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菩提院外有着一片竹林。
倘若在夏天，這裏是一個分外幽靜的去處，因為這裏不僅種了許多竹，還有一窪水塘。水塘里的水總是那樣冰冷徹骨，肉眼不可見底。當風吹動竹葉，也會在水塘上劃出彎彎曲曲的線條來。即使是最焦躁的塵客，也會在這樣的竹林內，尋到片刻的清凈。
而此刻，夜已深了。竹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卻看不見竹林。
禪房之內，只有一星燭火。
在門外看守的僧人打起了盹。但縱是他清醒着，也絕對無法發現正有一個人沿着禪房的階梯大步向內走去。他走的那樣安靜而筆直，樸素的木門與結實的磚牆，在這個人身前恍如無物。
楊戩走進門時皺起了眉。因為在他的眼中，這裏當下正燈火通明。
這層結界連他肉眼也不能遮擋，當然無法阻止他走進去。
當他穿過牆走進去時，便看見禪房中最亮的地方擺着三隻蒲團。哮天犬坐在其中一隻蒲團上，一手拿着酒，一手拿着一隻鴨腿。
他見楊戩進來，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道：“主人！”
李尋歡坐在靠牆的地方。他好像已經察覺到楊戩來了，因此一點也不吃驚，只是抬起頭笑吟吟地看着他。更角落一些的地方，則躺着一個僧人，楊戩只一眼，就看出了那僧人中了昏睡咒。
楊戩皺着眉說道：“你們在做什麼？”
哮天犬一時沒想好該說什麼，結結巴巴地道：“我們——”
另一隻蒲團上，又有一把扇子蹦了起來，說道：“主人，我可勸過他，結果這小狗不聽，非要去找點吃的邊說邊講。”
哮天犬怒道：“還不是因為你先咒了那老和尚！”
三首蛟爭辯道：“我——”
楊戩道：“夠了！”
禪房內猛地安靜下來。
他又道：“哮天犬？”
哮天犬垂着頭，討好道：“您不是說要教李公子怎麼扮成您嗎。屬下就自作主張，給李公子講了一些您的事。”
楊戩道：“那麼為何那僧人會躺在那裏。”
三首蛟訕訕道：“那老和尚若是醒着，就只能傳音。我嫌他礙事的很就…”
楊戩道：“那麼為何這裏還有許多凡人吃食。”
李尋歡開口道：“因為少林寺的大僧為我與心樹大師準備了許多齋飯。我請兩位朋友來嘗上一嘗，但是他們嫌素齋太過難吃，就下山去找了點別的。”
他說話時仍在笑着，斜靠在牆壁，甚至還捏着一隻酒杯。
楊戩道：“你好像聽故事聽得很開心？”
李尋歡輕笑道：“他們講了你許多英雄事迹。”
楊戩的臉色更沉了一些。
他對着哮天犬冷冷道：“你去翠雲山，給我盯着牛魔王的動靜。他若是去找百花仙子了，便回來告訴我。”
說著他背過身，好像也打算走出門。
李尋歡在他身後嘆氣道：“你要是覺得生氣，我也可以說一些我的故事。”
楊戩道：“哼，這件事是我教他們這樣做的，我為什麼要生氣。”
但他已轉身過來，又看向李尋歡。
他說道：“我來此地，是覺得你這裏還算清凈。既然已變成這樣，我當然要另找一處地方。”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這件事的確是我不好。但要說凡間的幽靜之地，這菩提院若是第二，那便沒有幾個地方敢說第一。”
說著他忽然朝着楊戩擲出了一隻酒杯。
李尋歡道：“這杯酒，先當做賠罪。”
那酒杯像箭一般朝着楊戩飛去。楊戩眼神微微一頓，只見下一刻，那酒杯猛地停在了楊戩身前。酒液晃動，竟是一滴也沒灑將出來。
楊戩伸手將酒杯自空中取下，淡淡道：“既然是禪院，為什麼有酒卻沒有茶水。”
李尋歡微笑道：“因為我這個人，可以將命也給你，卻不可以吃茶。而這些僧人既擔心我有了酒凶性大發，也擔心我沒有酒更凶性大發，所以在這些小事上，只好順着我這個歹徒的性子來。”
楊戩終於輕笑起來，將那杯酒一飲而盡，又扔回了李尋歡。
他道：“我每次見你，你好像都在一些很危險的地方。”
李尋歡道：“但是最危險的地方，豈不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楊戩道：“凡人也有一句話說的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李尋歡拍了拍身邊的蒲團，笑道：“可我既不是君子，這裏也不是危牆。若你不相信，不如試一試坐過來，睡在這裏。我保證安安靜靜，讓你一夜酣睡到天亮。”
日上三竿，碧空如洗。
楊戩當然沒有睡覺的必要，何況他並不是來這裏休息的。
李尋歡卻睡得很好。而且直到心樹大師醒來之前，他一句話也未曾說過，只坐在地上，好像心情很好的一邊瞧着楊戩，一邊喝酒。
對於一個正被許多人，當作殺人兇手來追捕的人而言，這個上午實在是太寧靜了。
身邊有酒，而他旦夕不忘的人就在眼前
李尋歡恨不得這樣的時間再長一些，但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長久的。
他雖然知道這樣的寧靜一定會被打破，當心鑒大師的聲音從外傳來，他推開窗口去看時，那張愉快又好看的臉，在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那是阿飛。
那個少年被人拖行在地上，好像一隻麻袋。
心樹大師嘆氣道：“你若是出去，就會死。”
李尋歡的嘴唇翕動，沒有說話。
楊戩的聲音正響起在他耳邊：“我可以幫你保住他的命。”
李尋歡垂下了目光。春風吹在他的臉上，溫暖的令人有些睏倦。他的臉色雖然依舊衰敗，卻輕笑了起來，道：“……但你要答應我，讓我繼續幫你。”
楊戩的聲音好像停頓了一下，才道：“好。”
李尋歡又道：“我突然覺得，兩件事都是我佔了便宜。”
楊戩的聲音又頓了頓，說道：“我突然就不是很想幫你。”
李尋歡微笑道：“可你若是認得他，你一定不會忍心看着那樣一個好的少年在你眼前死掉。”
楊戩道：“但不管我救不救他，你仍要出去。”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我仍要出去。”
他到這時，手裏還捏着一隻酒杯。
然後他將杯中的酒仰頭飲盡，道：“楊戩，若我死了——”
他凝視着那隻酒杯，好像戀戀不捨。
楊戩道：“若你死了，我便親自去閻王殿，在你喝孟婆湯之前把那壇酒給你灌下去。”
李尋歡忽地一笑，道：“那就提前多謝真君大人了。”
楊戩好像已經有些懶得和他說話，他沒好氣地喝道：“廢話少說，要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