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兵制

第六節 兵制

第六節兵制

秦、漢之世,為中國兵制之一大變。古代兵農合一之說雖誣,然至戰國,業已成為舉國皆兵之局,已見《先秦史》第十四章第五節。一統之後,疆理既恢,征戍之途彌遠。夫地大人眾,則不必舉國皆兵,而後足以禦侮;征戍遠則民勞,不得不加以體恤;於是罪人、奴隸與異族之降者雜用。蓋自秦已啟其端,至漢武之世而大盛。更經新室之亂,光武崛起,急欲與民休息,而民兵之制遂廢。國之強弱,誠不盡系乎兵;兵之強弱,亦不盡系乎制度;然使民兵之制猶存,終必略加以訓練,不致盜賊攻之而不能御,戎狄略之而不能抗矣。然則典午以降,異族之憑陵,武夫之跋扈,其原雖不一端,要不得謂與民兵之廢無關係也。

《漢書·刑法志》述漢兵制云:“天下既定,踵秦而置材官於郡國。京師有南北軍之屯。至武帝平百粵,內增七校,外有樓船。皆歲時講肄修武備雲。”案《漢書·高帝紀》:十一年(前196),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大子衛,軍霸上。《注》引應劭曰:“材官,有材力者。”張晏曰:“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陳。常以八月,大守、都尉、令、長、丞會都試,課殿最。水處則習船。邊郡將萬騎行障塞。”《惠帝紀》:七年(前188),發車騎材官詣滎陽。師古曰:“車,常擬軍興者,若近代之戍車也。騎,常所養馬,並其人使行充騎,若今武馬及所養者主也。”《晁錯傳》:“材官騶發。”臣瓚曰:“材官,騎射之官也。”《高帝紀》:二年(前205),蕭何發關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軍。《注》引孟康曰:“古者二十而傅,三年耕有一年儲,故二十三而後役之。”如淳曰:“《律》:年二十三,傅之疇官,各從其父疇學之。高不滿六尺二寸以下為罷癃。《漢儀注》云: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為衛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陳。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為庶民,就田裏。”據此諸說,材官、車騎是一。習射御為車,習騎馳為騎。有車騎之地,並徵發其車騎稱車騎;無車騎之地,徒徵發其人,則稱材官耳。有車騎與否,蓋視乎其地。大體北多而南少。故桓將軍說吳王,言吳多步兵,漢多車騎也。秦、漢之世,車戰雖未盡廢,要不若用騎之多,故諸書多言騎士。《漢書·馮唐傳》:“唐拜為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則車與騎又有別。水戰之士,亦稱輯濯士,見《劉屈氂傳》。亦曰棹卒,見《後漢書·岑彭傳》。南軍屬衛尉,北軍屬中尉,已見第三節。黃霸為京兆尹,坐發騎士詣北軍,馬不適士,劾乏軍興;而《漢儀注》言民一歲為衛士;則南北軍皆調自民間。《續書·禮儀志》有饗遣故衛士儀,其人蓋以時更代,故論者以擬唐府兵之番上,而以七校擬唐之長從也。《國語·齊語》述管子作內政寄軍令曰:“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帥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帥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帥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帥之。五鄉一帥,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帥帥之。”“內教既成令勿使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相恤,禍災共之。人與人相疇,家與家相疇”云云。則所謂疇官者,即軌長、里有司、連長、鄉良人、軍帥;各從父疇,猶言仍隸其父之伍耳。罷癃當免役,故王莽訾漢常有更賦,疲癃咸出也。《食貨志》載莽王田令。

