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八音竹節蟲
松本美亞就讀的國際學校,並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會感覺舒服的地方。
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無緣無故轉學而去,大多數都不會和同學正式告別,老師第二天走上講台的時候,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XX君因為家庭的問題,以後就不再來了。
所謂家庭的問題到底是什麼,誰也不肯說明,去問父親的話,他最多也只會摸摸女兒濃密光滑的黑髮,說出無新意的託詞:等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她因此失去過好幾個貼心的朋友,想起那不曾說過再見的離別,做夢的時候都還會悄悄落淚。
後來美亞乾脆藏起自己容易被感動的一面,盡量與人保持距離,即使如此會被暗中譏諷為千金小姐高高在上什麼的也罷。
她最後剩下的朋友,就只有吉安娜而已。
吉安娜是日美混血兒,金髮,高挑個子,卻有一雙黑眼睛和純東方的臉。她英文極流利,日文卻非常不靈光,正因此她反而是美亞最忠實的聽眾,無論什麼事她都願意靜靜傾聽和分享,反正她聽不懂,於是無論對她說什麼事美亞都不會有心理壓力。
吉安娜當然也有自己的心事,比如說,因為父母的關係不大好,她很少見到自己的父親。
新學期第一個周五的中午,吉安娜和往常一樣,跟美亞坐在學校的餐廳吃午飯,學校有嚴格的飲食配備,日餐、中華料理和西餐輪換供應,出品十分精良。
今天午餐供應的是墨魚汁意大利麵,是吉安娜平常特別喜歡的菜式,但她卻吃得非常少。午餐時間臨近結束的時候,她忽然對美亞說:“我要回肯塔基去了,美亞,下個禮拜我就不來學校了哦。”
用日文說的,結結巴巴,可是發音非常清晰,美亞絕對沒有聽錯,她震驚地瞪着吉安娜:“為什麼?”
吉安娜耐心地解釋給她聽:“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了,爸爸和我,要回肯塔基去。”
肯塔基,美亞學過世界地理,她知道那是美國的一個州,有廣袤原野和鄉間小鎮,有縱橫田地間的拖拉機,但她沒有辦法把那個地方和眼前長得像洋娃娃的吉安娜聯繫起來。
放學時,美亞和吉安娜並肩走到校門前,家裏的車和保鏢等候已久,但平常也會在那裏的,吉安娜媽媽和她的奔馳車卻不見蹤影。
吉安娜似乎對此毫不意外,她對美亞擺手告別,平靜的神情下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憂傷。身邊的同學如同流水般浩浩蕩蕩登上各色座駕逐個離去,吉安娜的父母卻始終沒有來。
保鏢為美亞打開車門,她站在吉安娜的身邊不肯動,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這麼陪伴着,表示自己的關心。吉安娜強作鎮定:“我沒事啦,爸爸大概又喝醉了。”
美亞猶豫地看着她:“你要不要去我家好了?”
吉安娜搖搖頭:“不要,他會來的。”
她們倆等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校門口人都走光光了,吉安娜催了美亞兩次,她都堅持等着。最後兩個女孩子對彼此的固執都惱怒起來,各自賭氣地站在一個方向,可是美亞仍然不肯走。
快要七點,天色全暗了,校門口的路燈亮起來,一輛出租車終於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開到身邊,一個中年男子跳下車,一面急急忙忙奔過來,一面一疊聲地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看吉安娜的表情,那應該就是她的父親,美亞以前在學校遊園會上見過他,現在卻幾乎認不出來。她印象中的那個人,高大英俊,舉止瀟洒,笑容中對自己和這個世界都信心滿滿。
眼前卻是一個樣子很憔悴的中年男人,像是很長時間沒有睡過也沒有吃過似的,鬍子拉碴,身上隨便套着一件夾克,皺得觸目驚心。他抱了抱女兒,吉安娜的身體站得筆直,什麼也沒有說,兩人準備轉身離去,這時美亞忽然趕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吉安娜驚訝地轉過頭,臉上綻放像天使一般甜美的笑容,抬起手來拉拉美亞的耳朵,用笨拙的日文說:“好啦,你不要哭啦。”
結果美亞馬上就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我可以給你一點什麼嗎?吉安娜,不要就這樣離開我。”
吉安娜的深邃美目認真地看着美亞,說:“你能為我找回愛嗎?很多很多的愛,爸爸媽媽的愛。”
美亞一愣:“什麼?”
吉安娜搖搖頭沒有回答,低下頭來吻了她的面頰,轉身牽着父親的手走遠了。
“她說要找回愛,你說,愛要怎麼找啊?”
松本美亞在書桌前,做今天的法文作業,她眉頭緊鎖,一面心不在焉地在書本上抄寫單詞,一面問。
豬小弟在她旁邊的軟椅上盤腿坐着,一本正經地看一本名字叫《如何與吸血鬼戰鬥》的書。聞言抬起頭來,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啊。”
松本美亞啪一聲把鉛筆丟在桌子上,柳眉倒豎:“你為什麼不知道?你是獵人耶!”
豬小弟嘆口氣:“我只是見習獵人啊,每天和你一樣有上不完的課和念不完的書,今天難得休息還要複習功課,問題是大部分書的內容和當獵人一毛錢關係都沒有。我跟你說,再給我加作業量我要跑路了啊。”
蹲在他腿邊打瞌睡的阿黃聽到“跑路”兩個字,馬上一臉欣喜若狂地抬起頭來,用罕見的連續幾聲“汪汪汪”表達了自己三十二個贊的態度。
美亞覺得好笑,從他手裏搶過書來看:“我看看你的作業,要不要我幫你做。”
“你做不來的啦。”
那本書非常重,書頁處處帶着濃淡不勻蒼老的黃,翻起來沙沙作響,很脆,像秋天干透了的樹葉。
豬小弟提醒她:“你不要太用力翻哦,這是古書,破了就完蛋了。”
美亞不服氣:“有什麼完蛋,會賠不起嗎?”財閥獨女的霸氣馬上側漏。
豬小弟拍拍她的頭:“不是賠不賠的問題,是有生命危險的問題,設備司的老爺子會打爆我的頭。”
他若有所思:“說來奇怪,他說這是禁止任何人翻閱的珍貴孤本,卻讓我帶出來隨便看。”
美亞嘩嘩翻書:“那肯定是騙你的啦,我爸爸說,市面上超級多的古董都是騙人的,大多數古董都早被有錢人買走了,藏在家裏根本不會拿出來給人看的啦。”
她翻到其中一頁,眯着眼睛結結巴巴念了一段,是古英文:“如遇高等級吸血鬼,請勿採用傳統的攻擊方法,尤其不可使用驅邪道具,如大蒜和狗血。高階吸血鬼常有潔癖,尤以日本地區的吸血鬼天皇座下血衛為最,在骯髒物體誘發下他們會爆發極度暴力衝動。”
美亞吐了吐舌頭:“真的有吸血鬼這種東西嗎?”
豬小弟搖搖頭:“我希望沒有。”他翻了一下書的封底,“否則的話我就完蛋了,這門課的結業考試是遭遇吸血鬼並全身而退。”
美亞自告奮勇:“我可以去萬聖節禮品店買一個吸血鬼套裝穿上,然後來攻擊你,不夠的話我讓柳生一起來,你假裝打打就好,不就全身而退了嗎?”
柳生是美亞的貼身保鏢,長得瘦瘦高高白白嫩嫩,看起來人畜無害,本身卻是泰拳、跆拳道以及以色列防身術的頂級好手,要是他去扮吸血鬼的話,說不定可以以假亂真。
豬小弟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美亞,皺皺鼻子:“那也不見得,我有可能會被你煩死啊。”
美亞大怒,揮手將書向豬小弟猛丟過去,豬小弟嚇得鬼叫,腦海里已經浮現出白髮蒼蒼的設備司老爺子摸出連環大砍刀把他大卸八塊的恐怖場景。幸好阿黃此時一躍而起,將書輕輕銜在嘴裏,掉頭跑遠把書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豬小弟鬆了一口氣,話題轉回了吉安娜身上:“你的同學到底怎麼了?她父母不愛她了嗎,所以需要把愛找回來?”
“不知道哎,看他爸爸的樣子,好像沒有不愛她呢!但連接女兒的事情都會忘記,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表達愛的。”
她想了想,有點憂愁:“我知道爸爸很愛我,可是他和蕭哥哥在一起的時間比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多好多。”
豬小弟老氣橫秋地安慰她:“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嘛,難道每天陪着你玩洋娃娃?”
美亞不服氣:“我十六歲了,你什麼時候見到我還玩洋娃娃?”
