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風戈是在紅鸞走後第五年時病倒的。

在這五年裏，他表現如常。

完美地履行了一個帝王全部的責任。

以至於連風天逸都以為在這世界裏，也許在這個世界裏，因為相遇於戰爭之中，又在如此詭譎的環境下相處，他的父皇對於自己的母后並沒有那麼深沉的感情，所以也不會因為母後走了，思念成疾，壯年而逝。

他搞錯了。

錯的離譜。

風家的男人，都他媽的是情種！

這話不是感慨，不是讚歎，相反，滿是憤怒。

“你不該病倒。”坐在風戈床邊上，來探病的風天逸閉着眼睛，手指不斷揉着緊皺的眉頭。

很明顯，風天逸正在強忍着快要滿溢而出的怒氣。

“這話倒是有趣啊，病不病難道還是自己能夠選擇的嗎？”病得爬不起來的風戈神色倒很輕鬆，還帶着點笑意調侃問了“雪素”這麼一句。

“別給我揣着明白裝糊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這種態度點燃了風天逸，氣得直接蹦起來罵了這麼一句，強自抑制的怒火顯然是按不住了。

“雪素”知道風戈為什麼會病倒，風戈也知道“雪素”為什麼如此生氣。

只要風戈還在，風雪兩家就會維持着明面上的勢均力敵，就像平衡是維繫斕州大地上，人與兩族之間和平的至高準則一樣，風雪兩家的勢均力敵也是維繫羽族朝堂平衡的重要基石。

而此時這種平衡將會隨着風戈的病倒甚至病逝而被打破，朝局很可能會陷入混亂。

這是可以預見的。

風家在帝位爭奪中取勝，風戈登上羽皇之位，雪家名義上是臣子，但“雪素”是羽族唯一的大宗師。

雖然經過這麼多年逐步規劃整頓，整個羽族領地漸漸實現了中央集權，全國統一推行了郡縣制，諸侯的私家兵力被收歸國有，但這些只是表象。

尤其是在兵權方面。

風戈與“雪素”依舊保持着對羽族最強的兩股戰力——金羽衛和雪鶴團絕對的控制力。

風戈在金羽衛中的威信，與“雪素”在雪鶴團中的威信一樣高。

這種威信是通過實戰培養起來的，是在朔方城裏一個戰壕蹲過、共經過生死的因，產出來的果。

不可複製。

與兵權的兩家分控相似又有些微不同，這些年來風戈與“雪素”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的改革過程中，朝堂上漸漸分為兩股勢力，一派是風家的人，一派是雪家的人，還有一派是如閆靜這樣沉默中立的人，最後一派為數不少，這是風戈與“雪素”有益養成的結果。

朝堂和機關一樣，在運行過程中都需要油脂的潤滑，第三派人就起到了這種調和鼎鼐的潤滑作用。

而眼下，隨着風戈倒下，沒有人知道未來的局勢會朝着哪個方向發展。

風家一脈的將領會不會因為失去了領頭羊而失控？

風家在朝堂上的心腹會不會因為恐懼而做出某些過激的行為？集體倒戈向雪家投降？還是會嘗試勾結終於風家的將領試圖清算掉他們眼中的“亂臣賊子”，野心勃勃的雪家？激進的忠誠與奉獻的人與倒戈於許多的人會不會掀起矛盾？

雪家的心腹朝臣會不會因為風戈倒下而再次掀起奪取帝位的野心？

所有這一切都變得無比混亂。

這種由於人心的微妙變化而產生的混亂，並不完全能為強力所掌控。

這就是風天逸如此憤怒的原因。

你丫的明知道你一倒下事情會很大條，卻還是倒了！

就因為一個女人！

就像……就像我因為一個女人，讓整個羽族淪落到了後來那般凄慘的境地。

風戈看着暴跳如雷的“雪素”，忽地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有些後悔了。當初真的不應該抗拒和你要孩子的那個盟約，如果天逸真的是你我的孩子，那一切都好辦了……當初還是太年輕了，繞不開心底里的那點彆扭，把所謂的情情愛愛看的太重了。”

風戈其實隱藏了另一半的意思沒說出口。

其實比起感嘆自己當初太過重視所謂的情愛，風戈更加惋惜當初他對於雪素的判斷錯誤。

如外人一般以為“雪素”手段殘忍、性格霸道，卻沒能及早察覺在如此表象之下，“雪素”那顆始終將羽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置於一切之上的大義之心，就如同風戈寧可看着紅鸞一點點的發瘋，卻隱忍着不對“雪素”以及整個雪家採取任何激烈的措施一樣。

這才是風雪同盟真正的基石所在。

所以他才會感嘆，如果天逸真的是他和“雪素”的孩子就好了。

那樣他就真的可以放心地將整個羽族的江山社稷託付給“雪素”。

但現在，說這些毫無意義了。

“省省，你過得去你心裏的坎兒，我還未見得願意配合呢。”風天逸冷冷地道。

和自己年輕版的父親搞在一起還搞出個孩子這事兒，確實也超過風天逸能忍受的範圍了。

知道這些年“雪素”時不時地會去星晟閣會他的那個情兒——機樞，但此時聽得“雪素”這話，風戈還是有些感慨，原來“雪素”對機樞，也是認真的啊。

這場病榻前的會談，顯然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最後只能以“雪素”發了一通脾氣后離開為收場。

“出來吧。”目送雪素離開后，風戈吐出這麼一句話。

機關聲響起，一面牆壁變換后，風刃從后邁步而出，眼中是還未來得及收起的震驚。

“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對我身後之事如此不放心了吧。”風戈道。

風刃沉默。

自從風戈病倒，風戈雖然憂心忡忡，卻都是對於長兄身體的，而不是對朝局。

在他看來，虎毒不食子，何況“雪素”那麼明顯護短的性子，即便風戈有個萬一，小天逸羽皇的帝位也會坐得牢牢的。

可今天他才知道他錯了，因為他覺得事情會如此發展的那個前提就是錯的——小天逸根本不是“雪素”生的。

如此這般，兄長一去，還有人能擋住雪家謀反嗎？

風刃背脊發寒。

“我會將控制金羽衛的兵符傳給你，但這並不是阻止雪家的最好辦法。”風戈彷彿猜出了風刃在想什麼，這樣道。

金羽衛單拼雪鶴團都未見得有十足的把握取勝，何況還再加上一個雪素。

“還有什麼辦法？”風刃覺得眼前幾乎已經是絕境了。

“勾住雪素，天逸不是雪素生的，那就想辦法讓他真的給風家生個孩子。”

風刃被驚得瞪大了眼睛，覺得大哥簡直是瘋了，這是異想天開嗎！？

“別這幅表情，從見你第一眼起，雪素就很喜歡你，雪素沒孩子，他若謀反，帝位最後只能被雪凜繼承……”頓了一下，風戈眼神幽暗，道，“雪素並不是很喜歡雪凜，比起把一切都傳給自己並不喜歡的侄子，當然還是有個自己的孩子更好一些。”

風刃漸漸從震驚里平復了，聽長兄說完，風刃神色複雜，問了一句：“那天逸呢？”

這樣的安排等於把小天逸置於棄子的位置。

兄長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和心愛女人所生的唯一的孩子。

風戈的神色終於現出了些許……脆弱？

最後卻又歸於平靜。

“作為一個帝王，為了整個風家，也為了我羽族的江山社稷，我沒有犧牲不了的東西。”風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