《漢書·昭帝紀》:元鳳四年(前77),帝加元服,三年以前逋更賦未入者皆勿收。《注》引如淳曰:“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為之,一月一更,是為卒更也。貧者欲得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謂踐更也。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日,亦名為更,《律》所謂繇戍也。雖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不可人人自行三日戍;又行者當自戍三日,不可往便還;因便住,一歲一更,諸不行者出錢三百入官,官以給戍者,是謂過更也。《律說》:卒踐更者,居也。居更縣中五月乃更也。后從《尉律》,卒踐更一月,休十一月也。《食貨志》曰: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此漢初因秦法而行之也。后遂改易,有謫乃戍邊一歲耳。”《吳王濞傳》:“卒踐更。輒與平賈。”《注》引服虔曰:“以當為更卒,出錢三百,謂之過更。自行為卒,謂之踐更。吳王欲得民心,為卒者顧其庸,隨時月與平賈也。”晉灼曰:“謂借人自代為卒者,官為出錢,顧其時庸平賈也。”案如說與服說異,晉說同。如淳據律,似不當有誤,故師古以晉說為是也。卒更蓋調民為衛,律所謂繇戍者則守邊。此惟極小之國,人數不多,不能借代,而邊地距所居不遠者,乃能行之,稍大,則無不行踐更、過更者矣。故吳王於卒踐更輒與平賈,而不聞其有惠於卒更;晁錯言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蓋寬饒之子自戍北邊,則當時以為異聞矣。《漢書·酷吏傳》:人有變告王溫舒受員騎錢;《遊俠傳》:郭解陰請尉史,脫人於踐更時;則徵調不能無弊。鮑宣言民有七亡,縣官重責更賦租稅其一;《后書》安帝永初四年(110),順帝永建五年(130),皆有免過更之詔;則過更亦由官責其錢矣。秦爵二十級,四曰不更。師古曰:“言不與更卒之事。”蓋民之苦兵役久矣。《後漢書·陳寵傳注》引謝承書,言施延取卒月直,賃作半路亭父,以養其母,則亭卒初亦行卒更法,而後變如踐更。

《漢書·武五子傳》:“將軍都郎羽林。”師古曰:“都,大也。謂大會試之。《漢光祿挈令》:諸當試者不會都所,免之。”《霍光傳》:“光出都肄郎羽林。”孟康曰:“都,試也。肄,習也。”蓋都本大義,因大試稱都試,后遂稱試為都耳。觀都之名及《光祿摯令》,則知其初所試極為普遍,而脫漏之法亦嚴。然《韓延壽傳》,述延壽在東郡試騎士,盛為威儀,以奢僭見劾;《後漢書·耿弇傳》,言弇常見郡試騎士,由是好將帥之事;即可見其徒飾耳目之觀。《刑法志》言:“春秋之後,滅弱吞小,並為戰國,稍增講武之禮,以為戲樂,用相誇視;而秦更名角抵;先王之禮,沒於淫樂中矣。至元帝時,以貢禹議,始罷角抵,而未正治兵振旅之事也。”《武帝紀》:元封三年(前108)春,作角抵戲,三百里內皆來觀。《注》引應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觸也。”文穎曰:“名此樂為角抵者,兩兩相當,角技藝射御,故名角抵。蓋雜技樂也。巴、俞戲魚龍蔓延之屬也。漢后改名平樂觀。”元封六年(前105)夏,京師民觀角抵於上林平樂館。師古曰:“抵者,當也,非謂抵觸。文說是也。”案師古說非也。角抵之技,蓋起於兩人角力,后乃益以射御等事耳。此本與治兵振旅無關,宜其徒為戲樂也。角抵如此,都試如彼,則講武久已徒有其名。《漢書·鄒陽傳》:公孫玃言吳、楚之王,練諸侯之兵,驅白徒之眾,而與天子爭衡。師古曰:“白徒,言素非軍旅之人,若今言白丁矣。”可見民之未經訓練者已多。然告朔餼羊猶在。故燕刺王欲反,數閱其車騎、材官、卒;光武與李通,初亦欲因都試起事也。光武建武六年(30),罷郡國都尉官,及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及軍假吏,還復民伍。《續書·百官志》雲“自是無復都試之役”,而講武之意蕩然矣。《三國志·魏武帝紀》建安二十一年(216)《注》引《魏書》:有司奏:“四時講武於農隙。漢承秦制,三時不講,惟十月都試車馬,幸長水南門,會五營士,為八陳進退,名曰乘之。今金革未偃,士民素習。自今以後,可無四時講武,但以立秋擇吉日大朝車騎,號曰治兵。上合禮名,下承秦制。”奏可。乘之之制,見於《續漢書·禮儀志》,此亦徒飾耳目,三國相承,未能變也。是年,冬十月,治兵,遂征孫權。二十三年七月,治兵,遂西征劉備。文帝延康元年六月,治兵於南郊,西征。則征伐皆先治兵,不限於立秋之日也。