豬小弟攤攤手,不準備接話,因為美亞房間裏滿坑滿谷極之昂貴的限量版洋娃娃已經完美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美亞嘟了一會兒嘴,跳下椅子,跪在豬小弟面前,把臉貼在他的膝蓋上,憂傷地說:“吉安娜是我的朋友呢,我不想她那麼不開心。”
她拍着豬小弟:“你們獵人聯盟不是什麼都可以找得到嗎?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止一個人丟失愛之後去找你們吧,你幫幫吉安娜好不好?”
豬小弟溫柔地垂下眼瞼,看着美亞有一點嬰兒肥的、皮膚吹彈可破的臉,還有她帶着認真祈求與盼望的眼神,說:“好啦,我去問一下。”
美亞歡呼了一聲,繼續把臉貼在他的膝蓋上,身體輕輕地搖着。窗外傳來葉底鶯的鳴聲,長長短短,夕陽漸漸落到了遠山的陰影里,天色暗下來了,窗口的光線感應燈像被喚醒了般亮起,在少年與少女的周圍,落下水一樣柔和的光色。
“豬小弟。”
“嗯?”
“永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
美亞聽不到回應,抬起頭來,挺直身子,認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睛:“答應我啊,永遠不要離開我。”
豬小弟的眼神越過他,看着遠處的阿黃,那條懶洋洋的狗轉過了頭,假裝沒有聽到這一段對話。
他心裏忽然有一個聲音冒出來,嘆着蒼涼的氣,輕輕的,又傷感又溫柔地說:“傻瓜,哪有永遠這種事。”
豬小弟傾聽着那似乎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聲音,最後從嘴裏說出來的卻是:“我知道啦。”
晚上九點,豬小弟和平常一樣離開松本家,高台寺的輪廓在清明夜色中清晰可見,月亮浮在一角,周圍繞着一圈紫色光暈。
“阿黃,你知道怎麼找到愛嗎?”
他一面懶洋洋地走着,一面問跟在腳邊的阿黃。阿黃亮出門牙支棱了一下耳朵,意思是這麼人類專有的問題我怎麼知道啊。
他走到山坡下的公路上,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似的,找到正確的方向往自己住的公寓走去,即使過了好幾個月,他也時常對自己不需要睡公園這件事感到驚訝。
獵人聯盟看上去完全是應松本清張的要求才讓他成為獵人的,松本美亞對此很高興,但說到要讓他作為實習獵人,去東京,甚至遙遠的北京,接受相當漫長的集訓,美亞就翻了臉,直接撂下狠話,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不管多英明神武的男人,在獨生女兒面前往往都會亂掉方寸,忘記原則,松本清張是典型的例子。而財閥面對任何問題,首先都會以財閥的思路去解決,所以松本清張又另外捐贈給聯盟一筆錢,要求理事長乾脆在京都設一個分部,專門安置豬小弟。
不愧是理事長,他關起來門來算了一下賬之後,沒有花錢去重開京都分部,而是做了另外兩件事情:第一,給豬小弟在京都找了一個小公寓住下來;第二,發給他一個專屬的迷你飛行器。這個迷你飛行器與現役獵人使用的飛行器相比,性能方便不見得更加優越,唯獨特別帶了一個高度隱形的功能,方便豬小弟在空管嚴格的領空進出。為了遷就他的寵物造型,還特意做成了一個狗骨頭的樣子,時速最高可達一千公里,實現北京和京都的每日往返無壓力。
自此以後,豬小弟和他的狗就過上了通勤族的生活,只不過人家在地鐵擠,他在天上跟波音客機擠,儘管飛行器會自動調整飛行高度避過客運飛機,但擦身而過時還是相當驚險。
就在他快要走到家的時候,豬小弟忽然停下來,對阿黃說:“我們去看看吉安娜好不好?”
阿黃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接着才發現豬小弟不是出於尊重而徵求它的意見,而是滿懷期待地:“你帶我去吧,我不知道他們家住哪裏啊。”
阿黃鼻子裏噴出一股氣,後腿一屈,坐了下來,沒有要帶路的意思。
但豬小弟不是那麼容易就放棄的:“剛才美亞回家沒換衣服,她今天和吉安娜接觸過,你一定能分辨出屬於她的味道,對不對?”
阿黃的表情在說:“是又怎麼樣?”
“要是我們回到學校大門那裏,你找到她存留在空氣里的味道,不就可以順着味道擴散的方向找到她了嗎!”豬小弟說完這個洋溢着智慧火花的推斷,馬上自豪地挺起胸膛,感覺自己身高兩米八。
阿黃還是不動,眼神顯示他的內心戲非常豐富,主要情節估計是在吶喊:“到底你是獵人,還是我是獵人啊!”還有,“你問一下美亞他們家住哪不就行了,需不需要那麼麻煩啊?”
不管它心裏在想什麼都沒用,豬小弟已經上來拉住他的尾巴強拖:“好啦,走吧,我的鼻子沒有你好,你就當是幫美亞一個忙啊,她每天給你多少牛肉吃對不對,你想想你吃的是和牛哎,我恨不得從你嘴裏搶下來。”
他頓了頓,估計連阿黃都以為他要說搶下來吃,結果他說的是:“從你嘴裏搶下來拿上街去賣啊。”
攤上這樣胸無大志的主人,難怪阿黃老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不管它怎麼抗拒,豬小弟都一意孤行,幸好大街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否則就會看到一條狗端坐在地上,而它的主人用牛拉車的姿勢,拉着它的尾巴艱苦跋涉,歪歪扭扭朝前走,時速大概十五米。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之後,因為摩擦過大,阿黃的屁股底下開始不時冒火星,空氣中傳來一股淡淡的碳烤狗肉的香味……
但豬小弟對阿黃嗅覺能力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他們千辛萬苦回到美亞就讀的學校門口后,阿黃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禿了一半的屁股,認命地一躍而起,朝着氐園的方向大步流星跑過去。
吉安娜的家住在氐園附近,一棟西式樓房坐落在綠蔭蔥蘢的獨立街區里,綠化豐富但是單調。車道寬敞,所有路牌標識上都有日英兩種語言,而且英文在前,乍一看環境以為自己在某個西方城市。這一帶居住着很多外國駐日的商業精英和外交官,儘管不如松本家住得清貴,但仍是京都最為高級的住宅區域之一。
阿黃沿着吉安娜在空氣留下的極為微弱的味道,一路帶領豬小弟來到那棟房子的大門外,透過鐵花的欄杆看過去,正門前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彷彿主人翻天覆地清理了一輪東西,準備出一個長長的遠門。
爬牆爬樹是豬小弟的強項,兩人高的門對他來說只是一跳一抓一翻身的事兒,剎那間就在院子裏輕盈落地。他貓着腰跑過去,阿黃搖着尾巴在他的身後望風,警惕張望的眼神里有一種不甘命運如此折墮的傷感表情。
門窗都緊閉,到處黑黑的,唯獨客廳里還亮着燈,紗簾垂下,看不到裏面,但有兩人的身影忽而來,忽而去,影影綽綽。豬小弟輕輕走到落地窗旁席地而坐,仰頭望天上明月,聽着客廳里吉安娜和父親的對話。
“你希望我待在日本嗎?可是我們說得好好的,要一起去開始新的生活。”
“和媽媽待在一起不是更好嗎?爸爸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照顧你啊。”
吉安娜沉默下去,那沉默里彷彿有千言萬語。
終於又說:“可是媽媽要和加藤叔叔在一起,他們還要去度蜜月,不會希望看到我的。”
彷彿因為這句話實在難以反駁,父親也沉默了下來。吉安娜又問:“為什麼媽媽現在不愛你了呢,爸爸?加藤叔叔沒有你英俊,我的同學也都覺得爸爸是非常帥氣的。”
父親發出無奈的笑聲,輕輕地說:“加藤叔叔是音樂家。你知道嗎,你媽媽最愛音樂,她自己也一直都想當鋼琴家,穿着雪白的裙子,在萬眾矚目下走上舞台,然後,坐在烏黑的琴凳上,莊嚴地按下第一個琴鍵,讓美妙的音樂聲打破最深的寂靜。”
他想必並沒有望着女兒在說這番話,而是沉浸在了關於妻子的回憶中,說不定有許多的辛酸如同潮水湧上咽喉,但在女兒面前無法順利地流露。
所以父親只能將一切都藏匿起來,就像自己向來所習慣的那樣,過了很久才勉強地說:“很晚了,吉安娜,去睡吧。”
客廳的燈關上了,兩個人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上了二樓,在樓梯口父女倆說了晚安,然後分別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也許吉安娜很快就會睡着,也許不會,豬小弟走到院子中央,抬頭看着樓上一扇窗中一盞燈亮起,並且長久沒有熄滅的意思,那大概是父親的房間,而他大概又在喝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
他帶着阿黃離開了吉安娜的家。
“要找到愛的話,實在是不好找對吧,超市又沒得賣。”豬小弟這麼嘀咕着,“如果超市有得賣,那不是很簡單嗎?要多少愛,去冰箱區自己拿就好了,就算是很珍貴,那放在高級食品區,限量供應好了,至少有希望,知道去哪裏找。”
他蹲下來摸了摸阿黃:“如果是那樣的話,說不定美亞會去買很多來餵給你吃呢。”
阿黃瞪大了眼睛,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好像在說:“我吃牛肉活得很好,你們的愛我不需要,謝謝。”
豬小弟被它的模樣逗得笑了起來,抱着它的頭,臉貼在阿黃的耳朵上:“就算你不想吃,我也想試試看啊。”
他認真地看着阿黃:“愛是什麼滋味,你知道嗎?”
