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3)
門窗皆閉,一絲風都透不進來,龍鳳燭的火焰穩穩燒着,面具在地上轉了兩圈才安靜,折出幾道尖銳的光芒,側身坐着的人半身籠於光明,半身藏於黑暗,很難看清。
霍錦驍的眼從珠簾的縫隙間看坐在身邊的男人。他沒有驚訝,略皺的眉只有些苦惱,熟悉的容顏並無變化,稜角分明的臉,犀利的眉眼,只多了些倦怠。
“你既然沒中迷香,怎麼忍到現在才動手?”他無視喉嚨前壓的那枚尖細的簪子,盤腿坐到錦榻上,往後靠去,一身喜服都被壓皺。
霍錦驍轉了轉手裏的玉簪,那是東辭送她的及笄禮,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簪頭有些暗紅血跡,是她戳入自己掌中時染上的,簪身有蠱,遇血則活,若是主人,可救命,若是陌生人,便殺之。
“不是三爺讓我相信你嗎?我便信你一回。”她似乎覺得自己拿簪子這麼抵着他的喉嚨有些幼稚,便將玉簪收回。
珠玉一陣脆響,她將遮在臉前的珠簾撩開,露出盛妝之後明媚的臉,眉間花鈿嬌艷無雙。
“還叫三爺?”他問道。
“不然呢?要叫你祁爺?”她拈起幾顆桌上的喜果——花生,噼剝一聲壓開。
“祁某一介布衣,當不起你這個‘爺’字。”說著,他傾身微微壓向她,“你說對不對?永樂郡主,霍錦驍。”
誰能想到本該呆在京城享榮華富貴的天家貴女,竟會紆尊降貴跑來東海,當一個終日漂泊、刀口舔血的海梟?至少他從沒想過。不是沒懷疑過她的身份,只是不管是誰都沒法將她和那個本該艷冠全京、尊貴非常的名號聯繫在一起。
霍錦驍壓花生的動作頓止。
“真美。”他的手伸來,捏到她下巴,輕輕挑起,贊了句,又道,“叫我名字。”
沒喝酒,也能醉。
她將頭扭開,卻沒能脫離他的鉗制:“迷香雖然解了,你的武功還沒恢復,對嗎?”
她沒吱聲,他笑起來,狡詐得意。
“祁望,你想怎樣?”良久,她方開口。
“我想怎樣?呵。”他指尖沿着她臉頰劃過,“如今這局面,已經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了。郡主,你瞞得我很苦啊,知不知外面多少人等着抓你,殺你,用你威脅你的父親?你說我是救你好?還是利用你換取更多的籌碼?”
“是烏曠生?”她問他,“是他查到我的身份,為了怕你我殺他,所以先下手為強,將此事曝露?以至你腹背受敵?外面那些人,是來逼你的?”
想起適才殿外諸人步步緊逼的情況,她心裏已然有數。
祁望接掌漆琉成為海神三爺之後,急於發展自己的勢力,故在東海大力清除異己,手上殺戮過重,引得漆琉人人自危,而倭寇覬覦漆琉已久,早有攻佔之心。此際恰逢朝廷興兵東海,她主帥之女身份曝露,便是漆琉內鬥的導火索。
會留在漆琉的,都是打算與朝廷頑抗的海梟或盜匪,怎會容許她成為漆琉的明王妃?祁望若保她,眾人勢必懷疑他的用心。新舊三爺的交替本就惹人疑心,眾人猜度顧忌甚多,疑他也是朝廷派來的姦細,頂替三爺的名頭將所有人聚集后一網打盡,又或者他受她利用,要陷漆琉於險境,也都是難料之事。再者眾人對海神之位各有覬覦,若能憑此將三爺拉下鞍馬,豈不更隧眾人之意。