於役者最苦其遠,已見第五節。兵亦役之一,讀《鹽鐵論·備胡》、《執務》、《繇役》諸篇可知。為免人民之困,於是乎有謫發。謫發緣起,已見第二章第二節。《漢書·武帝紀》:天漢四年(前97),發天下七科謫以擊匈奴。張晏曰“吏有罪一,亡命二,贅婿三,賈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即晁錯所言秦法也。較晁錯所言,多一亡命,蓋錯言之不具,貳師再伐大宛,亦發天下七科謫,《史記·大宛列傳》、《漢書·李廣利傳》同。七科中除第一二科外,皆不可謂之有罪,蓋特以免擾累。錯又言秦有閭左之戍,《伍被傳》亦有其文,案陳勝即其事。勝之令其徒屬曰:“藉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可見其用之之酷,天下所由怨叛也。楚、漢之世,用兵仍征自民間。《高帝紀》:五年五月,兵皆罷歸家。十年(前197),陳豨反。高祖自言“吾以羽檄征天下兵”。十一年(前196),黥布反,赦天下死罪以下,皆令從軍,然仍徵兵於諸侯。其赦死罪,蓋亦如楚令適卒分守成皋,見《酈生傳》。聊以佐正卒之不足耳。是年,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為皇大子衛,已見前。高后五年(183),發河東、上黨騎屯北地。文、景之世,匈奴入寇,亦恆發郡國兵。武帝建元三年(前138),救東甌,尚遣嚴助持節發會稽兵。及元朔六年(前123),大將軍再出塞,詔言“諸禁錮及有過者,咸蒙厚賞,得免減罪”,蓋用謫發始多。其後元鼎五年(前112)平南越,元封二年(前109)定朝鮮,六年(前105)擊昆明,大初元年(前104)征大宛,四年(前101)伐匈奴,天漢元年(前100)屯五原,無不以謫發者。昭帝元鳳元年(前80),擊武都氏,四年(前77)屯遼東,宣帝神爵元年(前61)征羌亦然。王莽亦大募天下囚徒、人奴,名曰豬突豕勇。見《漢書·食貨志》及本傳。

