”

阿拉丁將眼神投向那半塌的帳篷:“你的帳篷里。”

他踏步上前,不等得到男孩的同意,將帳篷拆成幾塊丟在旁邊,開始翻找裏面的東西。

那麼小的面積,幾分鐘就翻遍了,連酒精爐都拆成了一塊塊,結果屁都沒有。阿拉丁環顧四周,焦躁地拿出生物能量探測儀查看,黑色屏幕上只有三個綠點獃獃的一動不動,象徵這方圓一公里內只有他們三個活物。

男孩子聳聳肩,很好脾氣地抱着自己的寵物站旁邊看阿拉丁隨便翻,看了一會兒之後,居然哈欠連天起來,乾脆靠着樹榦出溜到地上打盹,而那隻凶起來很兇但是明顯瞌睡也很大的土狗直接就在主人懷裏睡著了。

等那個好好的宿營地變成一片亂糟糟,阿拉丁再不甘心也知道這差點到嘴的熟鴨子是飛了,他轉向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子勉強抬了抬頭,很辛苦地醒瞌睡的樣子,眼睛半閉着:“我叫朱可以,我的狗叫苟不同。”

這也未免太像藝名了。男孩子點點頭,聲音含含糊糊:“大家都是這樣說的,所以你叫我豬小弟,叫狗狗阿黃就好了。”

“你家在哪裏?為什麼會跑到這裏來?”

豬小弟繼續閉着眼睛:“我離家出走啊,走着走着就到這裏來了。喂,你又不是警察,請不要管人家的家務事啦。”

阿拉丁乾脆在他身邊坐下來,看到旁邊掉出來一塊明顯不大新鮮的麵包,用保鮮袋很愛惜地包着,外面封了好幾條膠紙,生怕會丟的樣子。

他隨手揀起來看看,問豬小弟:“你就吃這個?”豬小弟懶洋洋地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馬上流露出無限的愛慕之情:“耶,城東麵包店的招牌手撕包咧,我和阿黃明天的早餐。”阿黃在睡夢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耳朵支棱了一下,被豬小弟溫柔地撫平了。阿拉丁把那塊麵包丟下:“你想不想吃更好的東西?奶油蛋糕?牛排?壽司?我帶你去吃。”豬小弟很乾脆地一搖頭:“不要去,沒錢。”

阿拉丁啼笑皆非:“我給錢啊。”話音還沒落,豬小弟和阿黃已經雙雙爬了起來,四隻眼睛放光:“真的嗎?那現在就去吧。”

這兩位一聽到吃的反應這麼快速有力,阿拉丁反而給嚇了一跳,看他一臉猶猶豫豫的表情,人家還催呢:“趕緊的啊,吃完好回來睡覺。”

阿拉丁聳聳肩,心裏盤算着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主意,正猶豫間,忽然一陣滴滴滴,三長一短的急速蜂鳴從身上某處傳來。他詫異地取出腰間工具袋裏的通訊器,一個全息訊息傳遞頁面彈射到空中,銀灰色屏幕里出現紅色大字:Urgent!速回總部,現有任務終止。阿拉丁嘆口氣,招呼都沒跟豬小弟他們打,扭頭就走了。

阿拉丁趕到機場,當晚已經沒有大阪飛北京的航班,他在機場等了一晚,一早上飛機,幸好航程只需要兩個多小時,而且頭等艙為乘客準備的飲食水準意外的令人印象深刻。

飛機快要降落的時候阿拉丁隨意瀏覽機上贈送的財經報紙,看到一條新聞:

日本財閥獨女罹患重疾,名醫束手無策。

松本清張剃度皈依佛門為女祈福,股價或受影響。

在亞洲乃至世界範圍內的重工業及金融投資領域,把松本清張四個字往地上一砸,就會有很多人受驚而死。但這並不是阿拉丁知道這個名字的原因。

獵人聯盟近幾年的業務在全球範圍內成倍增長,設備和後勤系統的更新換代之快,已經將現有的公共科技水準遠遠拋在身後。這一切都離不開巨額資金和研發資源的支持。

這一代的獵人聯盟理事長既不會法術也不會武術,舉凡追蹤、修復、識別、戰鬥,沒有一門他能親自考個及格,但他在說服別人給他東西這個專業上是不世出的天才。任何人進了理事長的門,都有可能太子進去,太監出來,不被坑得只剩一條內褲,就算理事長那天狀態不佳。

松本清張,就是理事長在亞洲區的重要贊助人之一,他還能剩下不止一條底褲,主要是因為松本家族的家底太雄厚了。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原來也有被命運難住的時刻嗎?阿拉丁這樣問着自己,隱隱約約猜到了為什麼理事長要急召他回去。

下了飛機,他換車來到北京東四錢糧衚衕。一間寫着“zen”字樣的壽司店旁邊有一家烤串店,初秋不是很冷,烤串店外露天坐着就大腰子喝啤酒的漢子還挺多,在烤串店和壽司店之間,有一道上窄下寬突兀的縫隙,輪廓形狀如一根翹起的拇指,充滿着“信不信老子一指頭壓死你”的雄壯氣概,其寬窄不足以容只老鼠。

外人以為這是違章建築留下的危房標記,其實是獵人聯盟亞洲區的總部入口。阿拉丁筆直對準縫隙撞上去,臨到牆頭一側身,變魔術一般擠了進去。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驚慌地左右亂看,以為自己時運太低,平白見鬼。

入口後面連接着報到區域,空間佈局和一個小國家的海關大廳一模一樣,皇家藍色的通關櫃枱一字排開,後面各站着一個穿合身制服的美麗姑娘。阿拉丁往最近的櫃枱前一站,姑娘立刻露出嫵媚的笑容,眼睛轉過來對他上上下下打量。

阿拉丁直挺挺站在那裏,舉起雙手,既沒有點頭說“hi”,也沒有抱以溫柔微笑,更不準備說“要不今天下班后喝個咖啡”什麼的。JamesBond勾搭秘書前台一勾一個準的時代過去了,守在老闆辦公室外的早就從鮮活的真妞換成了高仿真度的代人,一旦不能成功識別來人的身份,她們的眼睛就會變成激光武器,當場把不速之客從活人變成骨灰,殺人放火毀屍滅跡一條龍,急救室和火葬場的費用全都省了。

通關結束,阿拉丁穿過報到大廳,坐上空間轉換電梯,直降地下。聯盟的整個辦公區域置身於一個半獨立的異空間,靠這個電梯與正常空間連接。電梯經過特殊設置,能夠緩衝空間轉換帶來的身心衝擊,不像以前,進出都相當於一次無防護一千米暴力蹦極,導致聯盟辦公室進門放的第一件東西是垃圾桶,免得實力不過關的人到處亂吐。

電梯一開門,蜘蛛網絡似的無數條走廊向各個方向展開,每一條走廊的入口都貼着金色銘牌,代表着獵人聯盟大大小小的職能部門。

阿拉丁是外勤獵人,隸屬獵物司,而理事長巴爾圖的辦公室之一,也縮在獵物司走廊的盡頭。事實上他在每個職能司的走廊盡頭都有一個辦公室,所以經常帶着一種“我到底應該去哪個洗手間上大號”的焦慮神情在各個辦公室間跑來跑去。

巴爾圖個兒不高,卻留着幾十年前電視劇里黑幫大亨才會有的大背頭。頭髮梳得溜光水滑,隨着歲月變遷,髮際線一路叛逃,他寬闊的額頭和頭髮緣分漸薄,相去漸遠,日益孤獨之下只好和兩根手指粗的眉毛相依為命。

如果沒有進獵人聯盟的話,理事長最適合做的工作多半是律師,而且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兩頭最後還都磕頭感謝他救命之恩的那種黃金大狀。

阿拉丁沿着走廊一路走過去,不斷有穿着行動裝的外勤獵人在各個辦公室之間進進出出,進到巴爾圖理事長辦公室的時候,後者正把雙腳搭在昂貴的巴洛克風格大桌子上,愁眉不展地盯着監控全球非人活動軌跡的生物能量顯示屏猛看。

那是佔據了整面牆的一個超大3D投影屏幕,世界地圖以一種玲瓏浮凸的方式在屏幕中做180度的平轉,地圖上各個大洲一覽無遺。那上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簇簇密密麻麻的綠色光群正在忙忙碌碌移動,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還噼里啪啦放炮,放出許多火樹銀花,比電線短路了還熱鬧。

這是獵人聯盟的鎮店之寶:巨型生物活動顯示屏。這些綠光流動,表示全球範圍內有大量的非人正頻繁活動。

理事長來了又去,生物能量顯示屏永恆,任何人坐上這個位置,就天然背負了一個義務,要日日夜夜用這個顯示屏提醒自己,這個世界上不止人類這一個物種。

阿拉丁敲了敲門:“理事長,你找我?”