豬小弟的公寓很小,但什麼都有,理事長深知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不但沒有虧待他的身體,還特別給他準備了一個書房。
書房裏除了常規的書櫃、沙發、閱讀燈什麼的大路裝潢,還在中心擺了一個S形的書桌,豬小弟和阿黃一人佔一頭。豬小弟的桌面上有一台巨大的一體機電腦,裏面裝好了獵人聯盟的遠程學習及諮詢系統,而阿黃的面前是一整套拼音字母積木。豬小弟一直在努力訓練阿黃用拼寫的方式和自己對話,除了偶爾一次阿黃似乎不小心拼出過“gundan”這兩個可能代表一點實際意義的音節之外,總體而言它的語言學習沒有什麼進展。
豬小弟坐到電腦面前啪啪啪打字,獵人聯盟的遠程諮詢系統頁面是一張樣子很不好看的簡筆人臉,大概原形就是理事長看巨額賬單時的樣子。用鼠標點他的眼睛,就能看聯盟內部資料,左眼是聯盟內部資料,右眼是遠程學習模塊,每日更新學習內容;點鼻子的話會出來現有任務列表和已完成任務查詢;鼠標移到嘴上之後,舌頭會啪唧一聲吐出來,上面有一個輸入框,這是獵人聯盟自己的開發團隊做的搜尋引擎,據說功能完敗谷歌,能夠搜索任何聯網機器里的數據庫,必要的時候,還能自動執行黑客任務,對公對私還是高度機密都一視同仁。
現在豬小弟輸入的是兩個關鍵詞:非人音樂家。
搜尋引擎用了極短的響應時間,在電腦屏幕上閃現出一長列的搜索結果,豬小弟逐條看過去,視線停留在某一個詞條上,發出了好奇的噓聲。
“阿黃你來看,八音竹節蟲,好像就是我要找的東西。”阿黃一扭頭,老子看不懂。
他把關於八音竹節蟲的註釋念出來。
八音竹節蟲:非人之一種,非人世界最偉大的樂師。身如竹節,節數越多,所精通的樂器種類越多,音樂功底越深厚。死去的八音竹節蟲外皮呈黑色硬殼狀,磨成粉末吞服,能令完全不通音律的其他生物在一小時內具備與竹節蟲生前同等的奏樂能力。
他眼睛發亮,摸着自己的鼻子:“如果吉安娜的爸爸媽媽能重新在一起的話,她就不用那麼為難了。”
揮揮手,彷彿有人在聽他演講似的:“她媽媽不是喜歡音樂家嗎,讓她爸爸變成最了不起的音樂家,說不定她就會再次愛上他咯。”
豬小弟在書房裏輕靈地打了一個側手翻,認為自己已經解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儘管他內心深處那個壓不住的聲音又在嘲笑他,說:“愛怎麼可能會這麼簡單。”
他丟下鼠標,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去哪裏能抓到八音竹節蟲呢?”
他興沖沖地跑出去門去,從公寓大門的門背後摸出那根可以變成飛行器的狗骨頭,招呼阿黃跟上:“我們回一趟北京吧。”
飛行器開到最高時速,京都到北京只要半小時,如果不是進了北京領域之後要切換到隱形低速狀態超低空飛行再找地方降落,還能更快。
十一點沒到豬小弟已經領着阿黃殺進了北京獵人聯盟總部,快速通關之後他腳不離地衝過獵物司和藏物司,來到了設備司。
獵人聯盟的設備司在組織里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而它在辦公室里佔據的樓層,也確實是最高的。
從出口電梯走出去,最左邊的通道貼着設備司的牌子,裏面和其他職能部門一樣是一條長走廊,來到走廊盡頭,層高驟升,那裏有一個樓層入口。
說是入口,第一次來的人看到了,絕對會誤認為那是一個運輸管道。
黑色、啞光表面的蛇形管道,從高處懸垂下來,一直到地,側翻開喇叭形的入口正對走廊。
站在入口看不清內部的任何狀況,因為裏面是純黑的,任何靠近的人會馬上被全身掃描,整個身體的數據和腦電波被收集起來與數據庫里的記錄印證。如果結果無誤,來人就能繼續前進,否則入口會馬上出現實際意義上的天羅地網控制來人,同時啟動警報。
驗證通過後,來人沿着通道內部的人行磁懸浮軌道往上,盡頭有一個閘口,來人通過閘口的時候,會在閘口上方的全息屏幕里看到自己的受理號碼、應該去的窗口數字和窗口排隊狀況。閘口出去就是一個廳,大廳里一字排開,一共十個設備司業務受理窗口。來人在通過管道驗證的同時,名下登記的任務所需要的設備也已經被準備妥當,輪到自己到窗口后,只要遞進任務牌,就可以馬上領設備包裹,比較巨大的設備則會提前備好無人機遠程傳送。完事了右轉彎,走幾步,從另一條懸浮軌道往下,離開設備司。
在設備司受理窗口與管道出口之間,有一個特別入口,外面擺着一人高的木台,木台後放着一張太師椅,太師椅里常年坐着的,就是獵人聯盟最老的元老,設備司總管。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每個人,包括理事長在內,都尊稱他“老爺子”。
設備司老爺子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在獵人聯盟開始工作的呢,無論怎麼仔細回溯,都無法算清楚年份了,三十年,五十年,或者更久。
曾經他的眼神銳利得能夠看穿一隻蚊蚋的心事,或千里之外離人的行跡。但他終於慢慢老了。
人生的勝利,歸根到底是來自於命長。每天他坐在設備司的高台之後,看着一個又一個過來領取裝備的外勤獵人,有的話癆,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將世界當作遊樂場,有的則當作火葬場。
他們來了又去,不管在聯盟如何功勛卓著,炙手可熱,終有一天會消失無蹤,對他來說仍只有那四個字:來了又去。
凡人與事都不得長久,從某個程度來看,永恆的是他身後的設備司,說不定還有他自己。
今天也和往常一樣,這一段時間,聯盟的業務特別繁忙,給獵人排任務的系統全天運作,一直到深夜都不能停息。
那些標準手續不需要他操心,他年紀大了也不怎麼需要睡覺,就坐在高台之後慢慢喝茶,看着人們來了又去。
夜裏一點半左右,猛然前門喧嘩,有人從空間轉換電梯裏跳了出來,非常不穩重地向設備司的方向一路狂奔,聽聲音有六條腿。
老頭子放下茶杯,嘴角忍不住露出熱切的微笑。在旁邊的窗口排着長隊等設備的獵人們忍不住交換起狐疑的眼神,實在要老頭子有表情已經非常不容易,有這種比較積極正面的表情尤其難上加難。
接着豬小弟就從設備司正門躥了進來,往老頭子面前的檯子上一撲,沒頭沒腦地問:“拿什麼抓八音竹節蟲?”
用什麼設備可以抓到八音竹節蟲?
老爺子的嘴唇都開始顫抖起來,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最後怒吼起來:“像你這麼偉大的獵人,為什麼會問出這麼弱智的問題!”
豬小弟馬上傻眼了,主要是在“你”和“偉大”這兩個字之間沒有找到合適的銜接,他小心翼翼地趴在檯子上,說:“老爺子,你怎麼了?我是豬小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老爺子吹鬍子瞪眼的,伸出手指來戳豬小弟的額頭:“說的就是你,說的就是你!”
眼看他好像馬上要發癲癇全身都抖起來了,豬小弟嚇了一個半死,趕快跑去端了一杯熱水過來,爬上檯子給老爺子拍背,一面誠心誠意地說:“有話慢慢說啊,不要着急,來先喝點水。”
老爺子怒視他一眼,劈手把水搶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緩過一口氣來。豬小弟還是給他拍背:“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但估計一定是我不對,我不對我改嘛,不要生氣啊,想多活幾年就不要隨便生氣知道嗎?”
