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1)
天際鷹旋三圈,撲棱着羽翼落到屋檐上,歪着腦看院裏亮起的燈火。天際星子兩三,搖搖欲墜,月鉤淺淡,夜色寥落,已近天明。
梧棲宮裏匆亂的腳步聲打散天明前的沉冷清寂,慢慢的,廊下掛的宮燈火光逐漸黯淡,不是因為燭盡油干,是因為天慢慢亮起,那點光芒在夜裏刺人眼眸,在白天卻只是螢蟲之光。
十來名宮簇擁着霍錦驍從清泉居里出來,往梧棲殿去。邁步入檻前,幾聲清脆鳥鳴入耳,她轉頭看着,清冽的晨光中,院中梅枝上停着兩隻雀鳥。
“是喜雀,這是知道今日明王妃大喜,報喜來了。”晚秋笑吟吟道。
報喜?
霍錦驍微微一笑,轉身進殿。
殿內紅燭搖曳,幔帳錦褥都是紅的,妝奩的西洋鏡上貼着大紅的龍鳳雙喜圖,桁架上掛着一絲摺痕都沒有嫁衣。這嫁衣三試三改,昨日才算徹底完成,送到她這兒來。
她安靜坐到妝鏡前,任人擺佈。
披爻的長發絞乾,抹好髮油,烏壓壓地盤起。給她梳頭的全福夫人生得富態,面潤身圓,嘴裏的吉祥話沒有間斷過。晚秋替她上妝,眉黛細描、唇脂慢染,胭脂紅透雙頰,素淡清冷的面容如白梨紅蕊綻開。
嫁衣一重一重上身,霞帔穿妥,鳳冠戴好,她略一低頭,頭上便傳出珠玉輕撞的聲音,端是動聽,而鏡里照出的人好似已經不是她了。
眼前突然一花,鳳冠前的珠串放下,將她的臉龐半遮半掩。
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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鑾輿儀仗已在宮外候着,全福夫人替她掃熏轎子之後,掀開簾帳,霍錦驍低頭,扶着她的手緩緩登上鑾輿。鑾輿一動,慢慢跟着儀仗隊伍慢慢朝前行去,鑾輿前後皆是儀仗隊伍,最後是漆琉軍士壓隊,一路前往海神廟。
大婚之前,她要與三爺先往海壇祭拜海神。
隊伍在海壇前停下,海神廟建於山崖之上,車馬不得上。一隻手從簾幔間穿過,紗簾被撩開,三爺站在鑾輿前朝她抬手。她扶按上他的臂,踩着凳走下鑾輿,站在他身邊。
儀仗隊伍與軍士都已遠遠站開,只將四周圍起,她身邊只有三爺一人。
三爺今日着一身的紅,長發整齊束起,綰於金色蛟冠內,臉上仍是銀亮面具,卻叫那身紅襯出幾分無雙之勢。
“山上風大,路不好走,我牽你。”他道。
聲音……不一樣了。
霍錦驍沒拒絕,道了聲謝,扶着他的手邁開步伐往山上去。
這是她第二次到海壇,山路不好走,陡峭狹窄,上回是祁望牽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山頂,這回換成海神三爺。
她入東海之時,絕不曾料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嫁給海神三爺,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
崖上的風果然很大,吹得二人嫁衣頻飛,遠觀而上,宛如燃于山間的怒火。
“上次來時我還是個瞎子,沒能見識海壇氣象,今日一見,果然氣勢非凡。”她開口,聲音被風吹散。
狹窄的道路,她靠着山壁走,三爺站在外側,牽着她往上去。
聽到這話,他道:“要我和你說說這裏的景緻嗎?”
她便回:“好呀。”
“那是神女峰,對面的是玄武岩,由海神座下兩員悍將所化。我們腳下這條路,叫盤龍道,這路已建成近兩百年,幾經損毀,世人再建。傳說為東海怒蛟盤山而落,甘為凡人指領天道。”三爺就說起海壇的風景,一處一處,娓娓道來,皆有曲故。
“三爺懂得真多。”她津津有味地聽着。
掩着臉龐的珠玉時不時晃動,她的嫵媚明艷一絲絲地露,看得三爺有些失神。
邁過石階進入廟前空庭時,他誇了句:“景驍,你真美。”
她笑笑:“謝三爺誇。”
風吹亂了衣裳,她自然伸手,整整他的衣襟,將衣袍拉平,三爺便將勾到她發上的珠玉取下,攏起她的發。
“小景,知道嗎?你一直都讓人出乎意料。”
理完衣冠,他帶着她並肩往廟內行去,一邊走,一邊嘆道。
“哦?此話怎講?”霍錦驍跟着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着。
“萬般籌謀,千般算計,我的計劃再怎麼周詳,你永遠都有辦法給我意外之驚。”三爺拉家常般與她說起,又指了指地上,“小心,廟門檻高。”
他體貼地一手扶她,一手拎起她繁雜的裙裾,扶着她邁過門檻。
“謝謝三爺。”她過了門檻,拍拍裙子,又道,“三爺何出此言?我能給您什麼驚?”