巴爾圖扭頭看了他一眼,絲毫不顧他的自尊心,說:“如果我有別人可找的話,就不會找你了,你是最貴的。”

阿拉丁微微一笑,走進去:“我猜也是。”他頓了一下,“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的?”

話音未落,生物能量屏暗了下去,牆壁無聲地明亮起來,變成了一片空白的屏幕。巴爾圖手指彈動,屏幕上於是接連不斷跳出截圖和視頻窗口,其中一個面部的特寫吸引了阿拉丁的注意力。

美麗動人的女孩子,對着鏡頭眯起眼睛,笑得如同旭日東升一般明媚。

“這是松本美亞,松本清張的獨生女。”理事長慢慢地說。

圖片翻動,出現美亞全身的特寫,觀察力敏銳的阿拉丁立刻注意到了美亞的足部,她左腳嬌嫩的大腳趾上釘着一個鐵釘。

鐵釘從趾肚粗暴地戳穿了整個腳趾,尖銳的釘子尖暴露在趾甲蓋一旁,周圍卻沒有任何血跡,被破壞的肌理以一種奇異的乾枯感翻卷在釘子旁邊。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難以忍受的傷痛,可詭異之處在於美亞仍然神情愉悅,對自己所受的傷害懵然無知。

“兩個月前的一個早上,松本美亞下樓吃早餐時,松本的管家無意中拍下了這張照片。”

“痛覺神經出了問題嗎?”

理事長冷淡地說:“是痛覺神經出問題就好了。”

松本清張把女兒送到東京最好的醫院,醫生拔出釘子,沒有見到血液,反而從腳趾上掉下如同枯死樹皮一般的人體組織。他們會集了全日本各個學科最優秀的醫生,進行了巨細無遺的一系列檢查。檢查顯示,她的整個足部和其他身體部分相比,根本已經變成了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不再具備正常人體組織所應該具備的任何特徵,而是一味地在持續枯乾,僵化,變得冷而硬,最後斷裂開來。

醫生認為這可能是一種生物感染,建議截肢,以免感染到身體的其他部分。但在松本清張猶豫的時候,其他身體部位也開始出現了同樣的癥狀,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病症,如何發生,從何而來,會發展到什麼地步,任何人都說不出哪怕一個合理的猜測。

如同花兒一般美好的人兒,眼看要變成一棵枯死的樹。

靈魂就這樣被埋葬了,世界一點點變得冰冷狹窄,像一條離了水的魚,眼睛能看到的只有逐漸黑暗下來的天空。

巴爾圖凝視着圖片,眼神中終於也多了一點感情:“我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雖然不愛說話,卻真是個好孩子呢。”

他熄滅屏幕,轉過頭來,那一點感情又消失了:“人類的醫學已經無能為力,松本先生希望我們可以幫他找到傳說中的神演,為他獨女續命。”

神演:非人之一種,來自異世界的神醫,能醫死人,肉白骨。傳說在神演還頻繁活動於人類世界的時期,許多劃時代的醫學突破都由它們主導。

巴爾圖歪着頭,問阿拉丁:“你怎麼看?”

阿拉丁毫無表情:“你自己也說,神演只存在傳說中,這恐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吧。”

巴爾圖搖搖頭:“沒有什麼是不可完成的任務,至少,去嘗試之前不可這樣說。”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阿拉丁:“你知道松本願意花多大的代價去換取奇迹嗎?”

阿拉丁知道他不需要聽眾給反應,巴爾圖理事長演Solo是有經驗的:“松本只有這一個女兒,他的一切都要留給她,如果我們能救美亞,松本承諾將二十分之一的財產定點捐獻給獵人聯盟的研發司。”

巴爾圖看着阿拉丁:“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嗎?”

阿拉丁冷靜地搖搖頭:“不知道,不關心。”

他淡淡地說:“我只想知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巴爾圖嘴角露出笑容,所有的三星獵人裏面他最喜歡阿拉丁,因為他不談高低冷暖,只看進退得失,沒有情懷,只有價錢,所有檯面下的工作由他執行,總是最讓人放心。

他揮揮手,牆壁馬上變成了一幅油畫畫框,中心是一個三歲男童的畫像,穿着如年畫一般的滾花唐裝,面目粉雕玉琢,嘴角帶笑,一派天真爛漫。

阿拉丁目不轉睛地看着油畫,胸膛中有一點火熊熊燃燒而起,那是守財奴看到金銀寶藏時會有的狂熱和激蕩。

唯獨聯盟的傳奇才能得到畫像流傳的待遇,這個看起來天真爛漫的小孩子,正是獵人聯盟歷史上最偉大的五星獵人之一:年歲歲。傳說他曾與暗黑三界的邪族遭遇卻能全身而退,為聯盟收集到的物種標本之多之完善,令培訓司編寫教材做出莫大貢獻,許多後來獵人都對他感恩戴德。

巴爾圖並肩和阿拉丁一起欣賞了一會兒那幅畫像,悠然問他:“我知道你一直想成為五星獵人,不過,我想,你其實根本不知道五星獵人是什麼概念。

“不妨就從這一步開始吧:想像一下,是你自己在這樣的一幅畫裏。”

阿拉丁笑一笑,壓抑着心中的激蕩,但巴爾圖的下一句話令他徹底放下糾結:“再說了,身為獵人,每次出任務的時候作決策,你都會受到裝備、預算、收益比這些東西的牽制,難道你不想知道,在無所不用其極的情況下,到底能不能找到非人界最神秘的種族成員之一嗎?如果事實證明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無論你想要什麼,都有一線機會實現。”

他看似隨意地拍拍阿拉丁:“你說呢?”

阿拉丁想要什麼,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難以判斷理事長言語中的虛虛實實,但他也必須承認,對方說得對。

這一刻他心臟收緊,不用去吻巴爾圖的手,他知道自己已經是他的人。

“我該做什麼?”

接收了任務,阿拉丁從理事長辦公室出來,沿着獵物司的走廊一路往前,經過外勤獵人考核室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一個熟人。

“愛美麗?好久不見。”阿拉丁招呼着。

叫愛美麗的獵人絲毫沒有辜負她擁有的這個好名字,典型的高加索美人,高挑結實,容貌輪廓深邃,一頭紫色的波浪長發披落直到臀部,襯托出她姿色超群,如漫畫中的天使。

在她如斯美麗的外形之下,這女子更有比雄獅還熾熱的野心,她和阿拉丁一樣是功勛卓著的三星獵人。眼下身上的黑色標準行動服未換,似乎剛剛從外面歸來。

她淡然對阿拉丁示意:“好久不見。”

阿拉丁看看考核室,問:“有什麼考核臨時舉行嗎?沒有聽說呢。”

他的關心是有理由的。聯盟每三年才有一次升星考核,按正常程序要升到五星是非常漫長的一個過程,偶爾在特殊情況下,人事部門會舉行臨時考核,令極渴望晉級而且又做好準備的人不需要等那麼久,這是阿拉丁一直暗暗期待的事。

愛美麗何嘗聽不出他聲音里的急切,忍不住一半輕蔑一半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阿拉丁裝作沒察覺,逕自走到考核室外張望了一下,門半開,裏面的等候區域裏坐着一個人。

阿拉丁定睛在那個人身上,馬上就明白了古人為什麼會發明一句成語叫冤家路窄,以及為什麼科學家宣佈這個世界是圓的。

豬小弟!一天之前,他在瀕死之林見到的豬小弟!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他及時把一聲驚呼咽下,沉住氣,回頭問愛美麗:“這小孩是誰?”

愛美麗揚揚眉毛,語帶諷刺:“小孩是嗎?這個小孩剛剛在東京,單槍匹馬救了我們整個T組呢。”

她又加了一句:“精確地說,也不算真正的單槍匹馬,他還有條狗。”

阿拉丁想馬上和自己的下巴說永別:“什麼?在東京?什麼時間?”

“大概十一點左右,為什麼問?”

阿拉丁含糊其詞混了過去,心裏快速算了一下時間差,他離開京都的時候大概是十點四十分,京都和東京離得並不算遠,如果使用飛行器的高速模式,二十分鐘之內跨越城市間隔理論上是行得通的。但前提是直接起飛,DoortoDoor,中間沒有任何阻礙,就憑豬小弟這個小流浪漢?結論是不可能。

但愛美麗分明沒有在說夢話。

“昨晚我們在東京,交了任務之後一起去消遣,不知道怎麼就暴露了身份,被吸血鬼盯上了。”

“吸血鬼?在公眾場合出現?”

