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過去
我叫伯特利·帕爾默,十年前還只是一位少尉。現在我仍記得很清楚,接到探索任務前,我們正在餐廳,一邊用餐一邊收看主席的臨時講話——通訊剛解禁之後的那段時間,臨時的電視講話非常頻繁。在簡短的三分鐘講話之後,上面發佈了臨時的探索任務。
帕爾默坐在副駕駛位上,面朝著沙隆,但頭依舊低着,雙眼茫然地望着地面。毫無波瀾的詞句從他的嘴中吐出,石頭般墜向地面,墜向每個人的心底。身後,那一塊快屏幕閃爍着幽暗的熒光,但並未照亮什麼,反使他的臉籠罩在濃重得化不開的陰影下,令人看不見他的雙眼,看不清他的五官。
這種任務臨時佈置的情況不多,但也有。那天天氣不好。沒有下雨,但天空只有陰沉,看不到陽光。烏雲籠罩了整個天空。空氣悶熱,幾乎只是站在基地外就會出汗。最初我們所有人都沒把這次探索放在心上,這一類的任務我們不知完成過多少,但只是為擴大真實領土範圍,繼續建造屏蔽塔做基礎工作而已。在過去的那些任務中,我們也發現過很多村莊甚至是城市,但那些地方無一例外都沒有任何活人,只剩下扭曲變形的屍體甚至白骨。
幾個小隊分頭行動。一路上,我們並沒有什麼緊張感,只是閑聊些家庭和未來的話題而已。幾十分鐘之後,駕駛座上的隊長忽然連續敲了兩下車窗。
瞬間,所有人安靜下來。猛烈的急剎之後,隊長緩緩舉起左拳。
前方是一座村落。我們陸續下車,準備探索。那片村落的組成是這裏常見的木屋。四周很安靜,我們站在村口,只能聽見各自的呼吸聲。
帕爾默頓了頓,舔了舔嘴唇雙眼依舊無焦距地望着自己雙腳前。那裏有一片暗紅色的污漬。數秒后,那平靜得可怕的聲音重又響起。
和往常一樣,隊長在無聲中用手勢分配完探索區域。我們前往各自區域,並準備留下標記。村子裏地面的雜草越來越少,直至變為深褐而鬆軟的泥土。踩在那上面,連自己的腳步聲也消逝在周圍的死寂中。之前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流也在不知不覺之間消失。空氣很悶,很熱,很潮。汗珠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中滲出,黏在皮膚上,既不躺下,也不在空氣中蒸發。也許你們體會過中國江南的梅雨季,當時的感受甚至超過了那種幾乎令人發瘋的潮濕。天空愈發陰暗,卻依舊沒有任何·一滴雨水落下。那種悶熱就像是一個罩子,一個蒸籠,跗骨之蛆般貼在皮膚表面。我來到我該負責的區域,伴隨着潮濕木頭的刺耳吱嘎聲,順着階梯走上高腳屋門前的木質平台。我停在長滿青苔的木門前,伸手準備打開,心中卻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詭異感。
下意識地,我再一次觀察四周。每隔二十米就是一間木屋,目光所及,看不見任何活物。我不知道隊友在何處,但其他地方還沒有傳來異動就足以說明並沒有太大問題。我第二次伸手。但當指間觸及木門的瞬間,若有若無的金屬氣息飄入我的鼻翼。
帕爾默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但只是這樣,壓抑的氣氛就在封閉的車廂中彌散,裹住每一個人的身體。
直覺讓我收回右手,拔出掛在腰間的槍,用左手推開木屋的門。
屋子裏沒有人,沒有想像中不知來自何處的襲擊,但我的眼角瞬間捕捉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台筆記本電腦。
現在看來,那已經能說明很多事情,但當時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聽見遠處傳來的喊叫。我清晰地辨認出那聲音屬於哈瑞。沒有遲疑,我撇下這間木屋和自己負責的區域,立刻趕去支援。
紛亂的槍聲中,我看見一個東西站在那裏,拿着手槍,最簡單的警用手槍。我們的子彈劃破空氣打在它的身上,只是閃出幾點火花。它根本不閃躲我們的子彈,一邊射擊,一邊朝我們靠近。哈瑞的右臂已經被子彈擊中,鮮血從彈孔中滲出。
我端着槍,瞄準它的頭部扣動扳機,卻沒有擊中。直到第三次射擊,子彈才穿透它的頭部。它發出一連串像是人類的語言然後倒在地上。同時,我們身前,又有幾扇木門打開,裏面出現了更多彷彿來自地獄的身影。
帕爾默緩緩伸出右手,從自己的軍用包中拿出水杯,緩緩打開蓋子,仰頭灌下一口,又緩緩蓋上。
終於,閃電和雷聲中,雨水打破了那種悶熱。我們上車,才發現哈瑞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他站在那些木屋之間,佇立着。雨水模糊了車前的防彈玻璃,也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只依稀發現他腰間的信號屏蔽儀消失了。雨中,我們看見那些鋼鐵人走來,把哈瑞圍在當中。我們獃滯地看着那一幕,直到隊長用近乎嘶吼的聲音喊出“離開”。任務結束了,也再也沒有類似的任務了。上面嘗試過清除那些鋼鐵人,甚至以死亡二十人為代價抓到一個進行研究,但最後,出於以我的權限未知的原因,他們放棄了,轉而建造屏蔽塔。這就是為什麼那裏屏蔽塔如此密集的原因。一切都結束了。哈瑞成了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因探索任務而死的隊員。而由於保密級別,他無法成為烈士,甚至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帕爾默說完最後一個字,一直低着的頭抬起,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講述結束,但壓抑依舊沒能散去。那平靜而無力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腦海中回蕩,甚至能勾勒出那一幕幕畫面,聽見每一聲槍響。
它們由鋼鐵構建成的畸形身軀。
雨中哈瑞留給隊員的最後的背影。
隊長最後嘶吼出的,蓋過雷雨聲的“撤退”指令。
回到基地。車門打開,冰冷的燈光投射,卻照不亮車內的陰影。陰影籠罩着帕爾默的臉,他依舊閉着雙眼,似乎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眼神。
“戰爭從未結束。”
這一刻,之前岡薩雷斯將軍的話重又在他的腦海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