“你莫謙虛了,從以前到現在,你就不是謙虛的人。”三爺說著鬆開手,走到佛龕前捻香對着燭火點燃,回來,遞她半束,“我原想着和你一起掃清東海倭寇,讓你成為東海十梟之首,與我漆琉同氣連枝,永遠留在東海之上。你是留在漆琉為我妻子也罷,做回你的平南燕蛟島主也好,我不強求,只要你還在東海,我還能見着你,便好。”三爺執香拜下,見她還愣着,便扯扯她衣袖。
她跟着拜下。
連着三拜,他們才直起身,將香插/進銅鼎。
“可惜……”他又拉着她出廟,往回走,“人算不如天算。”
“三爺算錯了什麼?”她走在他身邊,不動聲色問他。
“滿腹籌謀,毀在一子。”三爺感慨,卻無怒意,“本想等平寇之後再把烏曠生交給你處置的,不料此人心機太深,算準了你我不會放過他,竟走了招狠棋。”
“狠棋?”霍錦驍心口一跳。
東辭早就警告過她要小心烏曠生這人,如今箭在弦上了,莫非出了變故?
大安水師假扮的平南船隻已經抵達漆琉,另有大軍已經悄然行進東海,只等她將倭寇動向報回,便能一舉圍殲,但是她沒有想過,如果三爺出爾反爾,這一戰於他們而言又是怎樣的局面?
平南的船隨時都會變成困獸,就看海神三爺如何選擇。
“景驍,你可知東海是我這一生必爭之地,也是我半世顛沛的最後期待,我從赤手空拳的少年,摸爬滾打到今時今日的地位,東海是我的抱負,也是我的功業。”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因為過了今日,他們大抵不會再有這樣說話的機會了。
“坐上高位,方知其難。這個位置太難坐,掣肘太多,各方勢力虎視眈眈,都指着你從這裏狠狠摔下去。”他的倦意透過聲音傳出。
“可這是你費盡千辛萬苦求來的。”她淡道。
“是我求來的,因為只有這樣,我方能一展抱負,掌諸雄,平倭寇,得四海昇平,安無爭之地。”他與她踏出海神廟,將她往內側護去。
“四海昇平,無爭之地。”霍錦驍重複吟着,只覺其間悲壯之情陡現。
“本來這一次,你我攜手,至少能助我達成一半功業。”他說話間望向她。
山風凜冽,他的目光如此際驕陽,灼花她的眸。
“難道現在有變數?”她蹙眉,將臉轉開。
“倭寇緊逼,眾臣相壓,小景,你要再信我一次。”三爺忽側身壓來。
霍錦驍心生不妙,可這山道狹窄,無路可行,她也不可能與他在這裏打鬥,棧道被風侵雨蝕,已然腐壞,稍一用力就會斷開,其下便是深崖。
“三爺要我信你什麼?”她問他。
“小景,我本想放過你的,你要走,我不留你,但現在恐怕不行了。”他道。
“你想強留我?”霍錦驍貼着崖壁冷道。
“從前梁同康為了不讓島上女人認出他,煉過一種葯。迷魂迷心,任人擺佈,此葯無色無香無味,防不勝防。你上漆琉近兩月,我若要對你用強,恐怕等不到今日,你早就是我祁望的女人,魏東辭如何能佔了你去?”他眸色漸凝,像晃眼的劍,冰冷刺骨。
“你?!”霍錦驍驚愕非常。
“像你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輕易委身於普通男人,蘇喬再好,若非你心裏的人,你斷不會容他近身的。我與你相識兩年半,若連這點了解都沒有,如何教導你?”他臉上面具表情凝固,折出古怪的光芒。
珠玉一動,她將頭扭開。
“你想怎樣?”她問他。
“不怎樣,希望你再信我一回。我不會傷你。”他袖籠里輕煙一抹,在她面前綻開。
霍錦驍倏爾瞳眸一開。
昔年海神三爺密煉的番夷迷/香,名喚——忘情。
“別急着離開,陪我走完這段路就好。”他伸手接下無力軟倒的人,溫柔道。
“你……”她揪緊他衣襟,只覺得所有感覺被漸漸抽離,身體再也不屬於她自己。
他將她抱起,信步下山。
“放心吧,最後一段路。陪我走完,我放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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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大喜,連帶着明王殿上上下下都得了不少賞,軍所亦不例外,賞銀自不消說,那好酒好肉更是不要錢似的往裏邊送,不論軍銜高低,三餐都有賞。
軍所里在外牢看門的低階兵也得了一桌席面,聚坐在門口的空處,架起小八仙桌坐着吃肉。
“好酒!三爺大婚,闔宮上下都喜,只有咱們這兒,不止不能鬆懈,這戒備倒比平日更嚴苛。累死老子了。”其中一個士兵歪在柵門上,一手酒一手肉地抱怨。
“你少灌點黃湯,醉了誤事。就因為三爺大婚,入島的賓客眾多,咱們這才更不能鬆懈。”旁邊是個老兵,聞言規勸道。
“老黃,你別勸他了。他在這當值了三天,抱不到他家婆娘,心裏不痛快呢,哈哈。”另有一人涎着臉笑道。
頓時,桌旁的人都笑起來,又是酒碗相撞,響作一片,那老黃卻突然站起,朝進門處行了個禮:“曹爺,您怎麼來了?”
門口處站了個男人,年近四旬,模樣清瘦,是軍所的二把手曹如金。
“爺奉三爺手諭,來提幾個要犯。”曹如金長得雖比軍所里的人斯文,身上肅殺之氣極重,人見人怕。
“還不開門。”老黃踢了旁邊的人一腳。
旁邊幾人忙嚇得鵪鶉般站起,將牢門打開。
“老郭呢?”曹如金問道。
“在刑房裏邊審犯人呢。”
曹如金啐了口:“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刑,也不嫌臟手。”
說著話,人就進了軍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