“這個不夜時代的吸血鬼,戴上墨鏡的話,夜店那點燈光還不至於造成什麼困擾。”

東京很多吸血鬼都愛Goout,常在夜店廝混,不到想打烊的酒保往他們頭上丟杯子不會走。他們根本不愛聊天喝酒,既泡不到妞,也沒有妞瞎眼到想去泡他們,就這樣還非要蹲吧枱邊四五個小時呆看人類群魔亂舞,動機很費猜。

阿拉丁又看了一眼豬小弟,後者攏着手半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狗在旁邊地上卧着,眼神也是相當的矇矓。這兩位不管何時何地好像都能睡着,也算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技能。

“你們遇到吸血鬼?然後呢,跟他怎麼會扯上關係?”

“一開始沒他什麼事,當時夜店裏至少有三隻吸血鬼,在不同方位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阿拉丁鬆了一口氣:“五個入星獵人,一個三星獵人,即使有三隻吸血鬼,至少也可以全身而退吧?”

唯獨入星的獵人能夠出外勤任務,而所有入星的獵人都必須經過至少三年以上的實習階段和一系列反覆考核,有的人擅長追蹤,有的人有自己獨特的戰鬥法門,綜合能力則都在標準線之上。儘管吸血鬼單兵素質確實強大,畢竟好漢不敵群狼。

至於三星獵人,那在獵人聯盟中已經躋身高階,出生入死是家常便飯,擁有的魔法道具和裝備更是強助。普通的吸血鬼如果單槍匹馬遭遇三星獵人,通常都會選擇望風而避。

因此阿拉丁揣測愛美麗當時是準備作戰的,畢竟她咄咄逼人的風格在聯盟那麼出名不是空穴來風,倘若她能夠帶領組員當場格殺或重傷一兩隻吸血鬼,獵人生涯里就能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果然愛美麗點頭:“確實如此,但後來才發現,那三隻吸血鬼雖然只是前驅級,但附近卻還有一隻血衛。”

阿拉丁和她對望了一眼,各自都感受到了對方心中的恐懼和激蕩。前驅是吸血鬼的級別稱號,處於整個種族的金字塔底部,數量龐大,繁殖迅速,身體運轉對新鮮血液的需求量低,經過一定的基因改造之後,甚至能夠依靠動物的血液延續生命。儘管壽命會因此大大縮短,但和人類一樣,處身於底層的話,就不會有人關心他們的健康長壽問題。

而血衛呢,則剛好與前驅處於兩個極端。

他們是吸血鬼氏族中等級最高的一層,而且超然於吸血鬼朝廷的官爵架構之外,世代為天皇護駕,許多獵人可能整個職業生涯都根本遇不到一隻——不幸遇到的那些,基本上就直接不再有任何職業生涯了。

“然後呢?”

愛美麗嘆了口氣,她動人的臉上露出了如同沉浸在夢幻中的神色:“說出來你必然不信,我也不信。”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儘管決定了一到萬不得已就選擇勇敢作戰,但T組的獵人們第一選擇仍然是先撤退,他們逐一從安全通道離開,來到夜店的後門,門外是一條斷頭的小巷子,和主幹道之間隔了兩個轉折。

後門在身後關上的一瞬間,微風中的濃厚腥臭便撲面而來,前驅級吸血鬼的眼睛在夜色中閃爍紅光,兩隻從斷頭巷的深處現身,一隻已經在第一個巷道轉彎處掠陣。大多數吸血鬼的身材大小與正常人類並無區別,此時穿着在夜店裏穿的條紋襯衣與緊身褲尤其神似小混混。但除下墨鏡和帽子之後,他們的臉部皮膚清楚呈現出與常人迥異的灰白色,五官毫無生機,死氣沉沉,四顆尖牙從嘴的兩邊突出,隨着與空氣的接觸慢慢長得更長,更尖銳。

他們在黑暗中不緊不慢地逼近,姿態很沉着,身體沒有多餘動作,腳步頻率精確得如同時鐘。

獵人們屏息而立,一面抽出了他們永遠隨身攜帶的捕獵網。捕獵網尋找着自己的同伴,相互連接,開啟集體作戰模式,在獵人們前方結成了防護。

“你們五個人駕馭捕獵網,主要進行防禦,看準機會再進攻,目標是無論如何不要被他們攻破防守陣線。”

愛美麗這樣吩咐道。

“好,那麼你呢?”有一個獵人問道。

她從緊貼大腿的刀套中上抽出匕首,咬在嘴裏,雙手紮起一頭紫色長發,刀鋒雪亮映照出愛美麗英氣勃發:“我去幹掉巷子口那隻,給咱們騰一條道。”

她握緊匕首,極速奔出,兩隻正在步步逼近的吸血鬼頓時停步,目呲欲裂對她虎視,嘴角巨幅裂開,直到耳朵,舌尖上滴出血色唾液落在地上,水泥地頓時嗞嗞作響,一道道燒出白煙。隨着瘮人低吼,吸血鬼一左一右向愛美麗撲了上去,她腳步絲毫不停,手臂迴轉,揚起刀鋒,在身周舞出密不透風的刀花,趁着敵人情不自禁的一避,閃電般從兩隻吸血鬼的中間空隙突破,直奔巷口。

身後,獵人們集體補位,捕獵網兜頭向吸血鬼戰士撲落,網結上密密麻麻滿是突出的銳利倒鉤,不論鉤上身體的哪個部位,捕獵網都會跟對方勾搭着纏纏綿綿到天涯。

他們鬥志旺盛,對對手的戰鬥力卻估計不足,防守反擊戰的策略在第一分鐘就遭到了衝擊。吸血鬼低吼着撞上了殺網,兩臂一振,帶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數個網格應聲而裂。具有自我修復功能的捕獵網立刻重新勾連在一起,防護網保持運作,但沖在最前面的獵人結結實實撞到了吸血鬼手臂。他防禦不及,巨大的力量將他擊出數米,重重撞上了巷子的圍牆,頓時口中狂噴鮮血。

愛美麗已經奔到了巷子的一半,身後同伴的慘叫聲沒有延緩她的腳步,反而再次提速,直到自身體能的極限。她腦子非常清楚,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最好的辦法是將她身為三星獵人的戰力發揮到最大,在最短時間內解決巷口的吸血鬼,再迅速回援,大家才有生機。

彷彿是感知到了她的想法,巷口的吸血鬼凝視着她奔近,嘴角尖牙慢慢伸出,嘴唇牽動,露出一個似笑容一般的詭異表情。

這讓愛美麗很意外。

即使在吸血鬼幾乎可以算橫行無忌的東京,建立聯盟超過一百年的獵人組織仍然有他們的威懾力。尤其是面對像愛美麗這樣三星以上的獵人,正常情況下,前驅級的吸血鬼都不會選擇和她單打獨鬥,正面遭遇時更不可能如此鎮定。

愛美麗慢下腳步,匕首保在自己的胸前,微微弓起身,警惕地注視着對方,身後打鬥的聲響此起彼伏,間或傳來音質與音域不同的慘叫,夥伴們還在努力爭戰着。

她和敵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此時不知道何處在慶祝什麼,天空高處忽然有許許多多煙火流星突如其來的爆裂,稍縱即逝的火光給這個幽深的巷子帶來了一點點的光明。

這一點點的光明,恰好照出了另一個不速之客。

來者站在前驅吸血鬼身後大約五六米處,是極高大而美麗的男人。他穿着銀色的長長風衣,飄拂到地,稜角分明的面孔如同被第一流的雕塑家精心雕刻而成,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如古羅馬的神靈。他深邃的眼睛此時正注視着愛美麗。

血色雙瞳,紅得如地獄深處的火焰。

他是如此鮮明的存在,令人一眼望去就再也無法移動視線,可是敏銳警惕如愛美麗,如果不是那一點火光突如其來的照耀,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在附近。

那一刻愛美麗的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血衛:吸血鬼天皇座下千年御用的護衛,吸血鬼種族中除了皇族和世家之外,血統最純正,戰鬥力最強悍的一支。

她感覺自己的心馬上就要從嘴裏跳出來,那種跳法並非因為緊張,或是恐懼,倒更像是這顆心臟已經不屬於她,此刻正瘋狂地想要擺脫她的身體。

銀色風衣的男子慢慢走來,毫無殺氣和敵意,只是向她溫柔地微笑着,彷彿他不是吸血鬼而是一個孤獨的旅人,在這個美好的秋日夜晚,想要約愛美麗喝一杯。

他到了愛美麗面前,緩緩伸出了手,真是一雙美好的手,手指修長,指甲圓潤而乾淨,如果牽上去的話,一定是很溫暖的吧。

愛美麗不知不覺站住了腳步,想要伸手和他相牽,甚至投入他懷抱的強烈渴望湧上心頭。

“為什麼要憤怒呢,這麼美麗的夜晚。”

血衛彬彬有禮地說,聲音神似愛美麗少年時愛過的男子,這麼多年她再也不曾相見的戀人,本來以為早已消失在了記憶的墳墓里。

她咽喉間莫名的一陣哽咽,匕首鬆開,她顫抖着伸出了手,手指伸出,馬上就要和血衛的指尖接觸。那種像困頓多日的旅人奔向綠洲一般的恐怖饑渴感,讓愛美麗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整個燃燒起來。

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有人在旁邊拉了拉她的衣角,說:“大姐,看你這個表情,是有什麼傷心事嗎?”

