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四.死地

冰冷慘白的燈光從頭頂投射下來，帶着冰冷與嚴肅，照亮整個房間。房間佈置極其簡單，語氣稱作房間，不如稱作帶有門的盒子。沒有桌椅，沒有任何裝飾，只有潔白的四壁，明亮的天花板，光滑的白色地磚。光潔的地磚上映出沙隆的臉，古銅色的皮膚在燈光的照射下染上一層慘白。四周還有另外十九個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口音，相仿的年齡；或是低聲交談，或是帶着些許好奇、緊張和戒備打量四周。

一切突兀得恍若浮生一夢。在離開首都，回到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的那個下午，他家的房門被敲開。父母都不在家，他看着面前兩個穿黑色制服的人，疑惑而不知所措。待他將二人讓進屋子，其中一位脫下自己的外套，露出裏面卡其色軍服和肩上的一顆將星。在沙隆的驚詫中，對方讓他完成一份問卷，緊接着問了幾個問題，又測試了他的視力。C字表在眼前晃動，他一直看到最後一排。

“最後一個問題。你確定要接受這個機會嗎？”

“是的。飛翔是我的夢想。”

“呵，夢想。那你真的願意放棄你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夢想嗎？”

沙隆看着對方的雙眼，緩慢而堅定地點頭。他的目光如炬。

他跟着這位上將離開。

之後三天是一系列的體檢和測試，然後，他被帶到了這裏，與其他十九個人一起。

“立正！”

指令聲威嚴而宏亮，傳入所有人的耳畔。不約而同地，每個人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動作，雖然沒有一個人已經經歷過軍隊中那般艱苦的訓練，就像是二十世紀科幻小說《沙丘》中的魔音大法，直接命令所有人的心。

沙隆驚奇地抬頭看向前方，一位中年黑人男子走進房間，肩上三顆將星矚目，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視着所有人。

“伊康瑟·岡薩雷斯，上將，‘空’項目主管。”他的通用語帶着奇怪的口音，只是沙隆無法辨認那口音的來歷。

“你們都應該知道秘密、機密與絕密的分級，而‘空’是絕密項目。從此刻開始，你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必須進入戰備狀態。而選中你們，正是因為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從你們這一代人開始，沒有植入腦芯。”

伊康瑟頓了一瞬：“我知道你們心中懷疑戰爭的存在。我的手中有你們每個人的出生地。中亞、東亞、中東、當初的俄國土地。但，並不是領土上的每一塊區域都有人入選。這不是因為那裏沒有適合項目的人，”伊康瑟看着每一個人的眼睛，“而是因為，那些地方從來都不屬於機械聯邦。同樣，它們也不屬於智能聯邦。”

“在這裏，它們被稱為‘死地’，而在智能聯邦，它們被大多數知情者稱為‘神棄之地’。”

“但，還有一小部分人，稱其為‘神眷之地’。不過，不論如何，你們要知道，戰爭從未結束。”

伊康瑟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會有人帶你們出去轉轉的。”他銳利的目光再次掃視全場，邁着標準的齊步離開房間。

岡薩雷斯離開后，另幾位軍人走進房間，將二十人分成五組，在一位上校的的帶領下，走出房間，拐過複雜的走廊，來到一個龐大的空間。

五隻巨大的鋼鐵巨獸靜靜地蟄伏在眾人面前。那是五輛巨大的車，黑灰的外殼反射着冰冷的金屬光澤。車輛的外表類似於坦克，四周是厚實的鐵皮，履帶推進，但卻沒有那根炮管，側面有一扇滑門，而內部的空間也更大。四周裝有攝像機，複雜的彩色導線從它末端伸入車體內部，連接着幾塊液晶屏幕。除此之外，車輛依舊配備有潛望鏡。四人進入車輛，一位上校軍銜的軍人啟動了車輛。

車輛內部一片昏暗，只有駕駛座前，那一大塊操作板上的按鈕和四周的屏幕散發著幽光，將幾人的臉映得慘白。沙隆靠在車輛側壁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衣物傳遍全身，讓睏倦的他清醒了幾分。他輕抬右手，敲了敲車輛側面的鐵板。

清脆的敲擊聲在車輛內部回蕩。

“這裏面夾着奇怪的金屬。”沙隆身旁。一名女孩忽然開口，“敲擊聲沒有想像中那麼清脆，而是偏向沉悶，可能是在常規的材質中摻了鉛。”

“鉛？這不合常理。”

另一人說道。

“的確有鉛。”副駕駛座上的大校忽然開口，“至於原因，你們會知道的。”