老爺子看了他半天,嘆口氣,嘀咕了一聲:“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終於態度柔和了,慢慢地說:“你看那邊那些人。”
豬小弟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在設備管道那邊排隊的獵人,玩手機的、吹牛的、站着打瞌睡的、手裏抓着肌肉刺激終端在健身的,各色各樣。
“那些人,都不能成為偉大的獵人,只能像流星一樣劃過,很快就消失不見。”
豬小弟瞪大眼:“會嗎?我看到有三星獵人呢。”他指指點點的,“你看,那個,那個,哇,他拿了一個好大的叉子,還會閃光,是要去抓魚嗎?”
老爺子按住他的腦袋轉過來繼續聽訓,順便哼了一聲:“三星獵人算個鳥。”
他語重心長:“真正的獵人,要靠這裏。”他的手指向豬小弟的腦子,“還有這裏。”手指移到豬小弟的心臟部位。
“你對世界的了解,決定了你眼裏世界的深度和廣度,而你對世界的感受,決定了你會走向哪裏。
“獵人並不是一份工作,也不是一個身份,獵人是一種自我的定位,在廣袤無邊的宇宙里,獵人以冒險精神,勇氣和才能不斷探索,為世界擴展邊界。”
豬小弟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老爺子你以前是不是做和尚的,說話這麼玄。”
他被老頭一把從檯子上推了下來,摔了一個馬趴之後又哎喲哎喲爬上去,笑嘻嘻的:“好了好了,不要生氣,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做獵人的真正目標,是要不斷突破世界與人生的邊界,而不是依靠設備去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
老爺子馬上容光煥發:“不愧是你啊,有些笨蛋就算一輩子都悟不出這個道理呢。”
豬小弟誠實地說:“其實我也沒悟出,就是順着你的話重新說一遍嘛。”
設備司里響起老爺子“給老子滾蛋”的怒吼,而後豬小弟抱着頭跟阿黃一起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但他也不是全無收穫,因為在他奪門而出之前,老爺子丟給他一張標註了八音竹節蟲過去五十年被捕獲和目擊地點的地圖。
八音竹節蟲歷史上出沒的地點並不出奇,各處劇院、音樂學院、交響樂團排練中心,還有酒吧,從一杯酒要花掉普通人半個月工資的到端杯水也能High一晚上的,都有。看來這種非人的品味很雜,豬小弟把地圖看了一遍,趴在獵物司的辦公桌上嘆起氣來:“這裏有一兩百個地方哎,不會每個地方都去走一遍才行吧。”
他把地圖往阿黃鼻子面前一放:“你聞一下,能聞出八音竹節蟲現在在哪兒嗎?”
阿黃巋然不動,意思是顯然不行。
於是豬小弟就陷入了迷惘之中。
這時候門打開,阿拉丁走了進來,一看到豬小弟,本能地站住,再看到阿黃,直接往後退了兩步。
這是他們在東京大學附屬醫院之後第一次見面,考慮到之前發生過的事,阿拉丁明顯不知道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他頓了兩秒,乾脆準備轉身離開,結果被豬小弟叫住了:“哎哎,阿拉丁師兄,你抓過八音竹節蟲嗎?”
阿拉丁轉了一半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着頭皮回答:“八……八音竹節蟲啊,沒呢,沒有接到過找這種東西的訂單啊。”
豬小弟點點頭,愁眉苦臉的:“那就麻煩了,到底去哪裏找比較好啊。”
阿拉丁深呼吸了幾下,採取了離阿黃最遠的一條迂迴路線,走到豬小弟身邊,接過他手裏的地圖端詳:“為什麼要找八音竹節蟲呢?”
豬小弟把來龍去脈說了一下,毫不意外地被阿拉丁嘲笑了:“如果一個女人不再想跟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即使你把這個男人變成真正的王子,也是無濟於事的,何況只是讓他學會彈鋼琴呢。”
但是豬小弟堅持:“如果一定要分開的話,至少在分開之前,讓吉安娜的父親變成更好的人,那不是很好嗎?”
阿拉丁愣了一下,嘀咕着:“有什麼好呢,說不定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啊。”
但他在豬小弟毫不動搖的決心面前敗下陣來,只好搖搖頭:“好吧,跟你說女人什麼的你也不明白,地圖再給我看看。”
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地圖,放下來:“這樣子查訪不行的,第一,時間耗費太久;第二效率也太低了。”
他走到辦公室一角,拿出自己的手機,調好角度,將屏幕投影到正面的白色牆壁上,打開了搜尋引擎。
“一個好好的人,如果忽然歇斯底里起來的話,大家會說什麼?”
“活見鬼?”
“嗯,也會說惡靈啊,魔鬼附身什麼的吧。”
他開始搜索各大音樂比賽的結果:“如果普通人被八音竹節蟲附身的話,就會從一個平庸的人突然變成了不起的音樂家。歷史上出現過好幾個這樣的案例,引起過我們調查人員的懷疑。”
豬小弟滿懷期待:“那最後抓住了沒有?”
阿拉丁搖搖頭:“沒有買賣,就沒有追捕,這是聯盟的鐵律。如果沒有人下單的話,即使看到厄運之蟬就在面前蹲着,也不要出手。”
豬小弟覺得厄運之蟬這四個字聽起來無比耳熟,但一時之間怎麼想也想不起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他甩了甩腦袋,繼續追問:“所以呢?”
“所以就只是留下了一些記錄,沒有繼續深入調查下去了。”
阿拉丁顯然是電腦操作的高手,獵人聯盟獨家開發的搜尋引擎響應得也非常迅猛,屏幕上如同瀑布下瀉一般閃現各種數據,阿拉丁一目十行,閱讀和屏幕滾動速度一樣快。
最後拉了一個名單,阿拉丁直接打印出來,交給豬小弟。
“這是我剛才說的那些記錄,最早的要追溯到幾十年前了,最近的是……”
豬小弟看了一眼:“前年?”
名單上排第一的,是前年橫空出世的天才少年蔡斯·旺達。
第一次出來比賽就拿蕭邦金獎,接着拿了全世界難度最高的音樂奇才賽鋼琴單項金獎和全能銀獎。
得獎之後媒體嘩然,如常一樣去挖他的學習經歷和家庭背景,發現他是孤兒,一直在普通的高中學習,默默無聞,從來沒有上過鋼琴課。
他就像中了邪一樣,高中畢業后的某一天突然自己跑去報名參加蕭邦比賽,而後開始了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勝利征途。決賽那天他出現在維也納,孤身一人,手裏捏一個塑料包,上台的時候穿着下飛機時候一樣的卡其便褲和T恤,但手指一按下琴鍵,世人就以為自己見到了神。
儘管蔡斯在比賽后就消失在了傳媒和公眾的視野里,但獵人聯盟要找一個凡人,那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定位儀很快就鎖定了他的位置。
“G城,史密斯高級音樂培訓中心。”
阿拉丁饒有興趣地看着那個地址:“他跑去做生意了嗎?”再看了一眼,自己做出了修正,“啊,只是去做老師了。”
他順着獵人聯盟提供的路徑,進入G城市公眾攝像頭的數據庫,已經可以看到蔡斯大部分的日常生活。他來培訓中心上課,大概一天四節,每節四十五分鐘,然後回家,住的地方離培訓中心只有十分鐘步行的距離,樓下就是超市,他每周採購一次食物。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阿拉丁很滿意:“宅男哦。”
豬小弟表示不理解:“藝術家不應該都過着豐富多彩的生活嗎?”
阿拉丁搖搖頭:“非人化身的藝術家未必會對人類所謂豐富多彩的生活有興趣,因為他們會覺得我們做的大部分事都很愚蠢。”
他對豬小弟打個響指:“走,去拜訪他一下吧。”
不時停頓,簡直說得上是結結巴巴的彈奏聲在琴房回蕩,彈奏的孩子滿頭大汗,每一個音符對他來說,都重得像一塊板磚。
他的老師蔡斯·旺達坐在指導席上,腰身挺得筆直。
他是一個瘦弱的年輕男子,頭髮濃密,眼睛湛藍,但是臉色非常嚴肅,很少有人見到他笑。
牆面上的鐘指向下課時間,蔡斯合上琴蓋,將八歲的小男孩阿蒙送出琴房。門口等待的母親兀自在玩手機,一直到兒子跑到身邊才發現今天的鋼琴課結束了。
“下課了?好快喲。”
一面摟着孩子,一面笑容滿面地轉向蔡斯:“老師,今天上課上得好嗎?”
蔡斯注視着她,用的是舊型號的手機,黃色上衣雖然洗得非常乾淨,但看得出早就沒有了光澤,穿着修補過的涼鞋,指甲沒有做過護理。
在這家高級音樂培訓中心,阿蒙這一對母子應該是經濟條件最不好的會員,但她們也是最堅持的,從阿蒙五歲開始,風雨無阻,每周三次課。諷刺的是,正因為條件不好,阿蒙家沒辦法一次交全年的會員費,反而被迫採用單次課時最昂貴的月付制度。
“克萊文女士,我建議,就此停下來吧。”
在阿蒙母子準備轉身離去時,蔡斯忽然說。
阿蒙母親驚訝地轉過頭來:“老師?”