皆因用兵多且數,不欲煩擾農民故也。漢自武、宣以後,不甚勞民之事,轉有發卒為之者。如甘露三年(前51)單于入朝,發所過七郡二千騎為陳道上,后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之出雞鹿塞是也。真用以攻戰者,往往致敗。如王莽發巴、蜀、犍為吏士擊益州,巴、蜀騷動;大發天水、隴西騎士,巴、蜀、犍為吏以擊之,騷擾彌甚;即其一證。《漢書·蕭望之傳》:張敞以羌叛,欲令隴西、安定等八部贖,令罪人出財以誅之,賢於煩擾良民,橫興賦斂,此謫發代徵調而興之理也。就一時言之,自亦未嘗無益,然久之則民不習於兵矣。用奴隸者:章邯以人奴產子距楚,已見第三章第一節。漢誣淮陰侯欲詐赦諸官徒奴。貢禹欲免諸官奴婢,令代關東戍卒乘北邊亭塞候望。王莽募人奴為豬突豕勇。後漢時有所謂家兵者,見《後漢書·朱俊傳》、《袁紹傳》、《三國志·曹洪傳》、《呂虔傳》。《后書注》曰“家兵,僮僕之屬”也。用異族者:趙破奴用屬國騎擊姑師。李廣利擊大宛,亦發屬國六千騎。皆見《史記·大宛列傳》,《漢書·西域傳》、《李廣利傳》同。范明友擊益州用羌。見《漢書·昭帝紀》元鳳四年(前77)詔。宣帝時擊羌用婼羌、月氏。見《趙充國傳》。元帝時平羌用呼速累嗕種。見《馮奉世傳》。而烏桓處五郡塞外,為漢偵察匈奴,後漢南匈奴既降,列置諸王,為郡縣偵羅耳目,其規模尤廣。偏隅用兵,後漢亦多用異族者:如建武十九年(43),劉尚發廣漢、犍為、蜀郡民及朱提夷人擊益州;建初元年(76),肅宗募發越巂永昌夷、漢討哀牢皆見《後漢書·西南夷列傳》是也。戍邊亦多用繫囚,赦其罪,令與妻子俱往佔着。明帝永平八年(65)、十六年(73)、十七年(74),章帝建初七年(82)、元和元年(84)、章和元年(87),和帝永元元年(89),安帝延光三年(124),順帝永建元年(126)、五年(130),沖帝建康元年(144),桓帝建和元年(147)、和平元年(150)、永興元年(153),皆有是詔。其調發郡國兵者:建武二十三年(47),劉尚發南郡、長沙、武陵兵討南蠻,馬援髮長沙、桂陽、零陵、蒼梧兵討交阯;永元十三年(101),巫蠻許聖反,明年,遣使者督荊州諸郡兵討之:皆見《後漢書·南蠻傳》。元初五年(118),代郡鮮卑入塞,發緣邊甲卒、黎陽營兵屯上谷,《鮮卑傳》。乃罕有之事矣。

郡國都尉之罷,一時似無甚關係,然未久而其弊即見。應劭言:“自郡國罷材官騎士之後,官無警備,實啟寇心。黔首囂然,不及講其射御,用其戒誓,驅以即敵,每戰常負。爾乃遠征三邊。殊俗之兵,非我族類。忿鷙縱橫,多僵良善。財貨糞土。”《續漢書·百官志注》引。鄭泰策關東義兵曰“中國自光武以來,無雞鳴狗吠之警,百姓忘戰日久。仲尼有言:不教民戰,是謂棄之。雖眾不能為害”。《三國志·鄭渾傳注》引張璠《漢紀》。《後漢書·泰傳》本之。王朗奏言“舊時:虎賁、羽林、五營兵及衛士,或商賈惰游,或農野樸鈍;既不簡練,又希更寇,名實不副,難以備急。有警而後募兵,軍行而後運糧。或乃兵既久屯,而不務營佃,不修器械。一隅馳羽檄,則三面並荒擾。此亦漢氏近世之失,而不可式者也。當今諸夏已安,而巴、蜀在畫外。宜因年之大豐,遂寄軍政於農事。吏士小大,並勤稼穡。止則成井裏於廣野,動則成校隊於六軍。”《三國志》本傳《注》引《魏名臣奏議》。司馬朗亦言:“天下土崩之勢,由秦滅五等之制,而郡國無搜狩習戰之備。今雖五等不可復行,可令州郡置兵,外備四夷,內威不軌。”《三國志》本傳。凡此所云,並足見民兵之廢,其詒患為如何也。