好像被人狠狠一拳打在頭上,血衛的手在眼前消失了,心仍在怦怦狂跳,但突然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控制之下。

一切都是幻覺,那穿銀色風衣的高階吸血鬼仍在遠處,從頭到尾沒有動過。站在愛美麗旁邊的是一個流浪兒,笑眯眯的眼睛,黑黑的頭髮和眉毛,一副沒什麼事但就是很樂的樣子,旁邊還蹲着一條好像心情不太好的狗。

來不及去想這個小流浪兒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愛美麗再度握緊手中匕首,回頭一看,獵人已經倒下三個,吸血鬼也折了一個,剩下二對一,獵人已呈敗相。

吸血鬼的速度是正常人類的三倍,比獵人也要快至少一倍以上,大部分的攻擊根本都落不到他們身上,但他們的反擊卻幾乎總是可以準確命中。

倘若不是捕獵網自動吸收了大部分的力量,局勢早就一邊倒了。

她咬緊嘴唇,腦子裏閃過一萬個念頭,其中有一個極為清晰而有吸引力,那就是逃走。

吸血鬼離她還有一段距離,身側圍牆之外就是居民區,她對自己的速度有自信,只要迅速翻越圍牆進入人類的鬧市區,就脫離了吸血鬼的攻擊範圍——任何非人種族都不會在人類的公眾聚集地挑事,否則就可能引起廣泛恐慌,導致人類調動國家力量深入調查,發動對抗,下一步就可能是兩界之間的大規模戰爭。這是誰也不願意的局面。

但她只猶豫了幾秒鐘,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生同裘,死同穴,既然是T組的首領,就應該有這樣的自覺,否則又何必選擇成為獵人這樣一條人生的險路呢。

愛美麗再度邁開了腳步,即使不自量力,也要死而後已。

可是她居然不夠快。

比她沖得更快的是那條大黃狗,板着一副晚娘臉,如同閃電般對準前面的兩個吸血鬼衝過去。愛美麗倒抽一口涼氣,幾乎已經可以看到那條蠢狗血濺五步的場景,流浪兒卻不知兇險地在一旁起鬨:“阿黃,這兩個肯定不用給醫藥費的,你隨便咬,不要停。”

但阿黃並沒有咬到任何人。

吸血鬼們在流浪兒開始說話的時候猛然靜了下來,包括正在戰鬥的那兩隻,他們別過頭,靜靜地聽着那響亮而快活的聲音,而站在稍後的血衛臉上則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表情,那說不清是疑惑還是驚奇。他踏上一步,伸開雙手,長長的風衣隨着他手勢飛起,巷子深處應聲響起尖銳的嘯聲,一陣龍捲風由自巷子深處由遠而近,一路將三隻前驅級的吸血鬼夾裹其中,衝出巷口,瞬間和血衛一起消失不見。

愛美麗講到這裏,看了阿拉丁一眼,嘆口氣:“不信是吧,我也不信,我拿不准他的來頭,所以乾脆把他帶回來了。”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裏?”

“他說他在那家酒吧後巷的流浪者聚集地睡覺,聽到吵鬧聲出來看看。”

阿拉丁看了一眼愛美麗:“你相信嗎?”

她臉上毫無表情,但等了一陣子才說:“我找不到理由不相信。那個聚集地的流浪漢說他十點左右就在那裏,確實一直在睡覺,不過以前都沒見他出現過。”

阿拉丁欲言又止,他想要把在瀕死之林遇到這個孩子的事說出來,但又有一個念頭讓他保守秘密。

正面面相覷,阿拉丁的通訊器響起來,設備司在找他過去領東西,他離開之前最後問:“這孩子接下來怎麼辦?”

愛美麗聳聳肩:“大概只能讓他走吧。”

東京地宮,吸血鬼天皇的朝堂盡頭。

地宮巨大的暗紅色建築物外觀如同寺廟,卻又如人類的帝宮一般飛檐拱角,神獸盤踞,黑暗的長廊從大門一路延伸,朝堂里有奇異的香氣氤氳。

整面巨大的黑珍珠簾幕從宮殿的頂端一直垂落下來,嚴嚴實實擋住了天皇的御座,尾端閃爍幽光的人頭螢嬰時聚時散,照得室內一明一滅。

血衛平清盛在殿下悄然佇立,已經等了很久,但毫無不耐之色,他不時伸出手指與螢嬰嬉戲,眉目間總是帶着愉快的表情,似乎在這個黑漆麻烏的地方也能找到獨特的樂趣,從這一點來說,他和絕大部分的吸血鬼都非常不同。

珍珠簾幕後終於傳來天皇近侍尖細而平靜的聲音:“平大人,有何事稟報?”

平清盛將手上正在翩翩起舞的螢嬰放走,向珍珠簾幕內很隨便地施了一禮,態度不算很恭敬,而後答道:“昨日有三名前驅在東京六本木地區遭遇獵人,有一戰。”

簾幕內沉默了一下,近侍說:“區區小事,何勞平大人關心?遑論驚動陛下?”

平清盛早有準備,說:“前驅與獵人一戰不足掛齒,我剛好在附近,但戰鬥到最後,突然有人類和奎木狼一同出現。”

近侍聲音中露出了一點詫異:“奎木狼?和人類一起?你確定嗎?”

“確定。奎木狼已經有數百年沒有出現過在人界,就我所見,它和那個人類的關係如同寵物與主人。”

近侍聲音都提高了:“不可能,奎木狼是暗黑三界的結界守護獸之一,絕不可能被人類驅使。”

平清盛淡然說:“這就是我即刻求見陛下的原因。守護獸輕易不出暗黑三界,自青靈巨變之後,暗黑三界封鎖更劇,以前只有靜默、沉寂兩層禁入,現在連喧囂之層都與世隔絕。暗黑三界中的一點一滴變動都可能與我族繁衍存亡息息相關,我想要查明奎木狼出現的原因。”

簾幕內又沉默下來,久久沒有迴音。平清盛的銀色風衣無風自動,他泰然站在原地,抬頭望着高高的地宮穹頂,以吸血鬼皇族幻力凝成的血色日月星辰在穹頂緩慢變遷,此世如彼世,只不過是日夜剛好顛倒,即使是身為最頂級的吸血鬼,也不能在陽光下多挨一時三刻,因此他從未有太多機會親臨體育場看球賽,或等待一朵玫瑰花徹底盛開。

那真是遺憾。

不知道過了多久,近侍終於再度開口:“陛下賜你日行徽章,你有三十天的時間。”

平清盛稱謝之後低頭行禮告退,一面努力掩飾着唇角發自內心的歡欣笑容。

阿拉丁告別愛美麗,一路走向設備司,即使被豬小弟的突然出現打攪,他現在的心情仍然極為雀躍,一半是因為被五星獵人的前途鼓舞,一半是因為手中那張特別任務照會。

不過是薄薄的一張紙,但在獵人聯盟里,這玩意兒比金子還寶貴——理事長特別簽字的通行證,想要什麼設備,想要什麼協助,想要什麼級別的資料,在照會上規定的時限內都沒有任何限制,而且處處優先,絕不排隊,活脫脫是古代欽差手裏的尚方寶劍。

阿拉丁心滿意足領完設備,喜滋滋剛要往聯盟大門走,忽然聽到陣陣喧嘩震耳欲聾由遠及近,在平常屁都很少聽到有人放的獵人聯盟總部,這簡直太少見了——難道吸血鬼直接干進了北京城?

