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連三天,兩人總共都吃了九頓飯,卻沒說一句話。

林林父母沒現什麼異樣,這孩子本來就不愛說話,最近幾個月好象只說過一句夢話,那天晚上林林媽加班回來,見他把被子蹬到床邊就去給他蓋,只見他在睡夢中咬牙切齒,翻來滾去,最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就不說!”

說完長吁一口氣,安然睡去。

琪琪那邊卻亂了。她媽先去醫院檢查了自己的聽力,結果一切正常。滿腹心思地回家,看見女兒要麼靜靜坐在桌前看書,要麼靜靜站在窗前呆,這可把琪琪媽嚇的不輕,這是琪琪嗎?打小別人家父母找孩子都是在街上找,她都是在樹上找,這幾年不上樹了,卻東家扭西家串的從來都呆不住。琪琪媽想:唉,剛才在醫院應該再查查視力。

就過去抱住女兒肩膀,悄悄問:“怎麼啦?”

琪琪如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俏臉一紅,搖搖頭抽身跑了。

家裏的寵物,大到老鼠小到細菌都搬走了,路遇同類詢問,它們都心有餘悸地回頭看看,然後搖搖頭說:“很古怪呀……”

月球的表面,多了兩個坑。這是琪琪用目光鑿出來的。當夜深人靜時,她就悄悄爬起來,默默趴在窗台上看月亮。

開始時她是微笑着看月亮,不出聲音,只開合著雙唇無聲地對月亮說:“喂!”

月光無聲地灑滿大地。

她繼續無聲地說:“我跟你說說話好嗎?我嘴難受!”

胖墩墩的月亮一抖。從古到今,多少目光把它鑿得坑坑凹凹,表層剝落,已變的越來越小。在古代,它可是動不動就擋在窗外,讓人推不開窗;在古代,它在天上還拖着長長的藤蔓,結着紅色、黃色和紫色的花朵,在古代,月光用鼻子就能聞見。

琪琪說:“喂!你總是孤單單一個,你心裏難受嗎?”

直徑三千公里的月亮,蒼涼的月亮,緩緩地在軌道上旋轉。從古到今,多少眼睛看見過它,又都變成了灰塵。

她接著說:“你知道嗎?我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只覺得心裏難受。”

她仰臉望着,微笑漸漸消失了,嘴角仍俏皮地彎着,可眼淚已悄悄盈滿眼眶。

又悄悄滑落腮邊。她毫無察覺,只是仰臉望着,任淚流着,任秋夜的寒意滲透身體,她微微地哆嗦着,依然如醉如痴,靜靜仰臉望着。

清晨,跟所有人預料的一樣:太陽又出來了。

這是個大嗓門,剛一從東邊塬上冒出頭,就吆喝開了:“喂!幹嗎呢你?”

於是人開始忙活,豬開始哼哼。於是,會走的展示腿腳,會飛的露出腋窩,會吃的咧開**,會喊的張圓窟窿,剩下不會動的,繼續不動。

比如樹,樹的四周鋪着落葉,卻無手去撿,喀嚓嚓的任路人踩過。

比如墳,墳的附近就是村莊,卻無腳走回,漸漸的連家人也已淡忘。

比如天空,它是被雨洗凈的,比如高原,它是被風堆起的,比如時光,它只是堆積而不是流淌,在每個瞬間它都是靜止的,比如生活,在每一天都是塞的滿滿的,看似瑣碎煩亂,卻都因果相循,比如吃喝和拉撒,出門和回家,只是在粗心的人看來,就顯得突兀和荒誕。

比如說放羊,與電視裏那些吼着信天游的羊倌不同,此地的羊倌一聲不吭,只顧狠狠咬着一塊鍋盔,此鍋盔很快就進了他胃裏,硬度依舊。而他身邊的羊群因為餓,都在怒吼着信天游。

