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的背影多麼象盧老師。不同的是,盧老師始終是遠遠的,安靜的,如被一層朦朧的光線籠罩着,看不真切,他也一直是遠遠的,安靜的,象隔着一層玻璃仰慕地看相框裏的一副畫,沒有辦法接近,也沒有辦法去了解。
昨晚的夢分為兩集,第二集裏,獨臂的他倔強地轉過頭,不去理那雙盈着淚光的眼睛。
他端坐着,盯着書卻什麼也看不進去。是什麼鑲嵌在了心底?沉甸甸的象一塊石頭,又輕飄飄的象一絲傷心。
是她那雙盈着淚光的眼睛。
彷彿一覺醒來,現自己仍抱着枕頭躺在床上,可床卻不在自家屋裏,而是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四周紫色的落地窗帘旁,肅立着異邦的僕人,他們身着古阿拉伯服飾,正屏息靜氣等着他醒來;彷彿一覺醒來,現自己正躺在一座峰頂的岩石上,身邊是一個巨鷹的空巢,四處散落着花紋奇異的羽毛,風呼呼地刮著;彷彿一覺醒來,現自己正躺在一條木船上,船正泊在海的中心,海水如綠油漆般凝滯不動,幾乎可以踩着行走,海帶是長出水面的歪歪樹,鯨只是綠油漆里的氣泡或者洞**,沒有風,有些悶熱,只有他一個人在這史前的海上,只有這遼闊的孤單。
他端坐着,用筆在紙上胡亂畫著,意識飄忽。
突然邦的一聲,額頭一疼,一顆粉筆頭擊中了他落在桌上。他猛地一驚,同桌也在夢中一驚,諤然而醒:他擋臉的課本已經倒了。他擦擦口水坐好。老師在講台上瞪着眼睛:又打偏了。
四周響起一片笑聲。林林的臉騰的紅了,他想琪琪肯定也在笑着看他,一股怒火,一種屈辱感在胸中騰地點燃了。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老師又叨叨了幾句走了。教室里立刻一片凳子響聲,同學們都開始起來活動,只有林林仍坐着。同桌半邊臉上還留着睡覺壓出的紅印,一邊去擦林林額上的粉筆印,一邊嬉皮笑臉地說:“謝謝啊!”
林林一把推開他的胳膊。同桌驚訝地看着他:這學期林林代他挨的粉筆頭已有小半盒了,以往都只哀怨地瞪瞪他也就瞭然無事,今天這是怎麼啦?
林林胸中仍燃着怒火,站起來一腳踢開椅子,快步出了教室。琪琪看着他的背影在門口消失,繼續跟女生們說笑着。
他在走廊盡頭的窗邊站了一會,才有些平靜了,苦笑了一下:“我這是怎麼啦?”
放學了。他背着書包走了,卻一會忘了拿作業,一會忘了拿書,來來去去扭個不停,連課桌都煩他了,趁他眼睛瞄向另一邊關抽屜時,把那指頭狠狠夾了一下。他吸着涼氣甩着手走了。她正趴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寫作業,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在路上磨磨蹭蹭走着,不斷回頭張望着。身後一陣清脆的鈴聲,他往路邊讓讓,低着頭繼續走。
卻突然站住了。從身邊閃過的是誰?
是琪琪。正坐在同班李志學的車后,沒有看他,只顧歪着頭看前邊,似乎在擔心李志學的車技。
李志學正賣力騎着,因為腿短,**一上一下扭着,可是騎不快,因為他正激動地大張着嘴,增加了空氣阻力。林林呆立原地,也大張了嘴,風吹進去冰涼了心臟。李志學!這廝原來數次想捎琪琪未果,但一直賊心不死,總不遠不盡地跟着,按着車鈴吹着口哨,很是聒噪。
那年頭自行車在此地還很少,尤其是學生們,誰騎輛車子就跟現在騎輛哈雷一樣,很是牛逼。
為什麼我沒有自行車?他憤憤地想。有也不會騎。他又悲哀地想。
有一次他對爸爸說:“如果我有一輛車子,每天能節約走幾里路的時間,一年能多出多少學習的時間呀!”
爸爸說:“小子,我每天也是走幾里路到廠里,我都沒車子,你還想有?”