他忍不住好奇心,乃循聲而去,結果在藏物司走廊口看到了喧嘩的原因——一大群各色聯盟工作人員正烏央烏央往前沖,沖在最前面的是幾個初級外勤獵人,而被他們追着正一溜煙跑得飛快的不是別人,竟然是豬小弟和他的狗。

所謂十處打鑼,十處有我。這二位肯定不是第一天被人追得到處跑了,你看他們表情鎮定,身手矯捷,兔起鶻落間把追兵們甩出老遠,但畢竟地形不熟,眼看馬上就要跑到一個死胡同去了。

阿拉丁趕緊上前把人攔下:“怎麼回事?”

大家都認識他,有個實習獵人氣鼓鼓指了指前面一人一狗:“你看看他們乾的好事。”

這二位幹了什麼好事那是一目了然:豬小弟手裏抓了四個醬汁嘀嗒的雞腿,阿黃則咬着一個大盒子,盒子各個面都有骨頭的圖案。

阿拉丁一看,難怪大家都急眼了,可不是為了雞腿,雞腿每天都有,估計是他們跑食堂去摸的,但那盒子骨頭片可不是小事啊!聯盟建立至今,收集了一百年才收集到這麼多非人物種的骨頭標本,很多都是獨一份兒的,萬一被阿黃當成狗糧處理了,藏物司的頭兒能把全聯盟的人打出腦震蕩來。

阿拉丁越過實習生們,對豬小弟伸出友誼之手:“雞腿隨便吃,那個骨頭盒子給我行不行?”

豬小弟雙手各舉兩隻雞腿,警惕地左顧右盼,看到阿拉丁眼睛一亮,馬上吼起來:“哎呀,有個熟人!你來評評理,拿了四個雞腿至於追成這樣嘛,說了我給錢的啊!”

阿黃咬着盒子呼應主人,嗚嗚悶吼了幾聲。這狗可明顯是餓了,隨時可能會把箱子一放就地開吃,不管是吃掉最大的那片三頭猛獁的面骨,還是吃掉最小的魔鬼鐵天牛的側翅骨,對聯盟來說都將是無可挽回的損失,阿拉丁急中生智:“骨頭沒什麼好吃的,不如我再去給你們家阿黃買四隻大雞腿?”

說時遲那時快,骨頭盒子被阿黃啪一聲甩到了地上,狗頭上兩眼炯炯瞪着阿拉丁,好像在說:“此話當真?不當真信不信我撕了你。”

在獵人聯盟的食堂里坐下,豬小弟和阿黃在極短時間內各把四隻雞腿一掃而空,有食物潤滑關係,明顯大家就比較親密了,阿拉丁問他:“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豬小弟迷惘地搖頭:“不知道。”

“獵人聯盟,聽說過嗎?”

他想了想:“名字聽起來很熟,哎,是不是看過你們廣告?。”

阿拉丁覺得不可能:“我們確實也投放廣告,但不大可能投放到你能看到的地方。”

豬小弟想了想:“是嗎?”搖搖頭,“反正覺得挺熟的。”

他一口氣灌下半杯咖啡,半天吐了吐舌頭又說:“這個食堂我看着也挺熟,好像以前來過似的。”

他東一下西一下比劃着:“那個地方是烤鬆餅的對不對?我想想,第一格是藍莓鬆餅,第二格是檸檬味;那邊烤箱,左邊烤辣雞腿,右邊是不辣的,我記得辣的比較好吃;后廚有個抽屜放廚子的私家菜,萬一沒東西了就去那裏找,肯定有。”

阿拉丁完全震驚了:“你進來才多久啊,摸得這麼清楚?”

豬小弟聳聳肩,沒說什麼,似乎自己也被自己速探廚房的技能震驚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阿拉丁決定一步一步來,先問他:“你之前跑京都那邊的山裏去做什麼?”

豬小弟笑起來:“我問你才對,我在那個林子裏住了一個多月呢,喂,你找不到東西沒關係嗎?”

阿拉丁想了想,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找到?”

豬小弟聳聳肩:“猜的。”

他對阿拉丁眨眨眼,懶洋洋的神情叫人沒法跟他較勁:“我很會猜猜看喲。”

阿拉丁找不到什麼跡象證明他在說謊——這個孩子和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想到什麼似乎就說什麼,無遮無掩,無憂無懼,就像一湖清水坦蕩無礙,一眼就能望穿。

可是這湖清水,會不會深不可測呢?

“昨天我從京都離開的時候你還在?你怎麼跑到東京去的?你有車嗎?”

豬小弟打了一個響指:“你問着我了,我也不知道,你那天biu的一聲走了,我和阿黃繼續睡,突然醒過來,就到東京了。”

阿拉丁死都不相信夢遊能有這個效果,但他也只能直愣愣地看着豬小弟,說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

豬小弟很坦然地給阿拉丁看,過了一會兒他提醒阿拉丁:“對了,你記得你說了要請我們吃牛排的嗎?你有空趕緊請一下吧,我這個人很好說話,阿黃對賴賬的人很兇的。”

阿黃眨巴了兩下眼睛,好像有點窘,但它只是扭過頭去,讓豬小弟很失望,他拍阿黃的頭:“你應該露出牙齒來證明一下我說的是真的啊,哎呀,你到底想不想吃牛排了?”

阿拉丁沉吟了一下,腦子裏轉過一個念頭,他站起來:“想吃牛排很容易,你們就跟着我吧。”

北京近郊,Westin酒店。

遠離主樓的獨棟坐落在幽靜的小庭院當中,秋夜細雨翻飛,在玻璃窗上敲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豬小弟笨拙地穿着酒店提供的浴衣,一步三跟頭地從浴室跑出來,阿黃如常跟在他身後,身上也是濕淋淋的。

阿拉丁正在整理設備,東西一股腦兒陳列在酒店的床上了,聽到聲音看了豬小弟一眼:“為什麼你的狗連洗澡都要跟着你?”

豬小弟拿着浴巾使勁兒給阿黃擦身體,聞言露出了苦惱的神色:“洗澡算什麼啊,它連我上大號都要蹲在一邊看,我跟你說一開始我以為它那是餓了……”

他話沒說完就哇哇叫了起來,一看阿黃臉色非常難看地張嘴咬着他的手,森森白牙馬上就要下去了。

豬小弟馬上求饒:“我開玩笑的啦,我知道你當時在隔壁洗手間已經吃過了。”

阿拉丁搖搖頭,感覺豬小弟大概是不想要自己那兩隻手了,果然沒一會兒豬小弟就哎喲哎喲捧着手走過來,虎口上一個巨大的牙印子,難為阿黃在最後一刻居然還忍住了殺心。

他看着那一床東西:“這些是什麼啊?”

阿拉丁一樣一樣指給他看。

兩股交織在一起的繩網:黑色的是捕獵網,紅色的是救生網,前者網羅截殺,後者援助施救。使用者的能力越大,繩網能發揮的作用就越大,是獵人聯盟中所有入星獵人隨身攜帶的基本裝備。

通訊器:看起來像個普通的智能手機,實際上是個很牛逼的智能手機,功能甩了各種香蕉蘋果五條街,上面裝的各種App很多都是聯盟自己開發出來的,功能專供獵人使用。

“這個通訊器外面有得賣嗎?”豬小弟問。

“沒有,不過理事長最近有考慮開一個新的部門,把聯盟設計出來的各種道具拿出去量產,說不定能賺很多錢呢。”

微型飛行器:普通平板電腦大小,在十一秒鐘之內能夠展開到直徑一點五米大小,有三種不同天候下的自動操控模式以及手動模式。飛行器外蓋揭開后,除了供全息式的操作屏投影的空間,就只有中間部分凹下去一個窩窩,剛好容得下阿拉丁的屁股,這玩意兒長得活像一個科技時代的飛毯。設備司特意為他定製的,誰叫他的名字是阿拉丁呢。

叫阿拉丁就做個飛毯,那麼,“如果將來有一個獵人的名字叫瑟蘭迪爾怎麼辦?”

“要是有人敢取名叫瑟蘭迪爾的話,我們就敢造一隻機器馴鹿給他,然後派他去執行最困難的任務。”

“為什麼?”

“自以為是精靈王的話就應當承受帥死的命運啊。”

設備司總監那老頭子還真是《魔戒》的忠實觀眾,那一系列電影都快有半個世紀了,他還在每年重溫——事實上,設備司老頭子好像真有一百多歲了吧。

這時豬小弟拿起一個堅固冰冷的金屬盒子,裏面放着一顆小指甲蓋大小、外表圓潤、顏色粉紅、散發頂級神戶牛肉韃靼清香的藥丸。

“這是什麼?能吃嗎?”