“阿蒙在鋼琴上毫無天分,其他人不管學得如何緩慢,如同蝸牛在地上爬行,總有前進的痕迹,但他如同青蛙在井底跳躍,每一步都是徒勞。”
他說得緩慢但是堅決:“儘管這樣的話說起來很不愉快,但與其浪費時間和金錢在這裏,不如去做一點更令家人高興的事。”
出乎他意料的是,阿蒙的母親微笑起來,並沒有感情受傷的樣子,她摟緊了兒子,而後低頭說:“阿蒙,去幫媽咪和老師倒一杯水好嗎?”
阿蒙乖巧地從母親身邊離去,母親直起身來:“蔡斯老師,這個周末,可以請您來家裏做客嗎?”
她大概知道這位出了名不合群的老師不會答應這樣的邀請,立刻說:“希望您可以來,也許您到時候可以知道,為什麼我們堅持要阿蒙學習鋼琴。”
她從手袋裏拿出一張卡片,寫上自己家的地址,遞給蔡斯,這時候阿蒙走了回來,雙手小心翼翼地各端着一杯水,他面對老師,露出純真的笑容:“請喝水吧,蔡斯先生。”
過了兩天就是周六,蔡斯如約在上午十點來到了阿蒙家住的街區,這一帶和音樂中心所在那一帶相比,缺乏應有的繁華氣息,但綠樹成蔭,街道整潔,阿蒙家的地址也很好找。
是阿蒙給他開門的,眼神里閃爍着由衷的欣喜之情,儘管作為師生,他們之間從未在琴房之外多說過一句話,但阿蒙似乎非常高興見到他。
和阿蒙的母親一樣,房間裏儘管毫不華麗,卻乾淨整潔,就連最容易髒的紗窗上,也一塵不染。
客廳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鋼琴,入門版的雅馬哈,不算貴,但擠在相當狹小的房間裏,卻讓整個空間都逼仄了起來。
蔡斯默默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這時阿蒙母親從廚房裏跑了出來,手上端着水果盤和點心盤,高興地招呼着蔡斯,但後者沒有要坐下來的意思。
“克萊文太太,您要給我看什麼?”
他單刀直入地問。
阿蒙母親看了看錶,露出笑容:“要等一下哦,來,吃一個瑪德琳蛋糕吧,我做的瑪德琳蛋糕不比羅斯餅店遜色哦。”
蔡斯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他勉強地接下阿蒙母親遞到他手裏的一塊蛋糕,正要送進嘴裏,忽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一陣打翻了東西般的響動。
響聲一開始是斷斷續續的,接着就狂風暴雨般連綿不絕起來,東西翻倒的聲音里,還夾雜着一個男人的怒吼。那聲音隔着一扇門,無法分辨出吼叫的是什麼,但那分明不是正常人會發出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阿蒙從廚房裏跑了出來,跑到鋼琴面前,掀開面板,開始彈鋼琴入門者通常最先掌握的《小星星》。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他如往常一樣彈得笨拙,每一個音符從手指下出來,都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那麼困難,但即使如此,他總算是把整首歌彈了下來。
房間裏的狂暴噪音漸漸平靜了下來,阿蒙的母親出現在客廳里,她平靜的眼神里有悲哀,可也有更多的欣慰。
“阿蒙的父親,患有一種罕見的精神病,每天在某幾個時刻,他會突然陷入狂想之中,認為自己是被囚禁的野獸。
“他房間裏大部分東西都是輕而堅固的塑膠製品,以免他疾病發作時傷害自己。
“阿蒙出生前他已經開始發病,這幾年一直沒有好轉。阿蒙開始學鋼琴后,我們無意中發現,每次他發病,如果能夠聽到阿蒙彈奏的音樂,就會很快平靜下來。”
蔡斯望着那扇門,不知道門后是什麼樣的場景,但至少現在很安靜:“不能只是放唱片嗎?”
阿蒙母親搖搖頭:“我們試過,沒有用,也許是父子之間有一種獨特的感應吧。”
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慈愛:“如果只是為了安撫父親,我也不願意讓阿蒙一直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我是母親,我知道他的天賦在哪裏。”
蔡斯猜到了她欲語還休的內容:“阿蒙有遺傳嗎?”
她點點頭:“是的,醫生說有遺傳,但神奇的是,他所彈奏的鋼琴雖然可以說慘不忍睹,但那個練習的過程卻能對他的大腦神經產生影響,如果堅持學習的話,說不定能夠免於發病。”
她向蔡斯深深鞠躬:“老師,阿蒙確實是沒有天賦的孩子,但是音樂卻能拯救他免於瘋狂,所以,請您繼續忍受他當你的學生吧,畢竟,這麼多年以來,所有的老師里只有你一直沒有放棄他。”
蔡斯半天都沒有說話,而後他站起來,把那塊瑪德琳小蛋糕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咀嚼,等他咽下那塊蛋糕,他對阿蒙說:“一四六的晚上七點,在家裏等我,以後不要再去培訓中心了。”
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轉身走出了門。
正午時間,街上的人多起來了,他走着,步伐不緊不慢,一路走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在他的客廳里也有一架鋼琴,那是市麵價格極為高昂的限量版施坦威。
蔡斯慢條斯理掛好帽子,換了鞋子,在全屋走了一遍確認門窗都關好了之後,脫下自己所有的衣服,站在鋼琴面前。
手指伸出去,按在了琴鍵上,就在音樂響起的同時,他的身體開始變形,一寸寸拉長,如同拉麵一般柔軟,上面出現了黑白相間的圓環,一共有三節,他的雙腿融合在一起,頭顱也變圓,脖子消失了。但與此同時,他的手指仍然在琴鍵上飛舞,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那是真正的行雲流水,沒有一絲一毫哪怕像呼吸那麼微弱的凝滯和阻礙。
一曲奏畢,蔡斯垂下身體,全身覆蓋在琴鍵上,和琴鍵瞬間彷彿完全貼合在了一起,只有尾部的一小節還留在外面。這時候琴蓋忽然猛地合上,隨着一聲尖銳短促的呻吟,那節指甲大的尾部和身體斷開,掉在了地上。
琴蓋再度打開,蔡斯恢復了人的形態,他爬下鋼琴,撿起那節東西,小心地放在手心,而後打開了窗戶,那節東西被陽光一射,立刻變成了粉末。蔡斯往廚房走去,將那撮粉末放在了一個小玻璃瓶里,瓶子上貼了一個小標籤,上面寫着:“阿蒙”。
在兩百米之外,與蔡斯公寓遙遙相對的一棟樓房頂上,阿拉丁舉着聯盟特別研發的透視望遠鏡,觀察着蔡斯公寓裏發生的事,他身邊站着豬小弟,當然還有阿黃。
他一邊看一邊還有閑心問:“為什麼你可以不用任務令牌,老爺子就給你設備?而且問都不問拿去幹嗎?”
豬小弟和他一樣不知道:“天曉得,每次見到我都說一堆很深奧的話,但是要什麼就給什麼。
“肯定因為你們平時都不陪他聊天,老人家好容易寂寞的。”
阿拉丁差點給噎死:“跟他聊天?誰敢跟他聊天你說說看?跟他打個招呼都只敢說‘您好’,加一句‘您最近還好嗎’,他就說你有工夫說這麼多話為什麼不多出兩個任務。”
豬小弟哈哈大笑起來,這話聽着還真像是設備司老爺子的風格。
等蔡斯變形完成之後,阿拉丁放下望遠鏡:“運氣好像太好了啊,這不是八音竹節蟲附身的案例,是變身啊!”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他斷個尾巴尖給那笨孩子吃?”
豬小弟眉開眼笑,不知道為什麼亂高興:“一個新音樂天才要出現了啊。”
阿拉丁對天才不關心:“那怎麼樣,這種非人是藝術類型的,跟人類的藝術家一樣應該都手無縛雞之力,咱們去抓他不?”
他想得長遠:雖然八音竹節蟲沒有人下單,但抓起來存着也挺好,說不定哪一天有心人發現有這樣一個培養音樂家的捷徑,找上門來呢。
豬小弟搖頭搖得脖子要斷掉了:“才不要。”
他轉身就走:“你也說了,一個女人不愛一個男人了,讓他變成蕭邦本人又有什麼用。”
阿拉丁覺得好笑:“怎麼一下子大徹大悟了?”
豬小弟繼續搖頭:“八音竹節蟲是條好蟲呢,我們不要去打擾他了,想想別的辦法幫吉安娜吧。”
阿拉丁收起望遠鏡,懶洋洋跟上他和阿黃,卻不與他們走同一邊:“你要問我呢,別的辦法都不用想了,只要能讓那個男人找回自己失去的萬貫家財,我保證他老婆會跑着回來。”
豬小弟投去狐疑的一瞥:“這麼簡單粗暴?”
