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張紙
蘇酒低着頭穿過樓下房間時,聽到某一間房裏傳來噼里啪啦砸東西的聲音,她一驚,頓住步伐。察覺到不對勁,疾步輕聲跑到拐彎處,躲住。
從房間裏走出一個男人,往後踉蹌幾步,抵靠在房間正對面的牆壁上,低聲失笑,像是自嘲。
他抬頭的一瞬間,蘇酒看清他的面容,神色愕然。
好好一張臉,怎麼臉上被撓的這麼狠?
乍一看,他和樓上最頂層那位長得十分相似,震撼說不上,但絕對驚艷。但細細打量,又覺得他那張臉給人一種怪異感,顯得不那麼自然,甚至嘴角那裏有一絲扭曲。
不笑也像笑,勉強且森然。
蘇酒腦海里突然蹦出兩個字:贗品!
緊接着,她看到一雙紅色的高跟鞋,房間裏又走出來一個女人。因為是微背着她,蘇酒看不完全,但可以大概猜出,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修長的腿,纖細的腰肢,酒紅色的捲髮垂至腰間。
“我警告你,不要再模仿他!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他!”氣勢咄咄,語氣犀利,也許是因為氣急的緣故,她的聲音聽起來尖銳傷人。
她對面的男人神色黯淡下去,忽然又笑,指着自己的臉質問:“你不是喜歡他的臉么,我現在換成這張臉,吻你的時候你不喜歡嗎?”
“啪!”的一聲,女人用力扇過去,他的半張臉都紅了,而且更加僵硬。
“閉嘴!你讓我感到噁心!”女人氣急敗壞,她整個身子都氣得發抖。
男人似乎已經是無所謂了,但從蘇酒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眼底藏着沉重的苦澀,像夜裏沒有燈的房間,漆黑一片。
“不要以為,他被禁錮在這裏,你就有機會接近他。”
“他不喜歡女人,更不會喜歡像你這樣主動招惹他的女人!”
“你忘了那個女人的教訓么,她是怎麼進去的,又是怎麼出來的?”
蘇酒在一旁聽着,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你想要的東西,我藉著這張動過刀子的臉替你完成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男人嗤笑,掩住眼裏那抹心痛,露出幾分邪氣。
女人彷彿受到了刺激,狠狠瞪着他,神色扭曲:“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殺了我,那你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了,”男人嘴角掛着殘忍的笑容,向女人靠近,“至少我這張和他相似的臉,能給你一點安慰。”
“閉嘴!你算什麼東西!你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女人有些歇斯底里,幾近是怒吼。
男人青筋暴起,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極力剋制着胸腔里的憤怒:“那你以為,他又是什麼東西?他不過也是螻蟻,被那個人關在這裏三年,他要他生,他就得生,他要他死,他就得死!”
“我告訴你,過幾天,他就會生死不如,因為那個人已經回來了。”
男人看着女人逐漸蒼白失魂的臉頰,心裏酣暢又惱火,這股惱火像是無處發泄,於是他狠狠砸在牆上,”咚”的一聲,蘇酒感覺牆要裂開了。
最後一句,不僅那個女人聽得觸目驚心,蘇酒也感覺心口一震。
“你們欺負不了他,但是那個人可以,而且可以狠狠欺負,”男人故意頓了頓,聲音輕佻,“哦,不對,是欺辱。”
“哈哈哈……”
他笑着將失了魂的女人重新推進房間,重重關上房門。
蘇酒恍了恍神,最後腦海里只殘留下男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並不明白,但也能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她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裏。
因為這裏,富麗堂皇,卻又荒唐詭異。
每穿過一個房間,她都能聽到裏面傳來男人和女人的笑聲,罵聲,嬌嗔聲……
她不寒而慄,一陣反胃。
一隻略顯粗礪的手突然落在她的肩上,她轉過頭時,看到男孩子模樣的面容,五官偏陰柔,眼裏沒有少年該有的意氣,反倒是老態龍鐘的樣子。
“你覺得我合適么?”他緩緩道,聲音成熟沙啞,和他的模樣很不匹配。
蘇酒被發現,心裏一驚,戒備地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對方開始打量她。
瘦的沒有多餘用來觀賞的地方,臉和脖子都是灰黑色的,顯得她很臟,看上去除了眼睛亮一點,沒有其他值得稱讚的地方。
總的來說,這是一個醜女孩,而且很有可能—很多天沒洗過澡了。
他猶豫片刻,不乏輕蔑地看着她:“如果你能夠支付足夠的報酬,也許我可以考慮為你服務。”
蘇酒:“……”
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她徑直就走。
哦,這麼橫么,他眉梢微彎,似被惹到,去抓她的胳膊,不料她反應靈巧,像泥鰍一樣滑出,頭也沒回就跑。
又快又輕,薄得像一張紙。
夜裏森冷的寒意和少女倉皇卻又克制的臉色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蘇酒看着逐漸接近的明亮,心裏喜疑交加,家裏的燈還亮着?難道是母親在等她?
還是說……
想到這裏,她隱隱有些不安,步子加快。
還沒走到門口,她已經聽到男人粗暴混濁的怒罵聲。
“賤人,你敢攔着我!看我不打死你!”
”你躲啊,我看你能躲到哪裏去!”