民兵之制既廢,募兵之法旋起。《漢書·昭帝紀》:始元元年(前86),益州二十四邑反,遣呂破胡募吏民及發犍為、蜀郡奔命擊之。應劭曰:“舊時郡國皆有材官、騎士,以赴急難。今夷反,常兵不足以討之,故權選取精勇。聞命奔走,故謂之奔命。”李斐曰:“平居發者二十以上至五十為甲卒,今者五十以上六十以下為奔命。奔命,言急也。”師古曰:“應說是也。”案《後漢書·任光傳》:光武欲入城頭子路、力子都兵,光勸雲“可募發奔命,出攻旁縣,若不降者,恣聽略之,人貪財物,則兵可招而致”,此明是臨時選取。光武自信都而北,所過發奔命兵;《本紀》。武陵蠻圍劉尚,詔宋均發江夏奔命三千人救之,《均傳》。蓋亦此類。竊疑奔命本指發及羸老,后乃變為選取精勇也。《漢書·王莽傳》:莽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議滿三十萬眾,十道並出,窮追匈奴,內之丁令。勇士,蓋即李陵所將勇敢五千人之類,此亦當出召募。《淮南衡山王列傳》,言時有欲從軍輒詣京師;而衛青、霍去病之出塞,私負從馬至十四萬匹,則其時之人頗樂從軍。此召募之所以易集。馬援擊五溪蠻夷,以十二郡募士,則募兵之用漸廣矣。喪亂之世,民無所歸,或自托於營伍,故欲募兵更易。魏武帝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言欲合兵能多得。《本紀注》引《魏武故事》。詳見第十二章第一節。孫策入曲阿,令告諸縣:劉繇、笮融等故鄉部曲“來降首者,一無所問。樂從軍者,一身行,復除門戶。不樂者勿強也”。旬日之間,四面雲集。得見兵二萬餘人,馬千餘匹。《三國志》本傳《注》引《江表傳》。呂乂遷巴西大守。諸葛亮連年出軍,調發諸郡,多不相救。乂募取兵五千人詣亮。慰喻檢制,無逃竄者。皆募兵易得之證。然《魏志·杜畿傳》言:衛固欲大發兵,畿說其徐以貲募,遂延至數十日乃定,則調發之成規尚存。田況之守翼平也,發民年十八以上四萬餘人,授以庫兵,赤眉聞之,不敢入界。《漢書·王莽傳》。羊續之守廉江也,發縣中男子二十以上,皆持兵勒陳。其小弱者,使負水灌火。會集數萬人,並勢力戰,大破黃巾。則未經訓練之眾,苟臨時有以部勒之,亦未嘗遂不可用。孫策絕袁術書,論當時山東義兵曰:“以中土希戰之兵,當邊地勁悍之虜。”然又曰:“今四方之人,皆玩敵而便戰鬥矣。”本傳《注》引《吳錄》。可見風氣轉變非難。韓信之背水為陳,自言驅市人而用之。戾大子之叛,驅四市人以為用,見《漢書·劉屈氂傳》。此信言之明驗。故先漢之七科謫,賈人居其四焉。此承戰國之餘俗,人人習兵使然。然先主之起,實賴中山大商張世平、蘇雙等多與之財;而孫堅從朱俊討黃巾,亦募諸商旅以為用;可見右武之遺風,東京末猶未盡泯。苟能善用之,固未始不可以戡亂禦侮也。然是時之取兵,則有如袁譚,名為召募,實則放兵捕索者。又有如孫休,使勅交阯大守鎖送其民,發以為兵者。呂興之亂,由此激成,見《魏志·陳留王紀》咸熙元年(264)詔。案吳發調之弊亦極甚。陸遜陳便宜極言之,見《孫權傳》黃武五年(226)。曷怪民之視充兵為畏途,而民兵之制,日益廢墜哉?