阿拉丁看了看他,說:“能。”

“好吃嗎?”

阿拉丁猶豫着沒有回答,阿黃卻在不遠處從咽喉里發出警告般的低沉咆哮。他看過去,那隻土狗趴在浴巾下,半抬頭凝視着他,眼神冰冷如鐵,在京都瀕死之林里出現過的那種攝人殺氣又出現了。阿拉丁和阿黃面面相覷,唯獨豬小弟在一旁懵然不覺氣氛有何不對,興緻勃勃地拿着這個看看,那個看看,直到阿拉丁避開阿黃的眼神,說:“不早了,睡吧,我們明天要出遠門。”

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境內,PicoNaiguatá,阿維拉山的最高峰。

下午三點左右,雲霧繚繞,大雨瓢潑,阿拉丁和豬小弟坐在山頂救生網延伸后自動搭成的帳篷里喝可樂,這裏面空間雖然小,但溫控濕控換氣全能,相當舒適。

“你說阿黃會不會找我?”豬小弟擔心地問。

獵人聯盟給流浪兒豬小弟做了一張大名朱可以的護照加簽證,從北京飛法蘭克福,而後轉機到加拉加斯,給阿黃辦了動物託運手續,到法蘭克福機場的時候得到消息,阿黃和行李都上了下一班機,要比他們晚將近三十個小時才到加拉加斯。

“它一路都在飛機上,有工作人員照顧,你不用擔心。”

結果阿拉丁表錯情,豬小弟搖搖頭:“我不擔心它,阿黃到哪兒都不會有事的。”

“那你擔心什麼?”

豬小弟嘆口氣:“我擔心它要是找不到我不開心的話,周圍的人可能會倒大霉啊。”

阿拉丁好奇地問:“你的狗是哪裏來的?”

豬小弟雙手一攤:“不知道啊,一醒來就看見它了,然後就怎麼也不走。”

“醒來?哪裏醒來?”

豬小弟出神地望着帳篷的透明塑料窗外,良久搖搖頭,也不知道是搖什麼,反正沒有回答阿拉丁的問題,轉而說:“我們在等什麼?”

阿拉丁看看錶:“等午夜。”

午夜如約到來,熱帶雨林仍然燠熱,蛇蟲出沒,比白天更加危險,但阿拉丁顯然對這些都不以為意,他鑽出帳篷,打開手機上的一個名叫Search的App。

屏幕逐漸出現許多奇怪的色塊圖和坐標,手指接觸后發出語音方位指示,阿拉丁以帳篷為十字架中心點,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走動,不時查看手機上的結果,每走一段路,就拿出一個銀光閃閃、拇指大的紐扣,固定在某棵樹或者某塊石頭上,豬小弟懶洋洋地跟在他後面,嘀咕着:“這種生活節奏很不健康,你知道嗎?最遲十一點半就應該睡覺的。”

阿拉丁怪好笑地看他一眼:“你說話的語氣跟我媽媽一樣。”

豬小弟看着他手裏的銀色紐扣:“那是什麼?”

他遞了一個給豬小弟:“這是一個空間門鈴。”

豬小弟捏着那個紐扣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這玩意兒和普通的紐扣電池有什麼區別:“空間門鈴是幹啥的?在你家門口按一下,隔壁王大爺家會響嗎?”

阿拉丁覺得他的想法真是樸實無華:“那叫電工接錯線。”

接著說:“很多非人喜歡和人類混居,但和人類共用空間會帶來諸多不便,所以他們通常都會製造和人類空間單邊接駁的半次元空間。”

“然後呢?”

阿拉丁耐心地解釋:“這個門鈴會持續發出特定頻率的探測波,人類感覺不到,但周圍一千米內所有的半次元空間都會被震動。

豬小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非人聽到了以為有客人跑來開門,你就把人家逮個正着?”

阿拉丁笑起來:“非人不會來開門的,但半次元空間會折射探測波,折射數據能夠反映空間的基本方位和規模,還有和人類世界連接的出入口位置。”

豬小弟點點頭:“這個好,比用腳踩踩踩準確多了。”

他環顧一周附近佈下的空間門鈴,問:“你在找什麼種族住的半次元空間啊?”

阿拉丁凝神看着手機屏幕,已經有斷斷續續的信號傳回,在屏幕上逐步架構3D地圖,他帶着豬小弟退回到帳篷中等待,一面說:“神演。”

“那是什麼?”

“據說是非人世界的神醫。”

可能是等待的時間難熬,而大雨傾盆又將整個外面的世界和他們倆隔開,阿拉丁忽然陷入了回憶:“當初我來當獵人,就是因為聽說有這樣一種非人呢。”

豬小弟在他對面抱着膝蓋坐着,抬起眼睛看着他:“因為家裏有人生病嗎?”

“是啊,我母親。”

阿拉丁向豬小弟笑了笑:“我以前在北美當地下拳擊手,母親生病後,醫院說得很清楚,現有的醫學技術已經沒有辦法了,我跑去向獵人聯盟求救。其實我沒有多少錢,但理事長親自出來見我,對我道歉,說自從暗黑三界出了青靈巨變、審判輪中止的大事之後,很多主要的非人種族都切斷了和人類的往來,所以已經不大可能找到神演了。”

“暗黑三界的審判輪中止是個什麼鬼?”

阿拉丁搖搖頭:“不知道,理事長也沒有說清楚,但想必是不得了的大事,據說聯盟都差點因為這件事被關掉了。”

“後來我母親還是去世了。我當了獵人,六年升到三星,算是聯盟裏頭一份兒的了。”

他對豬小弟笑笑,有點驕傲,又有點焦慮,在三星和五星之間,還隔着多少個六年呢,他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但他什麼機會都不願意放過。

“幾星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像是聽出了他聲音里那些複雜的情緒,豬小弟漫不經心地問,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長長的睫毛耷拉下去,他打了個哈欠。

阿拉丁想了想:“我想升到五星。”

“五星是不是會有很多錢?”

他為這天真的問題失笑:“不是錢的問題。”

無端端的,阿拉丁生平第一次對人吐露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真正的渴望:“升到五星獵人之後,據說會有機會進入生死之間的界限,召喚死者的靈魂。如果能夠的話,我想在那裏再次見到我媽媽。”

媽媽兩個字從嘴裏吐出來,生澀得帶了一股鐵鏽味,他低下頭,難以自抑地眼裏發熱,濃重如黑夜的孤獨感鋪天蓋地而來,外表怎麼堅強都好,原來他一直對此耿耿於懷——母親去世后,他在這世上已無依無靠,孑然一身。

那一天晚上,他因為長久的焦慮和壓力,沒有守在醫院,而是在某處狂歌痛飲,想着給自己一個放鬆的間歇,而後第二天早上再打起精神,回到母親身邊,支撐她和病魔努力戰鬥下去。畢竟除了彼此,他們在世上都一無所有。

午夜時分,手機上有幾個未接來電,是醫院打來的,他喝太多了,沒有接到。

那本來是他見到母親的最後機會。

最後的機會再聽到她呼喚自己的名字,撫摩他的額頭和耳垂,要他好好的;最後的機會知道自己被人無條件地深愛;最後的機會告訴母親他多麼驕傲和幸運,成為這樣一個善良與慈愛的女人的孩子。

他都錯過了。

在他見到母親冰冷麵容的那一刻,以至於那一刻之後的日日夜夜,阿拉丁從未原諒過自己。

如果他那一晚沒有離開母親,也許就會早一點發現她失去生命的體征,也許她不會那麼早就逝去,也許還會有時間,等他找到神演,等他找到不可思議的靈丹妙藥。獵人聯盟里每天發生那麼多神奇的事,每多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

他痛恨自己到無以復加,而沒有希望之後的希望,是在生死之間再度見到母親,親口對她說出“對不起”。

對不起,我那天晚上不應該離開你,媽媽,我想念你。

阿拉丁話音驟然停頓,他埋下頭,將自己發燙的耳朵藏在兩個膝蓋之間,詫異於自己突然之間的真情流露。在聯盟里他是出了名的追名逐利者,因此每次愛美麗見到他,都不冷不熱,把他當作那種只熱衷於升遷的小人。

