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2)
軍所牢房裏的甬道潮濕幽暗,曹如金面色沉冷地踱着步,一路上有獄卒看到他都恭恭敬敬道一聲“曹爺”,他眼也不抬,徑直往裏去。身後兩個隨從緊緊跟着,不時開口道:“曹爺留神腳下。”
刑訊室里傳出的鞭笞聲和囚犯凄厲的喊聲在甬道里回蕩,刺耳非常,曹如金走到門口時,裏面正好拖出來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渾身是血,惡臭難當。曹如金掩鼻避開,讓他們先通過。
郭平的訓斥響起:“打得老子手都酸了,媽的,換一個!”
正說著,他瞧見曹如金進來,馬上換了口吻:“喲,曹哥今兒怎麼來了這腌臟地方?不是該去明王殿給三爺賀大婚?”
曹如金從胸口摸出方素帕掩住口鼻,嫌惡道:“我說老郭,你一天不抽個幾鞭子手犯癢嗎?三爺的好日子,也不知道收斂點?”
郭平已經站起,拿衣袖擦了擦自己剛剛坐過的圈椅:“曹哥坐。您不知道,那些犯人一天不打,他們皮癢,您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得了,我不坐。”曹如金拉開他,“我是奉三爺之諭來提人的,龐帆的妻兒。”
郭平挑了半邊眉毛,一邊從他手裏接過手諭,一邊道:“龐帆妻兒?大好的日子三爺怎麼想起這兩人來?”
“我哪知道,要不你去問問三爺?”曹如金不悅。
郭平仔細看了看手諭,忙笑道:“曹哥別怨我多嘴,兄弟職責所在,這兩人事關重大,要是出了差子兄弟可是要掉腦袋的。”
曹如金“嘁”了聲:“我趕着復命,動作給我快點。”
他把手諭還給曹如金,做了個“請”的手勢,領着他往裏去。
“曹哥,我記得三爺說過,若要提審龐帆妻兒,得由四哥親自帶人來,今兒怎麼只您過來了?”
還是懷疑。
曹如金走出刑訊室就將素帕取下,道:“廢話,你不看看今天什麼日子。三爺大婚,四哥不得跟在三爺身邊?來賀婚的人那麼多,保不齊有一兩個宵小之輩要暗襲三爺,四哥哪敢脫身?”
“極是極是,是兄弟多慮了。不過三爺既然交代過,曹哥不介意小弟我遣人去四哥那兒支會一聲吧?你看這掉腦袋的事,兄弟可不敢大意。”郭平陪着笑臉開口。
“隨便你,先帶我進去見人。”曹如金不耐煩地加快步伐。
郭平便召來下屬,暗中囑咐其前往明王殿通知四哥,自己則繼續帶曹如金前往關押龐帆妻兒的牢房。
不多時,幾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牆前,郭平朝牆上安的石燈柱里探手一扭,沉悶的刮聲響起,那牆竟緩緩敞開,露出其後石階。石階往下,竟是藏在地底的密籠,這裏沒有光源,只有兩側牆上的虎頭燈發出幽沉的光。
曹如金和郭平幾步下了石階,石階盡頭是偌大的囚室,十數名軍所精銳守在其間,看到他們下來,其中負責的頭領便上前抱拳:“曹爺,郭爺。”
看得出來,裏面的守衛與外面的獄卒可不一樣。
“我們來提領龐家人。”曹如金摸出手諭道。
牢中火光昏黃,照得金色帛書上的璽印模糊,那頭領看了幾眼,並未瞧出不妥,便朝左右肅道:“手諭無誤。你們二人陪曹爺、郭爺提領犯人。”
說著,他把手諭還給曹如金。
曹如金點點頭,與郭平繼續往裏走去。