外強中弱,自前漢時已肇其機。光武之定河北也,實以上谷、漁陽突騎。《後漢書·景丹傳》:從擊王郎將兒宏等於南。漢縣,今河北巨鹿縣北。郎兵迎戰,漢軍退卻。丹等縱突騎擊,大破之。世祖謂曰:“吾聞突騎天下精兵,今乃見其戰,樂可言邪?”可見是時突騎之強。然《吳漢傳》:廣樂之戰,廣樂,城名,在今河南虞城縣西。漢以烏桓突騎三千餘人齊鼓而進,則突騎中實頗雜異族。竇融欲據河西,而曰:“張掖屬國,精兵萬騎。”則西北情形,亦與東北相類。後漢大舉外攘,每多兼用蕃兵。如永平十六年(73)、永元元年(89)之伐北匈奴,南單于而外,又有羌、胡、烏桓、鮮卑。延平元年(106)西域之叛,梁慬以河西羌、胡赴之。永建元年(126)遼東鮮卑寇邊,耿曄以烏桓率眾王擊之。任延守武威,選集武略之士千人,令將雜種胡騎休屠、黃石,屯據要害皆是。甚有以戡內亂者,如陳球被圍,度尚以幽、冀、黎陽烏桓騎救之是也。腹里空虛,邊垂強悍,遂成偏重之勢。虞詡言:涼州“習兵壯勇,實過余州。”傅燮言:“邊兵多勇,其鋒難當。”鄭泰言:“關西諸郡,數與胡戰,婦女猶載戟操矛,挾弓負矢,況其悍夫?以此當山東忘戰之民,譬驅群羊向虎狼。”又言:“天下強勇,今見在者,不過並、涼、匈奴、屠谷、湟中、義從、西羌八種,皆百姓素所畏服。”蔡文姬之詩曰:“卓眾來東下,兵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戮無孑遺,屍骸相掌拒。馬邊縣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迴路險且阻。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此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捶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吟,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危禍?”讀此,乃知當時董卓、李傕、郭汜等殘暴無人理之由。邊章、韓遂為寇,鄒靖欲開募鮮卑,應劭駁之曰:“鮮卑天性貪暴不拘信義。數犯障塞,且無寧歲。惟至互市,乃來靡服。苟欲中國珍貨,非為畏威懷德,計獲事足,旋踵為害。是以朝家,外而不內,蓋為此也。往者匈奴反叛,度遼將軍馬續、烏桓校尉王元發鮮卑五千餘騎。又武威大守趙沖,亦率鮮卑征討叛羌。斬獲醜虜,既不足言,而鮮卑越溢,多為不法。裁以軍令,則忿戾作亂。制御小緩,則陸掠殘害。劫居人,鈔商旅。啖人牛羊,略人兵馬。得賞既多,不肯去,復欲以物買鐵。邊將不聽,便取縑帛,聚欲燒之。邊將恐怖,畏其反叛。辭謝撫順,無敢拒違。今狡寇未殄,而羌為巨害。如或致悔,其可追乎?”同為中國之民,猶必主軍強於客軍,乃能藉以為用,況其為異族乎?此五胡之亂之一大原因也。

晁錯比較漢與匈奴兵力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二者相較,匈奴之眾,並不視中國為強。然梁商移書馬續,言“良騎野合,交鋒接矢,決勝當時,戎狄之所長,而中國之所短也。強弩乘城,堅營固守,以待其衰,中國之所長,戎狄之所短也”。《後漢書·南匈奴傳》。則中國徒能自守,而野戰不如異族矣。此忘戰之禍也。趙充國策屯田曰:“竊見北邊,自敦煌至遼東,萬一千五百餘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數千人,虜數大眾攻之而不能害。今留步士萬人屯田。地勢平易,多高山遠望之便。部曲相保,為、壘、木樵,師古曰:“樵與譙同,謂為高樓以望敵也。”校聯不絕。便兵弩,飭斗具。烽火幸通,勢及并力。以逸待勞,兵之利者也。”侯應議罷邊備塞吏卒曰:“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竟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又曰:“起塞以來,百有餘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門,稍稍平之。卒徒築治,功費久遠,不可勝計。”《漢書·匈奴傳》。蓋其守御之精嚴如此。《匈奴傳》述昭帝時事雲“漢邊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為邊寇者少利,希復犯塞”,蓋有由也。有障塞而不乘,候望偵伺,責之異族,而地利轉為他人用矣。