他人觀感並不重要,阿拉丁有自己的目標要實現,但這個目標深埋在靈魂最深處,就連明察人性底層的理事長,也只是隱約感知他懷有某種熱切渴望,卻無法得知細節。

此刻對着這個來歷不明的流浪兒,他卻一股腦兒說了出來,無遮無攔,七情上臉。

他急急忙忙按摩自己的臉,眼下肌肉,直到恢復冷靜,暗中揣測豬小弟會給他什麼樣的回應,最好不要擁抱,也不要說什麼我理解你的感受那種廢話,他真的會很生氣。

結果他一看,豬小弟已經睡著了。

阿拉丁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往後靠在帳篷上,等待手機上的提示音響起。

半小時后,極為強烈的信號從西向二百七十米處的空間門鈴折射回來。阿拉丁叫醒豬小弟,兩個人照着探測儀的導向,爬高上低,搞得滿身都是泥水,終於在離地面將近十米高的樹杈上,找到了一個半次元空間的入口。

透過獵人工具包里附帶的異次元空間檢測眼鏡去看,那個入口就像一面巨大的菱形鏡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豎在空中某個地方,邊角模糊,泛着微藍光霧。

阿拉丁拋出兩套空間轉換設備,給豬小弟戴上一套初級實習獵人套裝,備有氧氣供應設備以及空間扭曲調整儀器,防止過於緊張帶來的窒息。這時阿拉丁將豬小弟在酒店見過的那顆牛肉清香藥丸拿出來:“等一下進去會有空間轉換反應,跟暈車一樣,很難受,你先吃掉這個,待會兒就沒事了。”

豬小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來丟進嘴裏,說:“好。”

插播新聞:

從北京飛往法蘭克福的一架飛機在起飛兩小時后遭遇連續的強烈雷擊,單邊發動機及多處機身損壞,被迫返航。沒有出現任何傷亡,抵達機場之後清點託運寵物及行李時,發現有一隻寵物犬失蹤,目前原因不明。

空間轉換的感覺猶如程度極為惡劣的高原反應或暈車再乘以一百倍,有的人還描述說彷彿自己的腦袋和身體軀殼已經到了一個地方了,但五臟六腑以及八百年前吃的那頓早飯還留在原地不肯離去。不管在訓練場上或者實戰里已經轉換了多少次,阿拉丁都還是視之為畏途。

聯盟入口有一架電梯貼心服務,但這裏可沒有。

他從半次元的空間入口跌出來,蜷縮在地上抱頭深呼吸,半身麻痹,頭腦震蕩,久久不能動彈,這時候不要說異能強大的非人,就是普通一條眼鏡蛇過來都能把他咬個半死。

按道理第一次轉換空間的豬小弟應該處於更加糟糕的狀態,但阿拉丁卻在暈眩里馬上聽到了豬小弟若無其事的聲音:“哇,這兒是幹啥用的?”

阿拉丁咬着牙等那一陣難受勁兒過去,勉強爬起來,張開眼睛的一瞬間差點兒叫了出來——那光線太強烈了,簡直像兩把刀子插進了眼球。

他們落進來的地方是個空曠的白色房間,牆壁和地板都是白色的,足有足球場那麼大,沒有擺放任何東西,也沒有門窗,照明充足,卻根本看不到燈或其他任何光源。

豬小弟繞着圍牆跑,一邊問阿拉丁:“這是你要找的地方嗎?”

阿拉丁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坐起來,看着豬小弟身輕如燕地跑來跑去,點點頭,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豬小弟跑了半天,不管拍牆還是跺腳,都一無所獲,乾脆也坐在阿拉丁對面,問:“我們現在幹什麼?”

阿拉丁說:“等等看,如果聯盟記錄的資料沒錯,這裏應該是神演的診室,說不定過一會兒它們會冒出來。”

豬小弟點點頭,兩隻手放在自己膝蓋上,黑白分明、毫無瑕疵的眼睛看着阿拉丁。阿拉丁不跟他對視,專心地在生物能量探測儀上看着什麼。

“喂,到底吃了這個葯會有什麼反應?口吐鮮血還是白沫?肚子疼還是腦袋疼?不會拉稀吧?我不習慣隨地大小便,你早點告訴我,我好做準備。”

阿拉丁吃了一驚,差點跳了起來,抬頭卻迎上豬小弟永遠笑眯眯的臉,儘管說著這麼可怕的事,他卻既不憤怒也不恐懼:“一定要有病人,醫生才會來診室出診對不對?你是正經的獵人,當然是我當那個病人比較好。”

連否認和狡辯都沒有餘地,那種像是偷東西被當場抓住的感覺讓阿拉丁臉色都變白了,他勉強地說:“你怎麼知道?”

豬小弟聳聳肩:“我拿着那個藥丸、阿黃對你叫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他寬容地笑笑:“阿黃的鼻子可以頂風十里聞到一隻螞蟻,它從不讓我碰吃了不好的東西。”

這個房間是恆溫的,阿拉丁的額頭上卻冒出了汗滴,他瞪着豬小弟,怎麼也想不通:“那你為什麼還要吃?”

豬小弟擦了擦眼睛,袖子上出現了一片紅,眼睛開始出血了,手腳忽然沒有了任何力氣,他乾脆仰天躺倒在地板上,說:“你不是想升五星嗎,升了五星就可以去見你媽媽了。”

他轉過頭,已經變得血紅的眼睛看着阿拉丁,那神情甚至是溫柔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媽,如果我有這樣的機會,我也會努力去爭取的。”

聲音越來越低微,藥丸的毒性發作,他很快就陷入深度的昏迷中,生命體征全面下降。白色診室的四壁上出現扇形的掃描光圈,一圈圈往四周擴散,覆蓋面積越來越大,阿拉丁急忙打開一個防護罩,防護罩外層做過特別處理,能夠讓掃描波折射,從而不暴露自己的位置。

那些光圈來自神演診室的自動生命感應系統,一旦有人出現正常狀態之外的徵兆,感應系統就會開始掃描,並且發出要求診治的信號。

在獵人聯盟的情報里,神演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的,他們的醫生只負責治療而不負責檢查,檢查交給了高度發達的自動感應系統去做。每一個病人走進神演的診所,他的身體狀況就會在後台生成完整的診斷報告,而後根據輕重緩急,有的病人會直接拿到藥物,有的會被分配到相應的醫生那裏去做處理,有的送去手術台,還有的,出於控制傳染和節省資源的需要,會被直接幹掉——神演沒有學過醫療倫理這種鬼東西,只有發現疑難雜症而且病人垂危,醫生們才會真的趕過來。

這是理事長說的。理論上,神演也許、可能、說不定,還是在密切監測它們所有的異次元空間診室。

那顆藥丸是獵人聯盟制物司為追捕大型危險怪獸而開發的高毒性誘餌,與現有任何已知疾病的發作癥狀都不完全吻合,因此有可能會讓神演感興趣。

阿拉丁本應自己吃下這顆葯的,儘管設備司的人建議他不要這樣做。

理事長知道他領取了這顆葯之後一再叮囑過:“如果一定要吃的話,事先必須設置好飛行器的自動裝置,倘若三十分鐘內神演沒有趕到,你要立刻啟程趕到東京大學附屬醫院,我們會安排醫生在那裏接應你。”

而如果神演來了,理論上他們會很快治好他,之後,已經事先設置抓捕程序的捕獵網會自動將醫生們擒獲——神演是非人世界的專業人士,沒有太多戰鬥能力,然後,飛行器會把他們一起送去東京大學附屬醫院。

美亞就住在那裏。

但他在出發之前,遇到了這個連身份證明都沒有的豬小弟,他的生死,除了那條狗,不會有人關心,而那條狗,現在在千里之外。

阿拉丁獃獃坐在那裏,瞪着已經不再說話也不再動的豬小弟,五分鐘過去了,神演沒有來,十分鐘過去了,神演還是沒有來。

它們也許永遠都不會來,這個地方也許根本是已經廢棄了。

豬小弟的指甲變成了灰黑色,五官都在微微淌血,一個幾分鐘前還活活潑潑的孩子,忽然之間像是被人抽掉了三魂七魄,變成了癱在地上的一塊死肉。

而在他失去意識之前,最後一句話竟然在安慰阿拉丁。

如果能夠升到五星的話,就能在生死之間的界限見到媽媽,但是,媽媽會想要見到變成這個樣子的阿拉丁嗎?

阿拉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舉起拳頭,似乎想要塞進嘴裏來制止自己的顫抖,在那一瞬間他猛然跳了起來,撲過去抱起豬小弟,一隻手丟出平板飛行器,飛行器迅速擴展到二人所需的空間,阿拉丁帶着豬小弟鑽了進去,不等自動駕駛儀詢問就大聲吼叫起來:“最高速!開啟隱身模式!東京大學附屬醫院!”