阿拉丁點點頭:“少年,世間事都是這麼簡單粗暴的,習慣就好。”
豬小弟好幾天都沒有回京都,在北京獵人聯盟總部打了個地鋪住下了,實習獵人必須接受的培訓一結束,他就去找設備司總管聊天。老頭給他準備吃的喝的還有新衣服,看得旁邊排隊的獵人眼珠子都是紅的,誰也不明白素來鼻孔朝天看人的老爺子為啥這麼喜歡一個無門無路的實習獵人。
他除了上課,每天主要忙着研究怎麼做生意這個課題,最後在浩如煙海的金融管理資料面前敗下陣來,悲痛地認識到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做生意的好手,賣煎餅都會破產。
於是那一夜他就睡得很不好,翻來覆去的,阿黃在旁邊蹲着,靜靜注視着他狂野的睡姿,狗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
後半夜的時候,他終於安定了下來,阿黃起身走出卧室,在客廳的中心舒展身體,變身為奎木狼,黑色煙霧散去之後,光行也悄然出現了,手裏還拎了一把扇子。
奎木狼有點意外:“他又想去哪裏嗎?”
光行幸災樂禍地跳着一種節奏非常慢的日本傳統舞蹈,空虛的手臂在奎木狼面前抖啊抖。
“並沒有,他好像最近過得還不錯,沒有想要去哪裏的樣子。”
“那你為什麼來了,”
“因為他啟動了另一個夢境關鍵詞,他想找人哦。”
“誰?”
“等我查看一下夢境記錄表。嗯,他要做生意很厲害的人,去幫那個小姑娘的爸爸重振家業呢,目前的人選好像有松本家的那個蕭遠晴。”
奎木狼覺得沒什麼奇怪的:“如果成為鋼琴家沒有辦法挽回女人的心,重新變成大富翁說不定可以。”
光行覺得好笑:“看不出來奎木狼你忽然對這個很有研究的樣子,所以在地獄裏生活也有可能失戀嗎?”
奎木狼亮出牙齒惱羞成怒,話題沒法繼續下去了。
他瞪着光行:“那麼,你要去說服這個姓蕭的幫他嗎?”
光行的頭撥得速度極快,普通人這樣搖頭的話腦袋早就掉了:“攝政王去找凡人幫忙,整個暗黑三界的臉都丟光了,那怎麼行!”
奎木狼氣不打一處來:“他蘇醒過來后就每天都在找凡人幫各種各樣的忙,否則早就餓死了。非人也可以,做生意特別厲害的人都有誰,光行你們不也是一家公司嗎?”
光行邁着優美緩慢的舞步,在房間裏轉出一個又一個精緻的圈,這是日本的國寶級能舞,跳得人魂飛魄散,一面說:“我們是一家公司沒錯,也確實有業務要經營,但我們是純粹壟斷的行業啊,從來不知道競爭是怎麼一回事。”
他想了半天,忽然灰濛濛的眸子裏一亮,建議:“不如去找金狐秦禮啊,他可是三千界出了名的大奸商。”
奎木狼恨不得掐死他,要是他找得到光行脖子在哪裏的話:“金狐秦禮?讓五神族幫人做生意?”
光行點點頭:“我也覺得未免太過誇張了,但是你們的攝政王要哦,那誰又能說個不字呢!”
摩洛哥,海上。宙斯號遊艇隨着海波輕輕蕩漾,一面淡金色底的黑條紋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陽光萬里,是一個完美的海上派對之日。
秦禮坐在甲板上,旁邊放着釣竿,他的衣着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黑色西裝,一如平常。
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他沒有戴從不離身的那雙黑色的薄皮質手套。他的手袒露在空氣中,每一個細節都被護理得極之完美,皮膚上泛出淡淡金色,正優雅地交疊在膝蓋上。
忽然一群身姿優美的比基尼女郎嬉笑着跑上甲板,喧鬧中舉起手機從各個角度拍完照片,又爭先恐後地回到船艙,他聽到女郎們竊竊私語:
“這個人是誰啊?”
“遊艇的主人啦,他不喜歡跟人說話的,快點走吧。”
門開門關之間,節奏強勁的音樂傳來,今天全英最頂級的DJ和Billboard新上榜首的樂隊組合都在派對現場。此外,還有名模、俊男、美食家、脫口秀達人。儘管天色還亮,裏面卻已經玩得天昏地暗。
不過,大家都知道,這些人都是陪襯,真正重要的客人只有一位。
全美最強勢的房地產商、大量的旅遊勝地土地擁有者,這幾年轉向能源市場,在傳統的石油領域和新興的清潔能源領域都有漸執牛耳的勢頭。
他也是秦禮最主要的貿易競爭對手之一,過去十數年,大家翻翻滾滾,在世界各地為能源的市場佔有率廝殺,各有勝負。秦禮很公平,他知道自己做不完世界上所有的生意,所以對一時一地這裏那裏的失利,他並不放在心上。
但前兩天被歐洲媒體爆出來在羅馬尼亞和匈牙利交界處一樁大片土地收購案,卻引起了秦禮的注意。那片地對秦禮來說至關重要,他勢在必得,絕對不準備容忍半點差錯。他也不在乎誰說他勝之不武。
這個世界上勝利就是勝利,勝利不因其得到的手段高尚而更多,也不因卑鄙而更少。
失敗也是如此,所謂高貴的失敗,只是自欺欺人。
人類不是常常說什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到莫須有的力量手裏,真是弱者的典型思路。
倘若確實如此,那秦禮不介意自己成為傳說中的那個天。
他攤開手,一團灰白的氣流忽然出現在掌心,慢慢旋轉,如同水中的漩渦。秦禮不動聲色地凝視着它,手勢輕輕轉動,氣流越來越密,旋轉速度越來越快,漸漸變身為暴烈狂風,中心部位彷彿有閃電驚雷,大雨傾盆。
秦禮將掌心輕輕合攏,嘴唇微微翕動,帶着靈性的咒語從他舌尖振翅飛出,在空氣中扶搖直上,而他手心的風暴團彷彿被咒語所感召,逐漸加強,東衝西突,尋找出路。
等秦禮確認風暴團已經足夠強勁,他站起身,伸出手,如同放出和平鴿一樣,放出這個將在三十分鐘之後,帶着半個印度洋上空氣流與雨水捲土重來的死神。
而後他重新坐下,戴回自己的手套,撿起魚竿開始垂釣,期待着一場與旗魚的邂逅。
船身慢慢開始動蕩起來,船艙中人沉醉於酒精、大麻和音樂,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什麼異動。
很快風浪達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而秦禮穩坐着如鑄在甲板上的雕像,他慢條斯理觀察着釣餌的動靜,在他身後,船艙門輕輕打開了一下,而後悄無聲息緊緊關上了,指紋鎖上的指示燈亮起又熄滅,遊艇內部被萬無一失地鎖死了。
遊艇劇烈搖晃,隱隱約約的尖叫和狂呼從內部傳來,還有不甘束手者哐哐砸門的聲音,那想必是主客身邊平常寸步不離的那四位彪悍隨從。
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死神來了,收割他的稻穀,稻穀不收完,他是不會走的。
秦禮皺起眉,他不喜歡聽到那些慘呼,並非因為憐憫。
任何聲音他都不大喜歡,最好這個世界是靜默的。
他所愛的人當然是例外,但他們都不在身邊,不在這個世界。
於是其他人的生死,也就全然與他無關。
他手上穩穩握住釣竿,一面抬眼觀察天色。周圍非常暗,海水變成了黑色狂潮,起伏如奔馬,天上烏雲極速聚集,太陽早已消失不見,不時有閃電刺破天際,將周圍不斷劈成暗與亮的兩個世界。
遠方的海上傳來呼嘯聲,他放出去的颶風已經成型,移動速度大概每小時三百公里,大約十分鐘之後,會正面遭遇這艘遊艇。他會隨着海浪漂流而去,也許在某一個島嶼上停一陣子等人救援,至於船上的其他人,就自求多福吧。
唯獨一件事值得惋惜:“看來今天是釣不到旗魚了。”秦禮想。
海浪高高捲起,不斷衝上甲板,但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的鞋子和褲腳,他走到欄杆邊,正要躍下,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在空中高喊:“大叔,抓緊欄杆不要怕,我馬上就來救你。”
秦禮一愣,抬頭看見空中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根狗骨頭形狀的飛行器,蓋子打開,伸出一隻狗頭,正吐着舌頭猛瞧着他。
三個此刻用起來無比貼切的字湧上秦禮心頭:什麼鬼?