漢世兵器,猶多出於官。主製造者為考工,成則藏諸武庫。《續漢書·百官志》:考工令一人。本《注》曰:主作兵器弓弩刀鎧之屬。成則傳執金吾入武庫。案《前書·百官公卿表》:中尉屬官,有武庫令及三丞。後漢改中尉為執金吾。有武庫令一人,兵器丞一人。又漢世郡國,多有武庫。《成帝紀》:建始元年(前32),立故上郡庫令良為王。如淳曰:“漢官,北邊郡庫,官之兵器所藏,故置令。”又田千秋為洛陽武庫令,見《魏相傳》。少府屬官若盧,亦主弩射。見《百官公卿表》。服虔曰:“若盧,詔獄也。”鄧展曰:“舊雒陽兩獄:一名若盧,主受親戚婦女。”如淳曰:“若盧,官名也。《藏兵器品令》曰:若盧郎中二十人,主弩射。《漢儀注》有若盧獄令,主治庫兵、將、相、大臣。”《王吉傳》:補若盧右丞。師古曰:“少府之屬官有若盧令丞,《漢舊儀》以為主治庫兵者。”漢世作亂者多盜庫兵。事見《成帝紀》陽朔三年(前22)、鴻嘉三年(前18)、永始三年(前14),《平帝紀》元始三年(3)。《後漢書·梁統傳》:統言“隴西、北地、西河之賊,度州越郡,萬里交結,攻取庫兵,劫略吏人”。戾大子之叛,亦出武庫兵。燕刺王言武帝時受詔領庫兵。《後漢書·羌傳》述永初叛羌情形曰:“歸附既久,無復器甲。或持竹竿木枝以代矛,或負版案以為楯,或執銅鏡以象兵。”說本《潛夫論》。則當時民間,兵器本少,賈生謂秦未起事者,“斬木為兵,揭竿為旗”,非盡形容之語,故秦皇欲銷天下之兵;公孫弘欲禁民挾弓弩;見《漢書·吾丘壽王傳》。王莽禁民挾弩鎧;《王莽傳》始建國二年(10)。徐邈為涼州刺史,亦以漸收斂民間私仗,藏之府庫也。《日知錄》言:“古者以銅為兵。戰國至秦,攻爭紛亂,銅不充用,以鐵足之。漸染遷流,遂成風俗。鐵工比肩,銅工稍絕。二漢之世,愈見其微。”案賈誼說漢文收銅勿令布,而雲以作兵器,則漢世之兵,猶以銅為貴。淮南厲王袖金椎擊辟陽侯,其椎未必鐵制也。賈山言秦為馳道,隱以金椎,役夫未必有銅椎,蓋以習用之語言之,可見椎初亦以銅為之也。張良為鐵錐以擊秦皇,或轉為特異之事。銅為在官之物。鐵則用作農器,民間本多。以之作兵,兵遂散佈於民間矣。故呂母散家財買兵弩,見《漢書·王莽傳》。《後漢書·劉盆子傳》雲“買刀劍”。光武起兵時,亦得市兵弩也。《律》: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出關。《漢書·及黯傳注》引應劭說。然漢亡卒已教西域鑄鐵器及他兵器;見《漢書·西域傳》。鮮卑得賞賜,輒欲買鐵;見上引應劭說。蔡邕議伐鮮卑,謂“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則禁令亦成具文。文明之傳布,固未易遏阻也。

