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七零零

第三章 七七零零

灰色的天幕下,一片慘淡凄涼。.遠遠望去,只有高低起伏的灰色土丘,無法辨別方向。在這片廣袤之地,沒有草木蔥蘢,沒有鳥獸魚蟲,甚至連日月沉落也沒有。

滿目的灰色,構成了這個蒼涼的世界。

這就是天極之丘,絕望的最好闡釋。

千年前的天極之丘曾是萬木葳蕤,生機盎然的林海,被判處極刑的囚徒在這裏完成生命最後一段時光。

前代聖主琉璃玄想不忍殺戮,悖逆長老議會廢除極刑,伏上古四靈獸於此,不料四獸逃離,刑徒動亂,將這片林園變成荒土。

當代聖主太學玄珈執掌靈界之後,長老議會強烈要求處決所有刑徒,太學玄珈既希望秉持琉璃玄想不殺的理念,又為了安撫因靈界動亂而激憤的長老議會,折中之後造出了天象星盤諸神大陣,以死靈之氣覆蓋其上,將生命跡象剝奪,又以灰色幻象籠罩天極之丘,變成了今天這副沒有黑白,沒有方向,沒有時間,沒有生命,沒有希望的樣子,算是對暴亂刑徒的懲罰。

充滿了死氣的禁域裏,衰亡的速度大勝從前,大批生活了上百甚至上千年的魔頭巨梟在含恨中不甘死去,而他們存留下來的怨氣更加劇了死氣的腐蝕,最後,除了修為通天的刑徒苟延殘喘下來以外,在這千年內被關押的囚犯大多採取了自戕方式結束了這段不堪忍受的蒼灰生命。

……

又是一個不知年月的日子,從西方千仞山流向東邊冥海的河流靜賴無聲地蜿蜒而過,一雙雪白的蓮足踩着灰土來到河邊。

溪流另端,一個被困在那裏不知多少歲月的囚犯一直守望着,見到那位衣着襤褸貌若雙十芳華的女孩子又一次出現在溪邊,他那副瀕死的乾癟皮囊慢慢支撐起來,往前移動、移動,直到身體快要碰到那塊標有“七六九九”的牌子才停下。

女孩子長長的黑髮分成兩束扎着垂在雙肩,一如往日,她跪在河邊俯身向河裏望着,片刻后將身邊的小木桶浸在水中,連倒影也無法呈現的灰色的河水漫過木桶邊沿注滿了小桶,她有些吃力拎起,起身離開。

記不清這是第二十幾萬次見到這個身影了,在沒有時間概念的牢籠中,這個身影就是他的全部支撐,相對於其他除了灰色什麼也看不到的刑徒來說,他無疑是幸運的。但是,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會揪心起來。眼看她又要離去,囚徒大聲喊叫,可是因為許久不曾說話,乾澀的喉嚨里只能發出了“呃、呃”的怪聲,他深知這副孱弱的軀殼用不了多久就會消亡,與其如此,不如在死前彌補遺憾——

在這裏的每一個囚徒都被劃定了區域,區域的邊界被埋下警示的木牌,編上序列,他的序列是“七六九九”。無論是超越這個界限還是在畫地為牢的區域裏施展靈力,都會被設伏於天上的大陣誅滅神魂**,所以他一直想知道為何那個女子可以自由行動。

這一次,他終於鼓足了勇氣跨過了木牌,拼了命朝河邊狂奔,頭頂萬丈之上,驟然一亮,他心知肚明,那道見慣了上千次的霹靂很快就要劈下,凝聚起僅剩的一點維持生命跡象的靈力,他飛越了十幾丈寬的河流,終於來到了夢寐以求的對岸,踉蹌的爬上土丘,那一瞬,他驚呆了……

漫天漫地的蒼灰之中,竟然有一大片粉白的菊花生機盎然地蘇醒在死寂的天地間,倔強的直立着。

早已乾涸的眼眶中兩抹渾濁的眼淚淌了下來,他裂開牙齒早已脫落的嘴巴不覺地笑起來、大笑起來,之後,流光映亮了大半天幕……

絕望的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像在哀嘆着什麼……

而在萬里之遙的靈都一間密室中,刻着“七六九九”的牌子鏘然掉落。

……

帶着焦味的氣流掃過菊花田,粉蕊白瓣的菊花此起彼伏地一陣搖曳。拿着小鏟子的男子長身而起,有些憂心地望向閃電劈下的那邊,當拎着小木桶的單薄身影出現時,他細長的眸子眨了眨,繼續將手中的種子埋在養分貧瘠的灰土中。

女孩踉踉蹌蹌拎着小木桶跑了回來,走過豎在土中木牌的時候,她明顯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將一隻腳探了進來,帶着一絲畏懼和不解她仰望着灰涔涔的蒼穹,那上面並未出現剛才驚心動魄的閃光。

將灑了大半水的木桶重重丟下,她訝然的將男子拽起來,指了指那塊木牌,又指了指灰色天幕,然後跑到一塊平整的土岩上,將那個不停流着細沙的透明小瓶拿起來,扔到他腳下。

男子抿了抿嘴角,把木桶中僅剩的一點水澆在地上。

她不甘心地扯着他雪白的衣袖,牽起自己一綹烏髮,又將他雪白的頭髮湊近,緊盯着他,在她大片空蕩蕩的記憶中,唯一變化的東西就是這個了。

而他,依舊不答。

“呃,呃……”

她終於還是着急了,模仿着剛才那個好難看好難看的人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男子的肩膀微微顫了顫,望着眼前這個求知若渴的女孩子,有些愧疚。

七百年了,周圍的景物依舊是進來時的樣子,在這個“絕對靜止”的空間,恐怕唯有他一人知道時間流逝的秘密。

現在她也知道了。

應該說是發現了!