密牢之中還有岔路,左右為分,郭平帶着他往左,在一處大閘門前止步。
“曹爺,這門……”他示意道。
此地守衛森嚴,為了防止犯人脫逃設下幾道關卡,鑰匙並未統一收歸一人之手,分別由他與曹如金保管着,這第一道門的鑰匙就在曹如金手中。
曹如金蹙蹙眉,從腰間摸起串銅鑰匙。銅鑰匙有十多把,他隨手挑了一把,緩步前去開門,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郭平朝後退了兩步。
“這鎖孔莫不是鏽蝕了,我打不開,你們兩過來試試。”他將手中鑰匙插/進鎖孔,轉了轉無法打開,便讓跟來的兩個守衛上前開門。
郭平面色變了變。
“曹爺,您這鑰匙沒推實。”其中一個守衛一邊將鑰匙推進,一邊笑道,只是話沒說完,幾聲破空細響傳出。
淬過毒的細針從牆兩側往門前射來,沒入兩個守衛身上,兩人連哼聲都不及發出,眼白一翻就癱軟倒地。
郭平已抽刀。
“郭爺,仔細你的脖子。”曹如金冷道,聲音已然不同。
郭平忽然僵直如木,後頸上有些微微癢意傳來,像有毛絨絨的觸角刮過肌膚,他看到“曹如金”的手背上伏了只巴掌大的蜘蛛,猩紅的背,花斑的細長毛腿,叫人看着便覺毛骨悚然,他不由聯想到自己後頸上的東西是什麼。
“我這蜘蛛喜歡聽話的人,如果你想試試它的毒,便只管動,看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蜘蛛更快。”“曹如金”微微笑起。
“你要背叛三爺?不……你不是曹如金,你是誰?”郭平手微顫。
“這你不需要知道。”“曹如金”淡道,“龐帆妻兒關在哪裏?”
“我……我也不知道。”郭平額筋突跳,覺得後頸上蜘蛛爪子絨毛不住爬過。
“師兄,我們動作要快點。從這裏到明王殿來回約一刻鐘,他派去找許老四的人恐怕要回來了。”起先跟着“曹如金”進來的隨從突然抬頭,一開口便是清脆的女人嗓音。
“曹如金”搖頭:“三爺和錦驍去海神廟祭拜,許老四肯定同往,他們找不到人的。不急。”
每一步每一環,都是算好了時間的。
他想了想,一抖衣袖,又道:“阿真,黑虎,你們跟着這蟲子去找,我在龐帆兒子身上放了子母引的子蠱,它會助你們找到人。”
拇指大小的青黑甲蟲從他袖中飛出,往這閘門的另一頭飛去,人不在郭平帶他們到的這地方。
“那你呢?”另一個隨從開口,是清亮的男人聲音。
“我有話問他。”“曹如金”說著催促二人,“你們快去,找人還要花時間。”
“那行,師兄你自己小心。”沐真說完當即與黑虎跟着子母引離去。
甬道里只剩下“曹如金”與郭平兩人。
“曹如金”一點都不急,慢條斯理道:“你如何知道我有問題的?”
郭平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眼珠左右瞟了瞟,回答他:“五日前,三爺就曾密召我與曹哥,下令將龐家妻兒連夜轉移他牢,更在此設下陷阱,吩咐不論何人前來提審,都要拿下。曹哥知道這件事,不可能如此冒然要求提審……”
他說著心中一動。
五日前正是蘇喬被關入軍所的日子,而自從昨日曹如金見過蘇喬之後,蘇喬就陷入昏迷。
“你是蘇喬!”郭平驚道。
眼前的“曹如金”是蘇喬,那此刻在牢裏的“蘇喬”,必是曹如金本人。只是這二人何時調換的,卻無人可知。
“曹如金”自言自語:“五天前移牢?”