東京大學附屬醫院,住院部。檢測儀平和地運作着,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睡熟了。

天色由白變黑,又由黑變白,像是被按下一個按鈕,豬小弟突然就從昏迷里醒了過來。

他腦子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但有一個聲音在那裏嘰嘰喳喳跟他說話:“你差不多可以起來了,悶死我了,你腦子裏的垃圾我都清理完了,再不出去玩我要把你變成白痴了。”

他敲敲自己的腦袋:“阿逐,你還在啊,怎麼我中毒了你還不走?”

那個聲音很氣憤:“我走哪裏去啊,我在繁衍期馬上要進入眠定期出孢子了,這一段時間被人抓到我就斷子絕孫了好不好,所以就算你中毒了我也必須要留在你身體裏啊。”

豬小弟很好脾氣地坐起來:“可是我要是被毒死了怎麼辦?”

對方完全被激怒了:“我是逐生花,非人世界第一解毒師,怎麼可能讓你被毒死!你以為你現在醒過來是那些人類醫生的功勞嗎,NoNoNo,是我是我還是我!”

豬小弟搖搖頭:“好了好了,是你是你都是你,請不要在我腦子裏講英文好嗎?”

他手腕上插着管子,鼻子也是,豬小弟隨手全拔了,伸了個懶腰,覺得飢腸轆轆,一面心裏納罕:“阿黃呢?”

他叫了幾聲“阿黃”,卻沒有聽到平常“汪汪汪”的回應,他於是嘀嘀咕咕穿上病號拖鞋,溜達着走出了門。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都是病房,一個人都沒有,非常清凈。可是走廊盡頭的玻璃門外卻有很多人,互相之間交頭接耳,神情激動,不知道做些什麼。

他走了兩步,看到另一間病房的門也開着。裏面是個套房,佈置得很精緻,內室擺着各種生命維持儀器,儀器圍繞着的病床上躺着一個面孔很可愛的女孩子。身上蓋着被單,伸出來的手上、側身上插着數不清的各種管子和線,不知道得了什麼大病。床頭柜上,病人的名牌上寫着:松本美亞。

“哎,她怎麼了?”

他輕輕地說,逐生花在他腦子裏回答:“感染木奇菌啦,可能是去什麼神廟裏在死木上碰到的。”

“木奇菌?那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

“你能不能不要啥都想吃?”

“我餓了啊,而且蘑菇燒肉是很好吃的。”

“木奇菌不是蘑菇,是瘋狂植物園種出來的一種真菌,用來處理新鮮木材的,只要一點兒就能讓巨大的新鮮木材極速乾燥,而且能精確控制局部的乾燥程度。理論上不對人發生作用的,不知道這女孩怎麼會被感染,可能變種了。”

“蘑菇都能變種?”

“跟你說了不是蘑菇好嗎!”

“不是蘑菇不是蘑菇,你不要喊啊,到底這種感染應該怎麼辦嘛,看起來好可怕。”

逐生花不屑一顧:“可怕個毛線,看我的。”

一點白色的、像火光似的東西從豬小弟耳朵眼裏冒了出來,近看長得就像一朵很縹緲很虛幻的蘑菇,一對小小的三角眼浮在上面,還眨巴着,瞳仁帶着血色,熠熠發光,可不就是阿拉丁拚命找的那個逐生花母孢。獵人用的能量探測儀怎麼都找不到它,是因為它藏在了豬小弟的腦子裏,生物亮度重疊了,就不會在屏幕上單獨顯示。

豬小弟把它托着,手指頭很輕很輕地摸了摸它,在接觸的瞬間,他的指尖似乎進到了那閃爍的光影,逐生花母孢眨巴眨巴眼,好像還挺享受的樣子。

它輕輕飄到空中,轉了兩圈之後落在了昏迷的松本美亞臉上,母孢發出的白色光芒覆住她的五官,慢慢變亮,一路如同濃稠的液體流動起來,流進了白色被單,隱隱還透出光來,直到把她的整個身體全然包住。這樣靜靜覆蓋了數十秒之後,逐生花母孢變成了原木一般的顏色,接着又慢慢恢復到原來大小,看起來真的很像一朵蘑菇。它飄回豬小弟身邊,嘰嘰喳喳地說:“好了好了,她沒事了,毒素都到我這兒了。”

豬小弟馬上擔心說:“那你不會有事吧?”

逐生花要是有手的話,現在就會開始打豬小弟的頭:“跟你說了我是非人世界第一解毒師,怎麼會有事!你居然敢懷疑我!”

豬小弟點頭如搗蒜:“不敢懷疑你,不敢懷疑你。”伸手過去把它拈起來,而後看了看松本美亞。

她的臉和身體舒展開來,正在迅速地恢復生氣,那活化的速度比春天山林里長筍子還快,即使沒有任何醫學常識也知道,她已經沒事了。她的眼睛最先恢復,倏然睜開,驚喜地看着豬小弟,眼神中有千言萬語,可惜豬小弟一個榆木腦袋,無法體會,他只是舉起手來招招:“你醒了啊,拜拜。”隨手把變成了原木色,還明顯有點喘的逐生花揣回腦袋裏,踢踢躂躂往外走,一面還在說:“把你拿去燒肉到底好不好嘛?”

“不好就不好,不要在腦袋裏面尖叫可以嗎?”

他就這麼神神叨叨地自說自話,走到門口,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後面尖叫起來:“我可以動了,我可以動了,爸爸,爸爸,我可以動了啊!”

豬小弟回過頭去,看到美亞的全身肌肉都恢復了,她從床上跳起身,舉起雙手,滿臉喜悅、滿臉不敢置信地笑着,轉着圈,按下床頭對外通話的按鈕大喊大叫找爸爸。他笑眯眯地看了一會兒,轉身又要走,美亞忽然衝過來拉住他:“你是誰?剛才你用什麼救了我?”

豬小弟拉拉她亂七八糟的頭髮,說:“我叫朱可以,我的狗叫苟不同,你不相信的話就叫我豬小弟好了,救你的人叫做紅燒蘑菇。哎呦,不要在我腦子裏尖叫。”

她的呼叫很快引來一大群人,各色人等衝進了門,將豬小弟拉開,簇擁着美亞,松本清張抱着活蹦亂跳、毫髮無損的女兒老淚縱橫。

豬小弟在人群外抱着手看了一會兒,心情明顯很好地摸摸鼻子,懶洋洋走向自己的病房,就在他身後,美亞掙開爸爸的懷抱,指着豬小弟尖叫:“是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爸爸,攔住他,不要讓他走了。”

豬小弟嚇了一跳,撒腿跑了起來……

東京,成田機場。

阿拉丁從出租車后尾箱拿出自己的行李,空氣涼爽,他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他剛剛離開東京大學附屬醫院,在病房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聽醫生說豬小弟生命體征已經穩定,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感謝醫生的救助,後者卻莫名其妙:“我們始終沒有診斷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毒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治療手段起了作用,也許是奇迹吧。”

他打了一個寒噤。

如果是他自己吃下那顆葯,等了足足三十分鐘之後再等自動駕駛儀來到醫院,還會有奇迹嗎?

在死地見到母親的話,她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以這樣的方式來臨呢?

他買了今晚最晚一班機,要在明天早上之前趕到北京,他要去對理事長交代來龍去脈,畢竟任務徹底失敗了。

理事長會有什麼反應阿拉丁不知道,忽然之間他也不怎麼在乎了。

除了對豬小弟覺得抱歉,他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松本美亞,那個漸漸要變成一棵樹的女孩子,看起來已經沒有什麼能救她。而松本清張,無論他坐擁多少財富,下半輩子也再沒有任何理由微笑了。

他這麼想着,拎着行李,走到出租車車頭,向司機點頭致謝,司機一直開着的電台正插播突發新聞:

松本集團緊急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松本清張的唯一繼承人松本美亞身體痊癒。相信松本集團股價將應聲而漲。

阿拉丁愣在那裏,望着出租車開走,他拿出手機,一面走一面準備打給總部詢問這是怎麼一回事。穿過車道與機場出發大廳之間的空地,就在距離大門十米的時候,一條黃色的土狗如同幽靈般穿過如梭車流,停在咫尺之外的行人路上,擋住了阿拉丁。

它的雙眼森森凝視。

夕陽猶在西山,阿拉丁周圍的天卻在這一瞬間,落幕一般的,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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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獵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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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逐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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