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六.節日
智能聯邦。新大陸。世界廣場。
嘈雜的廣場已經被夜幕籠罩。廣場的地面上，彩色的燈光閃爍，一束束光劃過漆黑的夜空。廣場中央，那巨大的，一半實體一半數據流的地球蕩漾出深藍的微光，它懸浮在幽光中，緩緩轉動。清冷的風掠過景觀池的池水，拂起一陣微波。
廣場角落，虛空中無數數據勾勒出一道身影。埃斯特緊了緊身上的黑色風衣，讓之前書籍和課程所遺留的知識和條紋劃過腦海。短暫的回顧之後，他找了條無人的長椅坐下，緩緩抬起頭，雙瞳中映出璀璨星河。
漫天星辰在萬古黑暗的天穹中散落，閃爍着自己的光芒，構成古老的銀河，淌過永恆的宇宙。從星雲聚合為恆星，每一點銀光都是億萬年的積澱，也讓埃斯特的內心一點點沉澱。的確，這並不真實，即使它完美地模擬出北半球秋季的星空，但這種虛幻讓他沉醉。
“虛幻的美好，是吧。”嘶啞的聲音從埃斯特右側傳來。
埃斯特轉過頭，看見長椅右側浮現出一道籠罩在黑袍中的身影。
“至少我喜歡這片星空。”埃斯特微笑道，“只是很久沒能靜下來欣賞了。”
“今天不該是欣賞的日子。”那個身影緩緩道。
埃斯特看着那人。黑袍的陰影遮蔽了那人的面龐，連性別也無法分辨。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埃斯特搖搖頭：“你想說什麼？”
“十一月一日。又一個消亡的節日。”
“節日？”
“萬聖節。還記得小時候，大家拿各種鬼怪道具裝扮屋子，用各種方法嚇人，還有去鄰居家要糖果。但如今，這些都已經被人遺忘，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埃斯特猶豫片刻，道：“也許將來連歷史都不會再有。”
對方的身體凝滯了一瞬：“你不像大多數人一樣盲目樂觀，或是對這一切無所謂。也許哪一天，所有的節日都會消亡。”
“隨着腦芯的普及，聖誕節逐漸消失。伴隨着它一起消亡的還有復活節和其他的宗教節日。然後是萬聖節、感恩節。要不了多久，連元旦也會消失，人類也將不復存在。”
“人類滅亡？應該不會到那一步吧？”
“不，你錯了。不是人類滅亡，而是世界上只有人，而不再有人類。”
埃斯特看着對方，沒有掩飾眼神中的不解。
“你覺得節日的意義是什麼？”
拋出問題，那人頓了頓，看見埃斯特的眼中閃過思索，繼續開口，似乎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節日的意義當然不是假期，更不是狂歡和慶祝，甚至不是紀念和緬懷。它是一種儀式，是一種歸屬。”
“歸屬？”
“對。歸屬。個人歸屬於人類，也歸屬於過去和歷史。沒有歸屬感，人就無法凝聚。真正讓人類超越猿猴創立文明的，不是火的使用，也不是工具的使用，甚至不是從茹毛飲血的狩獵時代轉入農業時代。那麼是什麼？”
“定居。合作。”埃斯特好像捕捉到什麼，喃喃道。
“對。”那嘶啞的聲音道，“人類先是定居，形成大群體，然後有了農業。而定居的原因，正是節日。在節日中，大群體中的人在同一時間舉行同樣的儀式，做同樣的祝福。歷史性的節日聯結當今和過往，而在過往的源頭，大群中的每個個體都歸屬於相同的祖先；之後那些世界性的節日是共情，兒童節、父親節、母親節……每個人同樣經歷孩提時代，也同樣擁有父母，這些共同的情感將人聯結成人類。而宗教節日，在教徒之間二者皆備。由此，人不再孤立，我們相互聯繫、相互幫助，相互啟發。”
“然後節日開始混亂。二十一世紀互聯網的發展帶來自創節日的湧現，但它們割裂了人類。一個個網購節在老人與青年之間劃出天塹，“女神節”又放大了女性對衰老的恐懼，某些明星的粉絲將自己偶像的生日看作節日。它們將人類割裂成小群體，帶來時間與空間的混亂。群體間的聯繫一點點消弭，直至相互仇視。而在仇視和混亂中，厭倦不可避免地到來。人開始厭倦節日，退縮入虛擬世界，抱持着屬於自己的賬戶與身份，如同抱持着人類這巨大拼圖的億分之一，相互隔絕，卻自負而躁動。”
“當節日成為狂歡的理由，這一切大概就已經註定。就像……古羅馬與古中國。”
對方點了點頭：“的確。古代中國，節日是‘禮’的載體；而羅馬的節日更近乎狂歡，這也預示着它們之後的境遇。你悟得很快。”
那嘶啞的聲音彷彿有某種魔力，吸引，牽扯着埃斯特的思緒。他看向夜空。群星璀璨。
“只有被同一中心天體吸引，才構成同一星系。”
“是的，無論那種吸引有多微弱，即使只是彗星，只是數十年上百年才劃過頭頂一次的流光。”
“但，也許新大陸可以成為那顆恆星。”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
“這是你生活中的樣貌嗎？”
埃斯特點頭。
“呵。那，在這虛擬而龐雜的世界中，你認識多少好友？他們中你有在生活中見過幾人？”
埃斯特看着漫天星河，陷入沉默。
“在這裏，一個念頭就可以改變身體的一切。虛擬的身份，虛擬的外貌甚至是虛擬的性別。你目之所及，只有放大后虛幻的美好。如果你認識的這些人改變自己的信息，你是否還能認得出來？”
“是的，它可以是中心天體，但只會是黑洞。從視界之外看，它光華繚繞，壯美而震撼。當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裏是，就已經不可避免地朝視界，朝奇點墜落，再也無法逃逸，只能墜入黑暗，直至時間與空間都失去意義。”
埃斯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只是拋出了問題。
“那，我們最終……”
“呵，最終？被黑洞吞沒。不過，這也許並非人類的黃昏。大洋的另一端，還有與我們相同的生物。”
“機械聯邦？”
“戰爭會打破一切。”
“戰爭……”埃斯特詫異地望向黑袍下的身影，感覺有什麼在腦中掠過，卻又沒能抓住。
“你們在尋找被黃昏籠罩的那段歷史吧。”
這句話的語氣並非疑問。
“您究竟是……”
“我是黃昏的遺存。”黑袍下，一隻乾瘦的手探出，拉下自己的兜帽。
“阿黛拉·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