縱使七百年一直瞞着她,她依舊憑着自己的觀察發現了蹊蹺,而今天,七百年整的這天,她學會了語言,雖然僅有“呃”的一聲。

“每個人都會衰老,這是自然的法則,也是生命要面對的事實……”

女孩空蕩蕩的眼眸里泛起大片閃亮的神色,她努力模仿着這句話,卻不知是嘴巴笨拙還是舌頭打結,發不出一個完整的聲音。

男子理解地笑笑,牽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

砰——砰——

心臟緩慢卻有力的跳動着。

驀然間感受到跳動的節奏,她驚恐地退了兩步。

“這個就是你不會衰老的原因……”

在他鼓勵的眼神下,她緩緩的按在自己聳起的左胸上,可是,那裏寂靜的就像這片灰色空間,沒有溫度,沒有躍動。

“這個地方叫做天極之丘,在限定的區域內,人是無法走出去的,如果非要走出去,就會引來天雷,正如你剛才所見,所以整個灰色的蒙昧世界裏,只有你可以自由來去……”

或許是因為七百年未曾開口說話,他的語速很緩很慢。

七百年前,被囚禁在這片荒蕪之地的時候,作為一個條件的交易他得到了三樣東西——

一支雛菊;一隻水晶瓶子;一副靈骨。

七百年後,那支雛菊收穫了一片粉白的菊花田。

那隻水晶瓶子,被他做成沙漏,記錄著時間。

而那副靈骨,因一縷昔日戀人的定情烏絲,變成了面前這個貌若雙十芳華的傀儡。

上古之時,有一種叫做血媒禁術的秘術,傳說可以憑藉此法尋找到靈魂轉世的宿體,因這門秘術有逆倫常,亘古之前便被聖君從《天周志》中抹去,但是,一名侍奉聖君的大巫卻將秘法寫進了巫典,之後輾轉流傳到天洲雲浮殿中。雲浮殿為避免此術再次流落造成世間爭執,決議焚毀巫典,而他在巫典被焚毀的一刻,有幸窺探並記下了這門艱深的術法。

術法有雲,以發乎他人之精血為本,以施術者己身鮮血為媒,製作傀儡鼎爐,種引,搭接因果鏈。待因果鏈斷,即為靈魂轉世,此時,爐毀鼎滅,取得靈魂引,即可尋找未來轉生。

三日前,他終於等來了因果鏈的斷裂。

傀儡,本該沒有喜怒哀樂,如同一座石雕,本該隨波逐流,如同一粒塵埃,而在因果鏈斷裂的那天,她竟然擁有了自己的靈魂和記憶。

三天裏,他嘗試幾種手法抹去傀儡的記憶,可是,憑着那副靈骨,傀儡很快又記起了更多的東西,就這樣反反覆復,欲蓋彌彰了許多次后,他決定在今天為這個陪伴自己整整七百年的傀儡種下最後一支也是唯一一支屬於她的雛菊。

卻,怎能料到造化弄人?

因為一個自戕的囚犯,沒有生命的傀儡第一次有了表情,第一次發出了聲音。

他看着傀儡眉心那顆閃動的六芒星,垂下的食指指尖滲出了一滴鮮血,“這裏一共有多少朵雛菊,淺淺,你數過嗎?”

傀儡像一個影子尾隨着他,聽到“淺淺”兩字,莫名眨了眨眼睛。

“這一支……為你種的!”

指着腳下剛剛埋好的種子,他柔聲說道。

一抹本不該出現在“灰色死國”的笑,就那麼毫無徵兆的從她蒼白的嘴角傾瀉而出。

發乎本心,又嫣然天成。

“淺淺……我的……”她似乎對這個主人賜予她的名字分外喜歡,兩排貝齒開合間,吐出了幾個字。

然而,就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好怎樣表達這種情緒的時候,主人細長的眼眸里湧起了大片令她心驚霧靄。

這種眼神她從沒見過!

初獲靈智的傀儡退了一步,肩膀莫名發抖,也不知怎麼冒出來的想法,她忽然向著那塊“七七零零”木牌跑去。

身後疾風湧起,越來越近,嚇得她發足狂奔。

“嘶”地裂帛聲之後,她本是襤褸的衣服爛了大片,架在肩上的青色薄衫從細頸滑落,袒露出了雪白雙肩。

而一線之隔,那個白髮如霜,仙姿翩翩的主人握着布條,臉上陰晴不定。

“呃……”

傀儡輕輕哽咽了一聲,轉過身朝着辨不清東西南北方向拚命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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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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