豬小弟這時候探出身來,抓住阿黃兩條腿往下一丟,一面興高采烈地喊:“阿黃,把船艙門撞開哈,我馬上就來。”
從容從十米高空躍下,阿黃像一片最輕柔的羽毛一般,落在甲板上。它和秦禮對視了一眼,後者非常難得地露出了一種名叫驚訝的表情。
“奎木狼?!”
阿黃搖了搖頭,掉轉身子直奔船艙而去,它弓身低頭,擺出了一個意思是我真的有在努力的姿勢,衝著門撞過去。門上的電子鎖應聲而落,根本都不準備用自己的堅固和精密做絲毫抵抗。
裏面的人先是集體靜默了一刻,而後發出狂喜與難以置信的尖叫聲,爭先恐後地衝出來。豬小弟從飛行器上跳下來,剛站在甲板上,一個浪頭打了過來,遊艇傾斜了大一半,海水呼嘯着衝過來,轉眼淹沒了甲板。豬小弟一邊鬼叫,一邊衝上來,對着秦禮一轉身:“來,我背你。”
他瞪着豬小弟:“你背我幹嗎?”
豬小弟着急啊:“船要沉了啊。”見秦禮巋然不動,沒辦法,於是一把拉住他往飛行器那邊跑:“那你先上去,我去救其他人。”
此時已經有好幾個人跑到了甲板上,秦禮嘆了口氣,在極速召喚巨型海浪來個一了百了和這次就算了之間稍微權衡了一下,放棄了。
豬小弟抓住欄杆,按下飛行器的控制器,骨頭飛行器在空中旋轉,膨脹,數秒之間變成了之前的十倍,空間之大足夠將所有人裝上去,而後一頭紮下來,停在已經動蕩如同地震帶中心點的甲板上。豬小弟保護着秦禮爬上飛行器,掉頭拚命往船艙那邊跑,雖然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被海浪沖走,卻沒有一絲懼怕,也沒有一絲退縮,站在已經到他腰身的海水裏拚命招手,指揮賓客們逐個往飛行器這邊來。阿黃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它的四足所到之處,海浪的衝擊便稍微凝滯或減弱,程度剛剛好夠豬小弟一次又一次穩住身體,不至於一頭栽進海里去。它不時抬頭看看秦禮,大概也只有後者知道它是在幹什麼。
當所有人都狼狽不堪地擠進了狗骨頭裏,豬小弟拍了拍腦袋,最後連滾帶爬跑進了船艙,阿黃汪汪兩聲,沒奈何也跟了上去。
波濤洶湧,天空已經完全變成黑色,遊艇幾乎已經完全沉沒了,狗骨頭飛行器自動浮在空中,小幅度地盤旋着,飛行器里的人都屏息望着水下的船艙。
一人一狗在裏面足足巡視了十幾分鐘,終於出來了,出來的方式是阿黃拖着豬小弟的褲腳往前游,豬小弟躺在水裏仰泳,一隻手划水,另一隻手高舉着一個倉鼠籠子,裏面有一隻嗆得半死、四腳朝天的白倉鼠。
飛行器上的人們歡呼起來,名模們甚至不顧自己的妝容凌亂,落下了感動的眼淚。只有秦禮心裏嘆了口氣,心想這個程咬金到底是打哪裏冒出來的,還有你要是死在這裏,海王波塞冬明天就要被暗黑三界那些瘋子整個打翻了。
秦禮的海濱別墅里,驚魂未定的賓客們聚在起居室,喝着威士忌,聊着今天發生的恐怖經歷。豬小弟在他們中間,結結巴巴解釋自己本來是來找秦禮的,本來沒有救人的意思,不過既然遇到了,那就救一下那是必須的。
其他人認為這真是偉大的謙虛,尤其對他最後救出可愛小倉鼠的忘我舉動各種稱讚,豬小弟像真正的英雄一樣被簇擁着。巧的是,這裏面頗有幾個人是獵人聯盟的客戶,大家紛紛表示要回去寫表揚信給聯盟的客服部門。
另一頭的書房裏,秦禮坐在書桌后,阿黃蹲在桌子上,面面相覷。秦禮哭笑不得:“怎麼回事?”
阿黃搖搖頭,說來話長的意思。秦禮繼續問:“審判之輪停止後下面怎麼了?”
阿黃還是搖搖頭,秦禮嘆口氣:“不知道還是不能說?”
阿黃突然開了口,那是奎木狼的聲音,低沉而堅硬:“有什麼區別呢。”
秦禮看着他點點頭:“幾千年了你的脾氣一點沒變。”
就在這時豬小弟忽然一頭扎了進來,見到阿黃馬上撲過去,狗頭狗尾巴上到處摸,摸完鬆了一口氣:“都給擦乾了,那就好了。”
然後轉過去對秦禮行了一個舉手禮:“秦先生你好啊。”
秦禮瞪着他:“你不知道我是誰?”
他簡直點頭哈腰:“我當然知道你是誰啊,你是秦老闆,商業雜誌去年評選的商業奇才第一人。”
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他居然還摸出那本雜誌來,上面大幅封面照片里,秦禮坐在一把價值連城的古董椅上,但照片只拍到脖子以下,他似乎非常不喜歡讓人看到他的臉。
豬小弟誠懇地趴在秦禮的花梨木書桌上,水汪汪地眼睛盯着秦禮:“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秦禮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阿黃,阿黃嘆了一口氣。按道理狗是不會嘆氣的,但它就是嘆了一口氣。
秦禮沉吟了一下:“你說。”
吉姆在舊日屬於自己的大樓前,望着街道的遠方,心裏有點怔忪。
昨晚他如常喝得爛醉,在自己的嘔吐物里昏死過去,明天就要回美國了,他卻連行李都沒有收拾。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響起女兒的哭聲,他躺在那裏,閉着眼睛,意識一點點回來,卻無論如何無法動彈。
腦子裏如同裝滿沸騰的岩漿,也裝滿宿醉和絕望,他知道吉安娜走近他身邊,蹲下來,抽泣着,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臉上。
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馬上死去,或者被裂開的大地吞沒到深淵裏,如果吉安娜對着他的屍體哭泣,至少他在女兒的眼淚面前心安理得。
妻子愛上了別人,事業突然崩潰,一直乖巧聽話的獨女,某一天問他:“爸爸,你愛過我嗎?你和媽媽願意生下我嗎?”
那一刻他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失敗。
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挽回,他最後能為女兒做的,就是跑得遠遠的,說這是逃跑也好,說是推卸責任也好,如果女兒能夠將他的存在全盤忘卻,說不定比懷念要令人安慰些。
他呻吟着爬起來,吉安娜為他拿來了熱毛巾,一下一下擦着他的臉,等吉姆把他收拾得恢復三分人形,她遞給他一張卡片:“有人送到家裏來的,說讓你去找他。”
吉姆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張卡片,然後整個人像在隆冬臘月被當頭澆下一桶冰水,徹底清醒了。
現在,他就是在這裏等那個人。
在約定時間的前十秒,一輛平常的黑色德系車開過來,那輛車市價大概六萬美金,屬於平價車,在任何城市都有成千上萬同款。
車上只有一個人,從司機座下來,此時正走向吉姆,他穿着款式極簡單的黑色便裝,神色平和。
一切都平平無奇,除了眼前這個人名叫秦禮。
吉姆的心臟撲通撲通撲通,目不轉睛望着來人。
在他事業如日中天,春風得意的時候,自己算是個大人物,也真的見過不少大人物。
那些人大多聰明絕頂,非富則貴,有些人令吉姆喜愛,有些則令他尊敬。
但眼前正走向他的,卻令他窒息。
如同被一個夢魘住般不真實。
秦禮。
他的生意遍佈人類足跡經歷過的一切區域,以及能夠聚集巨大財富的一切領域。
世人傳得紛紛揚揚,說他的政治獻金操控許多國家的選舉,每用金錢攻下一國的政壇,他的商業版圖就擴展到哪裏,生根發芽,枝繁葉茂,直到隻手遮天。
他擁護的人一定會上台,而對他不利的人一定會在某時某處失手。
傳媒都說他是天選的梟雄,不知道他的傳奇會在哪裏終止。
此時他卻赫然駐足在吉姆面前。
他身材纖細,皮膚蒼白,眼睛是兩口狹長的湖,閃爍着不可名狀的淼淼水光,深不可測。
抬頭看了一眼大廈的名牌,他淡淡說:“是你的?”
吉姆竭力掩飾自己的震驚,赧然說:“曾經是。”
秦禮點點頭,徑直走進了大廈,經過前台右轉,就是吉姆公司以前的辦公大廳,裏面冷清之極。
曾經擁有超過三百人同時工作,此刻卻門可羅雀,處處貼着封條,桌椅狼藉,雜物文件撒滿一地。一本產品介紹躺在入門的醒目處,上面驕傲的自我標榜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耳光,將吉姆的臉打得熱辣紅腫。
秦禮環顧四周,聲音毫無起伏,問:”出了什麼問題?”