烏曠生就是清楚人心之疑,才利用了她的身份大作文章。他投靠倭寇,若是漆琉內訌,倭寇更能坐收漁人之利,而他不止能保命,還可榮華富貴加身,一舉數得。
事發突然,這時候她只要離開明王殿,馬上就會被外面的人抓住,可她和魏東辭有過約定,不論拿不拿得以倭寇的船隊消息她都要離開,祁望為保下她,不得不用忘情暫迷心智,留她在明王殿裏,再以奪平南兵力為由穩住眾人,拖得這一時半刻之機。
但終究……這些都非長遠之計。
“是又如何?你只需記着,你身上這套嫁衣,如今是你的保命符!脫下它,踏出了明王殿,你就得死!”祁望說著伸手拉拉她的霞帔,“好好獃到晚上,我送你走。”
“你保了我,那你自己呢?”她想清楚其中關節,神色漸凝。
祁望從錦榻上下來,在殿裏走了半圈,將擺在案上用來晚上行禮的合巹酒端了過來。
“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他復又坐下,將盤放到兩人中間的矮案上,“離你我拜天地的吉時還有一個時辰,來,陪我喝一杯。”
霍錦驍低頭,看到玉制鳳嘴龍身的壺,紅線系在一起的瓢杯。
合巹所用的酒杯,以線為引,同飲一巹,便是合二為一,永不分離。
他正要倒酒,忽將瓢杯拿起,一手一個,用力扯開,細長紅線就在二人目光之下斷開。
“喝酒,喝完這次,恐怕沒有下回了。”他倒好酒,推了一瓢給她,“你應該有很多話想問我,給你個機會,問吧。”
語畢,他先飲盡滿瓢酒,痛快地眯了眼。
“梁家人是你殺的?”她確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他。
“是我殺的,和你徒弟一起。”他直言不諱。
霍錦驍心裏一痛,很快也將酒飲下:“你什麼開始懷疑梁同康?”
“兩年前你躲到我船隊那時,我就已經在懷疑了,只是那時我只猜梁家與三爺之間有些非比尋常的關係,所以想着通過幫三爺走貨接近梁家,以期順藤摸瓜找到三爺,沒想到他能藏那麼深。”祁望的指尖微叩桌面,目光則望向窗子,透過青紗的光芒煙似朦朧,模糊了他的眉目,“後來我暗中在東海開始火器交易,小打小鬧,接觸到東海的火器私販秘辛,竟有大批出自梁同康之手,越發懷疑。及至我在你那裏看到三爺海祭時的畫像,才突然意識到,我一直在找的人,可能就在身邊。”
“你這麼查三爺,難道他不懷疑你?”她替他斟滿酒,又慢慢剝起花生。
“他怎麼不懷疑?我的來歷不明,有可能與當年曲家有些牽扯,他既想用我,又懷疑我,所以半丈節那次,他借夢枝之手來試探我。那次有人偷襲三爺的消息,就是他故意放給夢枝知道的。他知道夢枝一直想殺他,如果我是曲家人,自然會幫夢枝。可惜那場佈置被你給打亂了,你說你是不是總讓人意外?”他笑了笑,將她剝在桌上的花生拈來扔進口中。
“為什麼阿彌會幫你?”她也盤腿坐上榻,像與他家常敘話。
祁望倏爾盯着她:“你看不出來?”
“看出來什麼?”她問。
“呵。沒良心的小東西。”他嘲諷笑她,並不解釋,只繼續說著,“從處理金蟒海盜開始,你徒弟就在幫我做事。為了你這個他最尊敬的師父。”
“為我?”