“啪!”的一聲,又是重重的瓶身裂開的碎裂聲。
粗俗不堪,暴躁如雷的聲音下,隱約可以聽見女人的哭泣聲。
熟悉的令人厭惡的聲音,熟悉的令人惶恐的破碎聲。
擔憂,憎惡,伴隨着緊張,蘇酒直衝而入。
“住手!”她怒喝一聲,胸口劇烈起伏着。
男人揮着瓶子的動作戛然而止,粗壯如牛的身子轉過來,青筋暴起的臉上寫滿醉醺。
“吆喝,小賤人你也回來了。”
蘇酒的手緊緊攥在一起,看着蜷縮在桌下,頭髮散亂,渾身顫慄的女人。
美麗柔弱的臉龐上有着鮮明的紅印。
看到女孩子柔弱的身骨,女人神色哀戚,輕顫着叫了一聲:“小酒……”
她朝她示意眼神,暗示她出去,別呆在這裏。
“叫什麼叫!”男人充滿戾氣的眸子向女人狠狠一瞪,將手裏的酒瓶驀地朝地上砸去,”啪”的又一聲,玻璃渣四濺,觸目驚心。
蘇酒立即向哆嗦,一再受到刺激的女人奔去,想要將她護在身後。
痛,好痛!
頭髮被男人蠻橫地拽住,使勁往後扯,不讓她上前。
蘇酒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快要裂開。她用一隻手去抓住自己的頭髮,另一隻手拚命反抗。
兩隻纖細的臂膀,就像一對蝶翼,對於強壯的男人而言,幾乎沒有殺傷力,可以將其輕易折斷。
但女孩寧死不服的掙扎激怒了他,他一把掐住女孩的鵝頸,猩紅的眸子粗野駭人。
蘇酒拚命地捶打,這種熟悉的窒息感又瀰漫上心頭,讓人感到絕望和無助。
已經負着累累傷痕的女人看到這驚險的一幕,心裏的惶恐瞬間化為一股堅強的力量,她出聲阻止:“不要傷害小酒,她可是你的女兒啊…”,同時,她用盡全身力氣向男人撞去。
男人被惹火了,力氣驚人,將女人猛地推到牆上。
但女孩嬌弱的喉頸還攥在他手裏。
女人不顧自己的頭暈目眩,爬過來跪在男人身邊,扯着男人的褲腿,極力哀求:“我把錢都給你,都給你,你快放開小酒!”
“她真的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聽到“錢”這個字眼,盲目中的男人終於鬆懈下心中翻騰的快感,鬆開手,歪頭看向腳下的女人,笑:“終於肯把你藏的錢給我了?”
“騙子!還敢騙我說你沒有錢!”男人輕蔑憤憤地踢了女人一腳,“快把錢拿來給我!”
女人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女兒,不敢再怠慢,去找自己小心翼翼,挨着男人的逼問和折磨存下來的一點錢。
那點錢,是給蘇酒留着的,微不足道的生活費。
女孩子現在正在發育階段,然而長期缺乏營養,身體瘦的像是沒有一點皮肉,看着就讓人心疼。
男人一把奪過女人手中的幾張錢,看了一眼,眼睛謝謝,嗤笑:“才這麼點兒錢。”
然後他看向蘇酒,女孩沉默不語,身子靠着牆壁滑落下來,頭髮散着,像是喪失了生氣。
他心裏忽然一驚,想起來更為重要的事情,瞬酒醒了幾分。
他蹲下去,搖晃蘇酒的肩膀,“別給我裝死!”
蘇酒意識逐漸緩過來,腦海里有一個時刻,她看見了死神向她伸出手。
她抬起頭,沉默漆黑的眸子盯着男人,嘴唇蒼白。
看到女孩抬眸的剎那間,男人被她平靜得詭異的眸子嚇住,她的眸子,黑不見底,仔細看着,卻有一簇火焰熊熊燃燒着。
男人一瞬間后脊發涼,但轉眼又哈哈大笑,“小賤人,竟敢這麼看我。”
“你知道喬老爺么,今晚我碰到他兒子,”仍然醉醺的男人頓住,用手拍了拍蘇酒的臉,眯着眼笑:“他讓我告訴你,他很喜歡你,想和你做朋友,讓你回來之後去找他。”
他兜里揣了一疊嶄新的鈔票,那是喬小少爺給他的,說讓他給他親愛的女兒帶個消息。
女兒親不親愛無所謂,所謂的是,那麼多錢讓他很高興。
所以今晚又可以放肆喝酒。
聽到男人這麼說,蘇酒心裏驀地一涼,喬老爺的兒子,不就是今晚那個惡魔么。
呵,不知道父親是真傻還是假傻。
她看向另外一處,女人凄苦可憐地垂在那裏,默默無聲地看着她,看上去像是一根蘆葦,飄零之中還有幾分堅韌。
她心裏驟然一痛。這麼美麗溫柔的女人,為什麼會遇上這麼殘暴沒有人性的男人…
男人笑呵呵地站起來,起身踉蹌着往外走,走到女人身邊時,頓住,挑釁的語氣:“我偏要去找那個女人!”
“她的腰不知要比你柔軟多少…”
蘇酒看着那個滿身暴戾又忽然有些冷靜的男人走了出去,“砰!”的一聲,門被他重重一摔,像是要裂開。
蘇酒避開玻璃渣,走到女人身邊,跪下來抱住她,平靜的嗓音里剋制不住憐憫疼惜:“媽,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女人下意識想要蓋住,但蘇酒已經看到,瞳孔一震,繼而牙關緊咬,似乎要撕碎什麼。
“別這樣,小酒,我不希望從你的眼裏看到這樣的眼神。”女人摸了摸蘇酒散亂的頭髮,像兒時一樣輕柔地哄她。
她的聲音像微風一樣拂過她的新野,將她幾欲噴薄的怒氣和恨意稍稍壓住。
對於蘇酒而言,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母親更溫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