比如說養雞,與別處那些蛋博士、肉技師不同,此地的雞更象野雞,白天滿村亂逛,晚上睡在枝頭,下蛋的有時就下在人家鞋裏,打鳴的有時見人用手電它也要打鳴,而拉屎的有時它一急就蹲在了鍋蓋上,總之你不能跟它們計較,林林奶奶就常說:那麼個小東西,也知道每天下蛋給人,不易了。

比如說上學,與別處那些學琴跳舞背英語的學生不同,此地的學生更象老師,應付完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就無所事事,一放學就拖着書包四處遊盪,如果你看見他們神情漠然地走過你的院門,那麼請換上一雙黃膠鞋,繫緊鞋帶,因為馬上,可能就會從後院衝出一條狗,脖子上勒着一條繩,仔細一看:那是你家的狗,那是你家的繩,那繩上剛才晾着的你的衣服,可能正被披在後院圈裏的豬身上。

所以如果你在黃土高原上行走,總是突然的,就會從村子裏衝出一個神情激動的人,站在村口的石碾上,彎着腰雙手扶膝吼着罵著,別緊張,他不是在罵你,也沒具體到罵別的誰,因為很可能他剛才沒看清那幾個小兔崽子是誰,很可能他只是在罵那個石碾,很可能十分鐘后他歪在門口曬太陽時,那幾個小兔崽子之一從門口經過,會自自然然叫他一聲:“叔!吃了?”

他哦了一聲,眯起眼看那小子的背影,心裏嘀咕:這小兔崽子,都快跟他爸一樣高了!

所以說村裏的事就是這樣,不能拿任何事當真,不能跟任何人計較,稀里糊塗就都過去了。真要計較,一件小事就夠你計較幾年的。

所以,石碾別言語,石碾別生氣。

學校里也是一樣,雖說平時吵鬧的雞飛狗跳,可總歸是按部就班,一年一級地迎來送往着。校長有時想:這兒就象一個車站。

校長有時想:看着那麼多學生日漸成材,頗敢欣慰。

校長有時想:大家都是在出來混的,你混畢業我混退休,相互都別太難為了。

清晨,校長站在辦公室窗前,正在想一個問題:自己與地方上其他同級別的幹部到底有什麼不同。論轄區面積,論所管人口,論業務難度,論工作意義,那點比不過別人?可為什麼每回一說起:咱是教育口的……聲音就不由自主比別人低了一度,開會也總坐末席,臉總得笑着頭總得點着,總是一副謙遜而單薄的樣子,為什麼?真當我是個看孩子的啊?

不!我是管看孩子的!

他哼了一聲,看着窗外黃土高原起伏的溝溝峁峁,繼續想:現在學校容易嗎?各種各樣的學生,你講課,你談心,你緊盯着他的小眼睛,可你根本就想像不到,此刻他腦子裏正轉着什麼希奇古怪的念頭,你的話在他們心裏激起了什麼樣的情緒和色彩,或者根本就杳無聲息,你似乎正對着一把鐵鎖,試圖用聲音開鎖,似乎語言會凝聚成金屬質地的鑰匙,會嗎?不會。因此以統計學為基礎的教育,只是一種現代巫術,因為每個孩子都是獨特的,而鑰匙,就是孩子們自己之間的相互影響,遠勝過來自**世界的引導和約束。

他又哼了一聲,心說:我雖然只是個小人物,可對這些大問題,我也一樣敢想!

他大聲說:“還有個膽子大的,雖說他狗屁不懂,但他敢寫出來!佩服!”

窗外是秋天的高原,有風,吹了一陣忽然一想:算了。就散在了空中。

因此他明明聽見窗扇咯吱吱響了一聲,卻沒看見窗外的樹枝搖動,因為在清晨,聲音似乎會被放大,四周清晰得象剛被洗凈。他推開窗深吸一口氣,涼的一哆嗦,頓時精神抖擻。

這一清醒,就現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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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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