“那時他怕你開罪了我沒有好果子吃,所以接下殺人的活,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麼嗎?他說你心懷光明,絕對不會妥協,但東海險惡,屠刀不起,大業難展,他願意成為你背後屠刀,保你初心不改。”祁望懶洋洋倚着,看她發怔,“所以每次我只要告訴他,做了就能幫你,不做的話你就要受苦,他就乖乖聽話了。你以為燕蛟為什麼能發展得這麼快,你徒弟為什麼會轉眼成名,那是因為有人代你手握屠刃,甘心為魔。”
嘩——
酒液從壺嘴傾出,滿杯后仍不收起,酒液溢杯而出,流了滿桌。
他只好伸手握住她手腕,無奈道:“酒滿出來了。”
霍錦驍回神,像被剪翼的獵隼,眼眸蕭瑟。
按他所言,那個時候海神三爺想要取她性命,又是她在東海最大的敵人,巫少彌受祁望蠱惑,哪有不出手的可能。
“所以梁家的滅門慘案,是你和巫少彌二人所為?你先假借要調貨為由,將阿彌從燕蛟找來,再以跟錢爺去泰澤看貨為名離開石潭,從陸路折返,而阿彌則因三港戒嚴之事,為幫高爺送貢品而去了全州城?全是你的安排?”霍錦驍慢慢道。
“是啊,我想過,如果梁同康真是三爺,哪怕再穩妥,在老家始終要留下些蛛絲馬跡,所以我去了全州城,在他老宅里翻到族譜,確認他的嫌疑最大,所以才把梁家人全部擄走,要逼梁同康自己承認。梁家大案,官府不敢懈怠,全城徹查,我擄了人不能藏在城裏,只能藏到燕蛟船上,那是你的船,你肯定不會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巫少彌。他雖然傻,可行事手段卻非常狠辣,船上的全是他的人,沒人敢有異議。我本打算躲上一陣等搜捕鬆懈再走,誰料你暗中竟向官府打了招呼,讓燕蛟的船直接被放行。”
都是天意。
“真的是我……”她喃喃一聲,目光垂落,“後來呢?”
人竟一直都藏在她身邊,她卻毫無察覺,放任巫少彌一步步走錯。
“後來……”祁望似乎想什麼,眉間攏起,眼眸現出三分痛苦。
後來,曲夢枝死了,他的仇恨被她的死亡點燃,膨脹到極致。
他守在她的墳頭,巫少彌就在梁府行事。
一把大火,燒掉他前半生一切仇苦。
滿腹籌謀,十二年隱忍,通通化為灰燼。
“夢枝姐是怎麼死的?”她不等他回答,便問道。
“夢枝本來不會死,雖然她發現他的秘密,但梁同康捨不得殺她。她是為了盜出海璽與兵符,才在逃命過程中被老四重傷。撐到我面前時只剩下一口氣,僅來得及把海璽和兵符塞給我,留下一句話……她說她情願做個孤魂野鬼,也不想立碑留名,到地下被曲家人指着鼻子罵,罵她以身侍仇……”
他說著又飲下一杯酒,那酒苦得悶心。
“所以你用妻子的名義葬下她。”她想起在石潭港的那段日子。
他的痛苦,不僅僅是因為曲夢枝的死,還因為難以抑制的仇恨。
“是啊,我總不能真的叫她死了都無依無靠,她太苦了,可即便這麼苦,死之前還想方設法幫我偷出了海璽和兵符。”祁望緊緊盯着她,“海神三爺的身份,是她用命換回來的,我怎能辜負?”
霍錦驍搖搖頭:“你的野心,在你成為三爺之前就有了。你能把擄人之事安排得這般巧妙,竟能利用三港戒嚴對貢品運送有所影響之事提前佈局,想必早已算定三港戒嚴之因。火炮失竊一事,與你脫不了干係。你不是先去全州城,而是先去劫火炮了。”
這些事環環相扣,初時她想不明白,總把兩件事分而思之,得不出結果,後來雖對祁望有所懷疑,卻又覺得這些事非一人之力可為,再加上他又墜崖假死,她就更沒有懷疑的對象。
如今再想,她方覺當初早有種種跡象,可她竟太過相信他們了……
“是,火炮是我找曲家余部合作犯下的案。當年曲家被屠,還殘留一些兵力游移在東海上過着隱姓埋名的日子,前幾年被我找到,暗中開始合作販售火器,直到夢枝把曲家信物交給我,我才算徹底掌握曲家的兵力。”祁望不再隱瞞。
這些事,不必他說,魏東辭也已經查出來了。
原本私售火器的買賣不過小打小鬧,直至他從高貞運回大批火器,而梁同康因為朝廷的關係無法再從三港往東海輸送火器,他的勢力才漸漸嶄露頭角,大有壓過三爺之勢。
他本計劃以火器扶持龐帆與海神三爺鬥法,再加上朝廷的力量,海神三爺根本難以抵抗,誰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竟得到梁同康的海璽與兵符,獲得一步登天的機會。
比起平南,漆琉島的勢力自然更加龐大,所以他才慢慢有了新的計劃與佈局,而這一切,霍錦驍全然不知,甚至於,被他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