通過攝像機傳來的影響，沙隆清楚地看見車外的景象。顯示車后情景的屏幕中是一棟巨大而畸形的建築物，建築不高，幾乎只有一層，但佔地面積卻大得恐怖，幾乎佔滿了屏幕的橫向距離。它的外牆與頂部都被無數藤蔓植物覆蓋，透過翠綠與黃褐交織的斑駁的枝蔓，他依稀看清隱於其後的混凝土外牆，灰白的牆體上粘着斑駁泥土。

而前方，在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地之後，排列着一長串黑色的金屬高塔。那些塔之間的間隔大概是五百米，金屬架在深秋的陽光下反射着奪目光澤。金屬基深深埋入土地，隨着一根根金屬支架以穩定的三角結構朝天空伸展，如同微型的巴黎鐵塔。在那金屬支架結構的正中是一個銀白色巨大球體，沉重、神秘。

“這是……信號屏蔽塔？”沙隆看着那一排金屬高塔，驚道。

“從未見過這麼多。”那個女孩低聲道，“通常來說一座城市也不會超過五座。”

兩位軍官並未回答，只是加快了車輛的行駛速度。車內的空氣並不好，充斥着刺鼻的金屬氣息和汗液的氣味。在顛簸中，車輛一點點逼近地平線處那條由高塔組成的黑灰色的線條。

車輛又駛出數百米，再緩緩停下。

駕駛座上那位上校拉下操縱板上某個紅色的操縱桿。正前方的屏幕中，一架白色的小型無人機從車輛底部掠出，車的前方靠近車頂的位置，某塊屏幕亮起，呈現出無人機傳輸的畫面。

灰黃的土地。荒蕪、龜裂。

副駕上的大校操縱者無人機向前，而從天空俯瞰大地，隨着無人機的飛行，下方的土地逐漸變化。乾裂的黃土上逐漸出現些許雜草，淺綠的草葉在乾冷的風中搖曳。

不知何時，車內陷入了沉寂。沒有人說話，只有發動機的轟隆聲在四周回蕩，反倒使空氣更加壓抑。沙隆幾乎聽見自己的心跳，彷彿依稀能聽見誰告訴自己，這片荒蕪之後的隱藏，但終究無法聽清。他只能保持靜默，在這片靜默中與其他人一樣等待，等待着最終結果的顯現。

無人機飛出數百米，畫面中的一切忽然抖動，屏幕上泛起一陣雪花。從車輛的角度，能看見機身不斷地搖曳，忽地向下墜去，卻也勉強在更低的高度平穩下來。

草本科和禾本科植物逐漸茂盛，直至幾近齊腰。無人機穿行在蓬亂的雜草間，透過蕪雜的莖稈，攝像頭捕捉到一個黑影。

雪花更加密集，幾乎遮蔽了半個屏幕，像是信號遭到了什麼干擾。無人機的高度再一次下降，貼着那些植物頂部掠過，旋轉的機翼觸及稍高些的草莖，飛屑四散。機身顫動得更加劇烈。

隨着無人機繼續接近，在幾近刺眼的雪花點中，他們看清了那個黑影。

他身材高大，接近兩米的身軀幾乎全由金屬構成，只是種類不一。有的泛出嶄新的金屬光澤，也有些部位的表面早已蒙上暗紅色的鐵鏽。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鐵皮糅雜着，成為他的四肢。他背對着無人機，不知在做什麼，肩膀處還掛着殘破的布片，黑色的布上印着已近模糊的暗金色的軍銜，依稀能辨出那是中尉軍銜。

大校操縱無人機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瞬。

他彷彿有所察覺，回過了頭。

他已不算是人。

他的臉一半是金屬，而另半部分臉頰依舊連着人類的皮膚血肉，只是它們已經腐爛，那空洞的眼眶中鑽出一條蛆蟲。

他，不，它看見了無人機，那一半金屬臉頰上，眼眶中閃過一道紅光。他朝無人機走來，步幅很大，身上金屬外殼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大校拉動操縱桿，但無人機完全脫離了控制，它朝下墜去，被它一把握住。

攝像頭照到它的脖項，一塊金屬牌出現在屏幕上，那是軍隊中為辨別屍體身份所用的識別銘牌。鐵鏈與大半個排面幾乎融進它的身體，只依稀辨清兩個大寫字母。

H.J.

屏幕陷入黑暗。

許久的死寂后，車內響起一個乾澀沙啞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着疲倦和無力。

“哈瑞·雅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