就再沒說過。爸爸認為,幾里路嘛,沒有腳長。他還說,看別人買輛車子用塑料帶纏的嚴嚴實實,沒事就擦來擦去,每晚還得扛到屋子裏,他看着心煩。
那年頭大家工資都差不多,花銷也差不多,誰家有多少錢用腳指頭都能算出來。只是爸爸每月需寄錢回老家,爺爺奶奶年齡都大了,爺爺還常年有病,別說乾地里活刨點零花,光是看病每年都得不少錢。老人是跟老家的大兒子過,可實際上是分院住,分地種。大兒子認為:林林爸是在外面掙錢的,應該多負擔些,他只負責每天給隔院的老人挑兩擔水。就這兩擔水,有時還惹得大兒媳在這邊院裏罵雞打狗。爺爺奶奶在這邊默默聽着,互相看看,都不言語。
林林爸就跟林林媽商量,把老人接來住。也接來過幾回,可都沒住多長時間就要回去。一是房子太小,一間半的房子要擠三代五口人實在緊張,想調大些的房子又得排隊,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二是老人在這兒呆不慣,每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一院空空,別的人誰也不認識,連個說話的也沒有。三是跟林林媽處不慣。並不是林林媽不盡心,給老人臉色,而是老人習慣了農村媳婦那種粗喉嚨大嗓子,有啥說啥,沒啥走了,不習慣林林媽這種知識分子的細心和客氣,總覺着拘束。四是老人想念老家那幾個孫子孫女,那幾個壯的黑豬娃般的小孫子,一回來就把老人的包翻個底朝天,把二爸給拿的好吃的一分而光,然後一鬨而散不見蹤影,奶奶有時想抓個跑腿的,去鎮上給爺爺買兩毛錢止疼片也逮不住人,只好站在門口靜等路過的村人給捎。
就這樣回老家去了,回去一生氣又來,來了住不慣又回去,候鳥一般折騰着。
唉,人老了有時也可憐。
林林不知道這些。每回爺爺奶奶來,他偎在老人懷裏任那枯樹般的手撫摸着,只知道翻撿老人用手帕給他包的柿餅、核桃、江米條,然後捏一個在手,用目光執着地衝擊着媽媽:我現在,現在就想吃,可以嗎?後來他長大了,不會再捏個柿餅一站半小時地懇求着,而只是冷冷斜一眼,估摸一下包袱里的貨色就不動聲色地走開,暗中記住媽媽放的位置,等四下無人時再拿出來吃,之後把包袱再恢復原樣。他從不吃完,至多吃一多半。媽媽開始時懷疑老鼠,準備養貓,於是家裏的老鼠就逃到隔壁琪琪家避了幾日,可巧琪琪家也準備養貓,後來林林爸說林林媽:“你家老鼠吃了點心,還會把帶子重新綁上啊?”
此言一出,鼠洞裏一片哭聲。
此時,林林和琪琪正坐在鎮邊的一棵柿子樹上,一個手捧對方給的一塊綠豆糕,一個舔着對方手心剩的點心皮。
再後來,每到年底時,鎮集上擠滿賣灶神火紙年曆的小販,灶神像年年鮮艷,紙灰味年年瀰漫,只是,年曆上的年頭印錯了,年年錯。鞭炮的硝煙味中,食堂的油煙味中,穿新戴帽的人們在集上擁擠着,踐踏着一場薄薄的新雪,臘月,正月,這兩個被豬油浸透的字眼,總帶給林林一種悲哀,因為只有他現年頭印錯了,一直在錯,所有人都在將錯就錯,錯的頭都白了,因為只有他現,天上的雲還是去年的那些雲,你看這一朵仍象門口的石墩,那一朵仍象戲裏的縣官帽子,它們一直在天上,陪伴着歲暮時寒煙千里的高原。不信你再聞:藏在風裏的是相同的味道,酒菜味、頭油味、靈牌前的香燭味、棉衣上的樟腦味,不信你再聽:相同的說話聲相同的電視聲,相同的冬日陽光移過庭院的聲音。包括那場夜裏下的新雪,還是去年的那片雲,去年的那場雪,象一個人終於下了決心開口說話,卻又被誰突然打斷了,於是那片雲又重新沉默被風吹走,以冰的形式懸在北極上空,歲末時又悄悄來臨。
彷彿是直覺,林林模模糊糊感受到了這些,象現了一個秘密。也只是個秘密而已,說了沒人聽,連自己也不明白的秘密。
所以他一閑下來,就總是在呆。這是他自小就與眾不同的地方,大家都認為這就是笨的典型表現。
琪琪也這樣認為,尤其是當他叫住她,鄭重其事地說:“你有沒有現,其實今年還是去年!”
她當時正穿着一件新衣服,這件黃色的立領外衣已讓她思念許久,很象畫報上那個女影星穿的那件。她對着鏡子現:如果她也側着頭抿嘴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就更象那個影星了。林林叫她時,她正一心一意地練習歪頭、抿嘴。
他的話讓她蒙了,她的表情讓他灰心了。然後他走了,而她去追他,她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她要讓他高興起來,可他卻再也不想說了。
不說沒關係。琪琪能從他臉上看出他的心思來,他總是一副剛睡醒或即將睡的表情,但琪琪能從這副面具后揣摩出他的喜怒哀樂。下課時她在女生堆里,不時悄悄看看有沒有男生跟他玩,上課時她直視黑板,卻用餘光觀察着,擔心着他會突然睡倒。她總是前一二名,他總是最後幾名,可她相信一點,他不是學不會,而是沒興趣。
他好象對什麼都沒興趣。包括對她。比如說這上學放學,總有幾個小子或熱烈或含蓄地向她表明,想用車子捎她。她從沒答應過,雖然那幾個小子一直不遠不近地尾隨着。
只有一次放學,他許是餓了,走的飛快,她喊了幾聲仍自顧自走着,她氣的一跺腳,這時一個小子挨近,結結巴巴說開了,大意是他車子騎的好。於是她坐上走了,經過他旁邊時專心地看天上的一片雲。隨後又忍不住一回頭:他站在那兒手撫胸口,臉上竟掛着少有的笑容,一副解脫的表情。
她哼了一聲,噌地跳下車子等着他:不錯啊,會自己高興了!讓我看看你還會什麼。
再就是今天,李志學看見她少有的獨自走着,忙期期艾艾近前,還沒想好怎麼開口,琪琪就騰地一下跳上車子,閃的他差點摔倒。他忙抓緊車頭,臉紅紅地騎着,心慌慌地騎着,到了門口才現身後空空。
琪琪在一個轉彎處已悄悄下了車子,在路邊站了一會,又獨自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