看來他知道了,只是不懂他猜出了多少。
郭平見他頭略垂着,似走了神兒,目光一狠,刀刃從自己後頸上貼皮刮過。“叭”一聲,巨大的蜘蛛被他的刀快速甩到地上,刀光閃過,那蜘蛛被劈成兩半,他旋即揮刀斬向“曹如金”。“曹如金”眼皮也不抬,只微一退步,郭平的刀僵在半空,久久不落。
一隻竹青小蛇已悄然游上他的脖子,無聲無息張嘴。
“師兄!”甬道那頭,沐真聲音傳來。
她與黑虎帶着兩個人快步跑來。
“龐夫人,龐公子。”“曹如金”朝二人拱手。
“你是?”龐帆之妻肖雅盯着他狐疑道。
“在下魏東辭。”“曹如金”報上身份,又朝沐真、黑虎二人道,“恐怕外面情勢有些變化,我們暫時先按原計行事,你們與他們把衣服換了。”
仍是不驚不躁的語氣。
“好。”沐真、黑虎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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鑾輿並儀仗與軍隊從海神廟緩緩行回明王宮,每到一處,街道兩側都有島民夾道而賀,歡聲如浪,齊聲高喊着:“明王,明王妃。”
已非海神三爺,而是王。
隊伍進入明王宮,在題着“四海昇平”的昭海宮前停下,海神三爺從車輦上下來,露出似火紅衣與銀亮面具。
這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現身,雖說臉上還覆著面具,卻不再是重簾層幕後神秘的影子。
“小心點。”他落地后親自回身,朝車中伸手,扶出鳳冠霞帔加身的霍錦驍。
珠玉脆響陣陣,霍錦驍走下輦車,站到三爺身邊。二人攜手往昭海宮緩步行去,站在兩側的人盡數迎上前來。
“恭喜三爺,賀喜三爺。”烏曠生站在眾人之前率先向二人拱手賀喜。
四周的人漸漸圍攏,這些人中不乏外島之主、東海大梟亦或是漆琉島的臣子,都是歸順依附三爺之輩,而今卻都面有異色地看着三爺與霍錦驍二人。
三爺略頜首,只看了眼站在烏曠生正方后,離得有些遠的東洋浪人,他便收回目光。
宮本直人就站在那群人的正中間,冷冷盯着他們。
“我說了要留她性命,助我奪平南之兵,諸位還是不肯信我?”三爺開口,聲如刀刃,目光從眼前眾人臉上掃過,帶着見血封喉的殺氣。
“不敢。”有人被這氣勢逼得退了兩步。
“她這是……”烏曠生卻上前一步,目光窺向霍錦驍珠簾下的容顏。
三爺將人往身後一護:“烏曠生,你是不是活膩了?以為投靠了倭寇我就不會動你?這筆賬我會記得清清楚楚。”
烏曠生心中一凜,眼珠子轉了轉,訕訕笑道:“三爺別動怒,小人只是確認確認。”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窺探她?”三爺冷笑數聲,揚聲道,“她身中忘情,已是我手中傀儡,諸位可還有疑議?”
霍錦驍如木石般站於他身側,不論外人說什麼、做什麼,似乎都與她毫無關係。
場上無人答話,他便又執起她的手:“我帶她入殿歇息,吉時到了便行婚禮,諸位可要留在這裏為我大婚作個見證!”
冷冷拋下一句話,他牽着霍錦驍的手便邁處殿中。
“四海昇平”之下,暗濤驚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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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熊熊燒着,燭身上金漆勾描的龍鳳在火光中幾欲飛離。鳳冠霞帔在微橘的光芒里似濃墨重彩的一筆,掩蓋着嫵媚明艷的容顏,叫人不得窺探。
殿裏的人已被盡數遣離,只餘三爺和霍錦驍兩人。
霍錦驍坐在臨窗的錦榻上,隔着重重帷幔,她彷彿是西洋畫匠手下的油彩畫,像掛在高貞皇宮裏的被巨大的金漆木框框住的人,有着靜止的美。
忘情忘情,那是味叫人忘卻當下的葯。
三爺站在殿上看了她許久,才慢慢踱向她。
火紅的珊瑚珠簾掩面而垂,珠串間閃着細碎光芒,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他伸出手,輕挑開她掩面的珠簾,瞧見張無雙嬌顏,一如昔年在這明王殿流音榭中的初見,驚艷了他餘生所有時光。
“你真美……”他開口,未飲酒便有些醉意。
人緩慢地坐到她身旁,指腹摩娑過她的唇瓣,頭漸漸俯下。
幾許脆響乍起,三尾鳳口中銜的玉流蘇垂在她鬢邊陡然劇烈晃動,玉色染得她雙頰更加嫵媚,眉間梅花鈿愈發嬌艷。
暖陽春華催人醉,恰是顏色最美時,唯獨那雙眼,冰冽如刃。
素手挑過,他臉上面具猝不及防被她挑開,“當”一聲落到地上。
“你……”他蹙眉。
“你當三爺當久了,是不是忘記東辭的老本行了?區區迷香,能耐我何?”
一如既往囂張飛揚的聲音,屬於霍錦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