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了解,不代表不想了解。林林有時偷偷瞅一眼琪琪漸漸隆起的小胸脯,會陷入一種執着的求知熱情:她把什麼藏在那兒了?課本?早點?
他本能地沒敢問。匆匆瞄上半眼,就趕緊轉過似有些熱的臉。你不了解那個年齡,一點無意中暴露的曲線,一次偶然的觸碰,會讓人想的失眠!
今天他可是闖禍了。他看着怒衝冠的琪琪,心中驚慌,不知道接下來她會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她既沒有冒煙,也沒有爆炸。月亮鑽出雲朵,月光下是什麼亮亮的一閃?
是她哭了。
他頓時亂了手腳,怎麼辦怎麼辦?他慌亂地問着自己,她胸口肯定特別疼,要不,要不給揉揉?
他伸出雙手,在空中愣怔了一下,又慌忙背到身後。
她諤然看着他伸過來的雙手,心中大驚:好嘛,原來是故意撞的!
她往後一退,哭了起來。
哭聲中,樹枝上那隻秋蟬緩緩支起它的二胡,架上琴弓,琴聲中它緩緩地說著:曾經,在這顆樹上,我遇到了一隻美麗的毛蟲……
哭聲中,空中的那顆衛星垂下一根長繩,繩頭繫着一張試紙,哭聲中,衛星開始報:西北地區出現酸雨……
哭聲中,林林衝到她面前,滿頭大汗,嘴唇哆嗦着想要解釋,可她馬上就轉過身去。
他又衝到她面前,她又一轉。
世界上只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可如果不停重複,就有無數方向。他跑累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繞着她跑了多少圈,她也不知道自己已轉了多少圈,總之,頭都有點暈。
終於,他不跑了。站在她背後,彎着腰雙手扶膝,大口喘着氣。從嘴邊垂下一根飄帶直到腳尖,那是舌頭。
終於,她不哭了。凄然而立,身子微微抖着。
秋蟬的弓弦斷了,衛星的燈泡滅了,他的心早亂了。
也曾聽過她的哭聲,不過那還是在嬰兒時代,那時他也在哭。
她擦擦臉,一眼也沒看他,低頭快步走開。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他覺得她在等着,月亮在等着,全世界的秒針都停下來在等着。
他結結巴巴地說:“別……別再嚎了……”
然後跑上前一把扯住她袖子。她使勁一甩,也沒甩開,就停下腳步。
他說:“你,你走反了,這是去學校……”
她瞪他一眼,繼續甩胳膊,繼續甩不掉,就恨恨一跺腳,咬着嘴唇瞪着眼,眼裏還有淚光,盈盈欲滴。
他說:“是反了……這條路我走了很多年了……”
這是他的又一大人生經驗:面對不明事物時就顧左右而言它,一心一意地羅嗦着,象空城計里的士兵,一心一意地清掃着街道,不看那洞開的城門外,敵人色彩艷麗的騎兵。
琪琪閉上眼,聲音低的象嘆氣:“鬆手……”他不松,他本能地感覺到,如果一鬆手,她就會瞬間絕塵而去,一個似乎不可饒恕的錯誤就此鑄成。
“你松不松……”
“不松。”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了一下。他一痛鬆開,只見眼前一閃,她嗖地跑了。
他抬手一看,右手背上兩道深深的掐痕。他左看右看,驚嘆着:“好狠毒!”
回到家,他小心地用左手脫着衣服,心想:右手受傷了,可不敢使勁。躺到床上,把右手伸在被外,心想:可不敢壓到了。
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已是獨臂,右邊只有一條空空的袖管,他晃蕩着袖子正在路上走,琪琪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抓起他的空袖子,絕望地看着,然後哇的一聲哭倒在地。他彎腰扶起她說:別哭了,這都是命……
早上醒來,右手已在被窩裏,還攥着小**。他一看:手背上只剩兩道淡淡的月牙。可他仍托着手出門,琪琪已上學走了。
在課堂上,他把手放在桌上,不時憂心沖沖地看上一眼。可隔着一條過道的琪琪目不斜視,只專註地盯着黑板。
課間,他剛一顯露要靠近的意圖,她就起身走開,到別處的女生堆里去,她似乎用後背也能察覺出他的走向。
又上課了,他心神不寧,幾次想側過臉看看她,可這個只需把頭微轉十五度的動作,他卻覺得是這樣的艱難。因為他覺得,他的頭已轉的太頻繁了,後面的廣大同學已經覺了,他的眼珠也往一側斜的太厲害了,前面的老師也已經覺了,他看看老師,老師正低頭看教案,卻突然抬頭直視着他,並響亮地咳嗽了一聲。
是在警告我嗎?他的心咚咚地跳着。身後不知是誰,也學着老師重重咳了一聲,激起一片笑聲。他們在笑我嗎?他的臉開始燒了,在心裏念叨着:鎮定,鎮定……
他低頭翻着書本,無意識地盯着偶然看見的幾個字:中心思想,中心……
教室里忽然靜了下來。他抬眼一看,老師正沉臉站在講台,手裏捏着一個粉筆頭,目光如劍,緩緩掃視着,尋找剛才的聲源。該老師的飛彈手藝不是很好,經常是指東打西,於是全班同學都縮起腦袋緊盯書本,個個都是皺眉苦思的樣子。老師沒了目標,又咳了一聲繼續講課。
人是有第六感的,這感覺有時敏銳得能覺察到目光的重量。他悄悄一側臉,看見琪琪正在看他。她的臉又迅轉了過去。快的如同錯覺,讓他茫然不已。她看我了嗎?似乎看了,又似乎沒看。她的臉似乎微有些紅,又似乎沒有。
她昂頭挺胸,認真地盯着黑板。昨天那一撞似乎讓她也受傷了,胸脯比原先有些腫。
他心慌意亂,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其實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跟昨天一樣,跟明天一樣,可他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即將生或已經生了。
是什麼呢?他不知道。只是感覺到,就連空氣里也充滿了這種不尋常的氣息。早晨的陽光斜鋪在教室里,是那樣嫩黃、充滿生機的陽光,窗外的樹葉沙沙響着,老師的聲音忽遠忽近,粉筆在黑板上吱吱響着,同桌把課本立在桌上,趴在書後悄無聲息地睡着。
他把鋼筆放在桌邊,然後裝做翻書用肘碰到桌下。他裝做一驚,很詫異地低頭看看,他在心裏大聲地宣佈着:呶!我得撿鋼筆吧!他皺着眉彎腰撿鋼筆,起身時迅一瞅:她正低着頭認真地做筆記。他摸摸腦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在口袋裏摸索,左邊兜里沒掏出什麼,又扭頭到右邊兜里找,又迅地一瞅:她正歪頭和同桌悄悄耳語着什麼,他只看見她的馬尾辮優雅地斜着,搖擺着。他低頭看書,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可心裏忽而如潮漲,似乎就要溢出胸外,忽而如潮落,又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