資金?官司?內部衝突?
吉姆苦笑着搖頭:“都不是。”
現金流良好,客戶關係良好,內部員工協作健康。
但就是一夜之間,所有東西都賣不出去了。
已經下定的訂單紛紛取消,新的訂單像冰雪在盛夏消融一般無影無蹤。
無論多麼努力地推銷,參加各種展會,以十倍甚至五十倍的資金投入去做營銷,都無濟於事。
一塊一塊磚頭從吉姆辛苦建築的城堡上掉落,直到一切都轟然崩塌。
銀行開始逼債,工廠停工,職員們盡了最後的人情,沒有追問吉姆欠他們的薪資,自己默默離開。
他變賣了豪宅、車子、股票、債券,提空了所有賬戶,甚至女兒的教育基金,試圖挽救事業,只要有一個客戶願意上門,他就有信心熬下去,萬事萬物,總該有緣由。
他找不到自己失敗的緣由,於是他不承認自己失敗。
直到妻子把一紙離婚協議放到他面前,並且坦陳自己愛上了新人,是她半生傾慕的男人。
斬釘截鐵,沒有後悔餘地。
吉姆的人生就此跌到了深淵裏,旁邊有龍盤踞,不準備給他一絲回天的希望。
直到這一刻。
一個叫秦禮的人,和他一起走進這裏。
他淡淡打量了一下辦公大廳上下,忽然唇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誰花這麼大的工夫對付你。”
他轉頭看了看吉姆:“得罪過很厲害的人嗎?”
吉姆一愣:“很厲害?”
秦禮慢慢說:“很厲害。”
他慢慢從辦公大廳的中間走廊走過去,手指劃過一兩張桌子的桌面,而後仔細觀察指尖上的灰塵,他戴着一雙黑色的皮質手套,非常薄,非常貼合,看起來就像他真正的皮膚。
“有人在你的辦公室里施了巫術。”他看着吉姆,“巫術,聽說過嗎?”
吉姆一愣,臉上流露不可置信的表情:“巫術?”
他遲疑了半天,慢慢說:“我太太……呃,前妻的繼母,據說曾經拜過一個巫父,她們家族的人都非常忌諱談論他。”
內心深處,他一直認為這些東西是怪力亂神,屬於愚昧與盲目者,離自己很遠,但秦禮的言語,理應是金科玉律。
秦禮點點頭:“那就對了。”
他指了指房屋的四角:“找工具來,從正東南西北牆壁的頂端挖進去,看能不能找到什麼不應該在那裏的東西,如果有,就拿出來。”
吉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相信秦禮所說的話,但他也看不出來自己有任何反駁或質疑的能力。
他只能跑出去,滿腹狐疑地從大廈工具房裏找了電鑽和鐵鏟過來。
他動作笨拙,但秦禮並沒有要上來幫他的意思,只是頷首示意他開始。吉姆抹了一把汗,咬緊牙關,挽起袖子,抬起電鑽對準牆壁上一個點,鑽頭髮出巨大的轟鳴,顫抖着在牆壁內旋轉,越來越深,大概五十厘米過後,忽然叮的一聲,似乎頂到了什麼金屬的東西。吉姆把牆壁上的磚頭一塊一塊抽出來,直到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洞,洞內果然有一個大約A4紙見方的鐵盒。他無名地覺得空氣驟然冷了下來,彷彿有寒冰霧氣從那個牆洞裏冒出來,遲疑了很久,吉姆終於伸出手去,把鐵盒拿出來。
黑色鐵盒,沒有任何標記,比想像中要輕,他抬頭望了一眼秦禮,後者點點頭,吉姆打開盒蓋,首先看到的是金子。
盒子內襯都由薄薄的金箔貼成,中心放着應該是羽毛織的一個小圓墊子,墊子上端端正正擺着——
“蟬蛻。”
秦禮走過來,迎着吉姆驚詫莫名的眼神,從盒子裏捻起那黑色半透明的蟬蛻,在眼前端詳:“繼續去挖吧。”
前後花了半小時,四個牆角都找出了一個盒子,盒子埋得並不深,也看得出來是後來埋進去的。
盒子裏的東西分別是:黑色的蟬蛻、一把斷了鋒刃的匕首、被燒焦的羽毛,以及燃燒殆盡卻還保留形狀的熏香柱。
“虛蟬,斷刃,焦羽,冥香。”
秦禮看着眼前四個盒子:“都是破碎虛空,無望無果之物,能夠影響一棟建築物以及居住在該建築物中的人的氣運。這是從日本起源的咒術,平安時代的陰陽師很喜歡用這一手,去幫助他們的主人對付敵人,但那時候的巫符需要事先培育,後來傳到西方,更加改良,能夠利用凡人之物製作巫符作法。”
他看看吉姆:“能埋進你的辦公室,大概也是你親近的人。”
吉姆臉如死灰,望着那四樣神秘的不祥之物:“就是它們令我衰敗?”
秦禮搖搖頭,將那些東西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他的手接觸鐵盒時,有極微弱的金光流出指尖,貫穿鐵盒,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低微而縹緲的尖叫聲,彷彿遠處有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被什麼東西嚇壞了似的。
“是你自己令自己衰敗。”
他沒有看吉姆,拍了拍手,輕描淡寫地說:“凡事有因便有果,誰的路不是自己一步一步踏出來的呢。”
他們從寫字樓出來,站在正午的陽光之下,秦禮仰望天空,慢慢地說:“如果沒有任何限制,你想要從事什麼?”
吉姆愣住,似乎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想了一陣之後,他說:“農民。”
他比劃了一下:“我從小在農場長大,六歲就會養牛,我喜歡騎馬。”他搖搖頭,看看周圍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不知不覺吐露真言,“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屬於這裏。”
秦禮點點頭:“你確實不屬於這裏。”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支筆,在吉姆的白色襯衣衣袖上寫下一個電話號碼,那支筆的顏色很奇怪,彷彿浮在空氣中,根本沒有沾染到衣服的表面。
“打這個電話,他們會為你安排你想要的農場。帶你的女兒一起去。
“你也可以選擇要一筆在這裏東山再起的錢。你太太或許會回來,或許不會,但她的巫師,應該是不再有能力威脅你了。”
他沒有笑容,說的話斬釘截鐵,不存在一絲一毫的游弋或不肯定:“如果你問我的建議,不管你在哪裏,都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在孩子身上,帶着你女兒去騎馬,出席她的畢業典禮,她戀愛晚歸,就為她等門。”
他望着吉姆,淡金色的眼睛毫無表情:“總有一天你知道,這些東西比全世界的錢加起來更重要。”
吉姆瞠目結舌地聽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其有幸,在惜字如金的秦禮那裏聽到這麼多話。
“秦、秦先生,你有孩子嗎?”
秦禮唇邊露出一絲微笑,那微笑簡直讓他的樣子都平易近人了一點似的,但是轉瞬即逝:“我有兩個兒子,都是好孩子。”
而後他舉步走向自己的車,沒有回頭,一分鐘後車子就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松本家,庭院裏的林葉都換上黃衣,等待最後的飄零,樹下,豬小弟陪着美亞在做植物標本。
他有好多天沒來了,美亞格外高興,事無巨細說著自己學校的各種事情,忽然說:“你記得上次我說過那個想要找到愛的女同學吉安娜嗎?”
“嗯,她怎麼了?”
“她要回肯塔基州了,我們為她開了一個告別派對呢。”
豬小弟聽到告別兩個字有點不是很確定:“真的嗎?所以她的媽媽還是沒有回到爸爸身邊啊?”
美亞點點頭:“嗯,是沒有回來,但她父親在肯塔基找到一塊農場,而且要帶她一起回去。”
她轉過身望着自己父親所住那棟樓,言語裏有淡淡的惆悵:“她說她小時候,爸爸答應過會教她騎馬,帶她去農場上牧牛,然後每天都會在她身邊,現在不用滿世界去做生意,這些諾言終於成真了。”
美亞拍拍豬小弟的頭:“他爸爸愛她,對嗎?”
豬小弟點點頭:“我想是的。”
美亞注視着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所以你有幫她去找愛嗎?”
豬小弟微笑起來:“沒有啊,愛本來就在那裏,本來也不需要找吧。”
美亞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也對哦,吉安娜好像是真的開心起來了呢。”
她躺到草地上,把做了一半的植物標本丟到旁邊,頭枕在豬小弟的膝蓋上,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豬小弟伸出一隻手蓋住她的眼睛,為她擋住從斜上方射過來的陽光,繼續埋頭去看自己的《吸血鬼格鬥手冊》,嘴裏輕聲地說:“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