公孫弘之議禁民挾弓弩也,曰:“十賊礦弩,百吏不敢前。禁民不得挾弓弩,則盜賊執短兵。短兵接則眾者勝。以眾吏捕寡賊,其勢必得。”則當時戰鬥,以弓弩為利器。是故引強、蹶張,視為長技;《史記·絳侯世家》言勃為材官引強。《漢書·申屠嘉傳》,以材官蹶張從高帝擊項籍,遷為隊帥。如淳曰:“材官之多力,能腳踏強弩張之,故曰蹶張。《律》有蹶張士。”師古曰:“今之弩,以手張者曰擘張,以足蹋者曰蹶張。”《袁盎傳》:盎說嘉曰:“君乃為材官蹶張,遷為隊帥。”良弩有遠射至千餘步者;見《後漢書·陳球傳》。而三國時諸葛亮及馬鈞,皆欲損益連弩之法焉。見第十六章第二節。短兵接則殺傷多,《漢書·劉屈氂傳》:武帝賜丞相璽書曰:“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故能用短兵者,眾則譽為勇敢。《漢書·地理志》言吳、粵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李陵誇其眾為奇材劍客;王允以劍客遇呂布,而魏武以許褚所將劍客為虎士也。《三國志·褚傳》:褚以眾歸大祖,即日拜都尉,引入宿衛。諸從褚俠客,皆以為虎士。又云:“初,褚所將為虎士者從征伐,大祖以為皆壯士也,同日拜為將。其後以功為將軍、封侯者數十人,都尉、校尉百餘人,皆劍客也。”案謂之客者,蓋謂不自食而寄食於人。《史記·遊俠列傳》曰:“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當時之為遊俠者,固多不能自食之徒也。《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眾利侯伊即軒,以從票騎將軍擊左王手劍合侯。

攻擊仍多用石,《三國志·袁紹傳》:紹為高櫓,起土山射營中,營中皆蒙楯。眾大懼。大祖乃為發石車,擊紹樓皆破。紹眾號曰霹靂車。《注》引《魏氏春秋》曰“以古有矢石,又《傳》言動而鼓,說曰:發石也,於是造發石車”,似即魏武之所造者。然此事非倉卒可成,亦必有所受之也。晁錯言募民徙塞下曰:“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苔。”服虔曰:“藺石,可投人石也。”如淳曰:“藺石,城上雷石也。”《李陵傳》:陵軍入陋谷,單于遮其後,乘隅下壘石,即如淳所謂雷石也。蘇林曰:“渠荅,鐵蒺藜也。”如淳曰:“墨子曰:城上二步一渠,立程長三尺,冠長十尺,臂長六尺,二步一苔。苔廣九尺,袤十二尺。”師古曰“藺石如說是,渠苔蘇說是也”。皆當時攻守之具也。

《陳涉世家》言:涉起蘄,行收兵,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又云:周文西擊秦,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似秦、漢間車尚與騎並重者。然時灌嬰、傅寬、靳歙等皆以騎將立功,未聞有以車將著者也。衛青令武剛車自環為營。韓延壽都試騎士,會騎士兵車四面營陳。李陵軍至浚稽山,與單于相值,騎可三萬,圍陵軍,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為營,且戰且引南行。數日,抵山谷中,連戰,士卒中矢傷,三創者載輦,兩創者將車,一創者持兵戰。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始軍出時,關東群盜妻子徙邊者,隨軍為卒妻婦,大匿車中。陵搜得,皆劍斬之。及管敢亡降匈奴,教單于遮道急攻陵。陵乃棄車去,士徒斬車輻而持之。史言驃騎將軍車重與大將軍等。《漢書·趙充國傳》言義渠安國以騎都尉將騎三千,屯備浩亹,為虜所擊,失亡車重兵器甚眾。充國引兵至先零在所,虜久屯聚,解弛,望見大軍,棄車重,欲渡湟水。道厄狹。充國徐行驅之,鹵馬牛羊十餘萬頭,車四千餘兩。段熲策羌曰:“以騎五千,步萬人,車三千兩,三冬二夏,足以破定。”則當時用兵,無論中國外夷皆有車,特皆以為營陳,供運載,而不以事馳突耳。車與騎之用有別,故車將與騎將皆異其人。灌嬰、傅寬、靳歙等傳言車司馬、候騎將、騎千人將、騎長、樓煩將;《張敞傳》:以正違忤大將軍,使主兵車皆是。其車騎連言,如灌嬰、靳歙之稱車騎將軍者,實則所主皆騎耳。《後漢書·南匈奴傳》言光武造戰車,可駕數牛,作樓櫓,置於塞上,以拒匈奴,亦用以拒馳突,而非以之逐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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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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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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