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刑法

第七節 刑法

第七節刑法

吾國法律,完具而可考者,始於李悝之《法經》,而商君用以相秦,已見《先秦史》第十四章第六節。《漢書·刑法志》曰:高祖初入關,約法三章,曰: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蠲削煩苛,兆民大說。其後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於是蕭何捃摭秦法,取其宜於時者,作律九章。孝武即位,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徵發煩數,百姓貧耗,窮民犯法,酷吏擊斷,奸軌不勝,於是招進張湯、趙禹之屬,條定法令,作見知、故縱、監臨、部主之法,《史記·酷吏傳》:趙禹“與張湯論定諸律令,作見知,吏傳得相監司,用法益刻,蓋自此始”。《漢書》作“作見知,吏得傳相監司以法,盡自此始”。緩深故之罪,急縱出之誅。武帝又作《沈命法》,見第五章第十節。其後姦猾巧法,轉相比況,禁網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異。奸吏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與死比。議者咸冤傷之。宣帝即位,置廷平。見下。涿郡大守鄭昌上疏,言若開後嗣,不若刪定律令。帝未及修正。至元帝初立,乃下詔曰:“其議律令可蠲除輕減者條奏。”成帝河平中,復下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約省者。有司徒摭微細,毛舉數事以塞詔而已。案《漢志》所述先漢刑法始末,不甚完具。當以《晉書·刑法志》補之。《晉志》曰:秦、漢舊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

以為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故其律始於《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網》《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其律具其加減。是故所著六篇而已。然皆罪名之制也。商君受之以相秦。漢承秦制,蕭何定律,除參夷、連坐之罪,增部主、見知之條,益事律《興》《廄》《戶》三篇,合為九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旁章十八篇。張湯《越宮律》二十七篇。趙禹《朝律》六篇。合六十篇。又漢時決事,集為《令甲》以下三百餘篇。《漢書·宣帝紀》地節四年(前66)《注》引文穎曰:“蕭何承秦法所作者為律,今《律經》是也。天子詔所增損,不在律上者為令。令甲者,前帝第一令也。”如淳曰:“令有先後,故有令甲、令乙、令丙。”師古曰:“如說是也。甲乙者,若今之第一第二篇耳。”案《蕭望之傳》:望之與李彊議令民入谷贖罪事,引《金布令甲》,則諸令皆以甲乙丙次之。及司徒鮑公撰嫁娶辭訟決為《法比》。《後漢書·陳寵傳》:辟司徒鮑昱府。轉為辭曹,掌天下獄訟。時司徒辭訟久者數十年,事類溷錯,易為輕重,不良吏得生因緣。寵為昱撰《辭訟比》七卷。決事科條,皆以事類相從。昱奏上之。其後公府奉以為法。都目凡九百六卷:世有增損。集類為篇,結事為章。一章之中,或事過數十。事類雖同,輕重乖異,而通條連句,上下相蒙。雖大體異篇,實相采入,《盜律》有賊傷之例,《賊律》有盜章之文,《興律》有上獄之法,《廄律》有逮逋之事。若此之屬,錯糅無常。後人生意,各為章句。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諸儒章句十有餘家,家數十萬言。凡斷罪所當由用者,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餘言。漢高約法三章,已見第三章第三節。據此,則“與父老約,法三章耳”,當於約字句絕,法字又一讀,謂於六篇之中,僅取殺人、傷人及盜三章,余悉除去也。法律之原,一為民間之習俗,一為治者之所求,說亦已具《先秦史》。社會之演進愈深,則風俗之岐異愈甚,而上之所求於下者亦愈多,法令遂日益滋章,而亦益為人民所不習。其未備者,奸吏既得以意輕重;雖有其文,而編排不合部次,用者又得上下其手;而人民益苦,風俗亦愈益薄惡矣。秦、漢之世,蓋正其時也。職是故,當時之所急者,乃在刪除繁冗,依條理纂次。然終漢世,迄未能舉其事。其所行者:元帝初元五年(前44),輕殊刑三十四事。哀帝建平元年(前6),盡四年,輕殊死者八十一事。其四十二事手殺人,皆減死罪一等。據《晉書·刑法志》。《後漢書·梁統傳》載統疏曰“元、哀二帝,輕殊死之刑,以一百二十三事,手殺人者減死一等”,辭不別白。《注》引《東觀記》與《晉志》同。惟元帝初元五年(前44)輕殊刑作輕殊死刑,又哀帝建平元年(前6)下無盡四年三字。光武建武二年(26),詔議省刑法。本紀。十四年(38),群臣上言宜增科禁。杜林奏宜如舊制,從之。《後漢書·林傳》。梁統以為法令輕,下奸不勝,宜遵舊典。《後漢書·統傳》。請舉初元、建平之所穿鑿,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從。《晉書·刑法志》。桓譚疏言:法、令、決事,輕重不齊。可令通義理、明習法律者校定科比,一其法度,班下郡國,蠲除故條。亦不省。《後漢書》本傳。章帝納尚書陳寵言,詔有司禁絕鑽諸酷痛舊制,解祅惡之禁,除文致請讞五十餘事,定着於令。永元六年(94),寵又代郭躬為廷尉。復校律令條法溢於《甫刑》者除之。

曰:今律令犯罪應死刑者六百一十,耐罪千六百九十八,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溢於《甫刑》千九百八十九。其四百一十大辟,千五百耐罪,七十九贖罪。宜令三公廷尉集平律令,應經合義可施行者。大辟二百,耐罪贖罪二千八百,合為三千,與禮相應。其餘千九百八十九事悉可詳除。未及施行,會寵抵罪,遂寢。寵子忠,后復為尚書。略依寵意,奏上三十二條,為決事比,以省請讞之弊。又上除蠶室刑;解減吏三世禁錮;狂易殺人得減重論;母子兄弟相代死,聽赦所代者;事皆施行。以上據《晉書·刑法志》。《後漢書·陳寵傳》略同。惟陳忠奏上三十二條作二十三條,未知孰是。雖時有蠲革,而舊律繁廡,未經纂集。獻帝建安元年(196),應劭又刪定律令,以為漢儀,表奏之。曰:“故膠東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折獄》《后書·應奉傳》作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逆臣董卓,盪覆王室,典憲焚燎,靡有孑遺臣竊不自揆,輒撰具律本章句,尚書舊事,廷尉版令,決事比例,司徒都目,五曹詔書,及春秋折獄,《后書》此處作斷獄。凡二百五十篇。蠲去復重,為之節文。又集議駁《后書》作駁議。三十篇,以類相從。凡八十二事。其見《漢書》二十五,《漢記》四,皆刪敘潤色,以全本體。其二十六,博採古今瑰瑋之士,文章煥炳,德義可觀。其二十七,臣所創造”云云。於是舊事存焉。以上亦采《晉志》。《后書·應奉傳》略同。魏明帝下詔:但用鄭氏章句,不得雜用余家。其後又下詔改定刑制。命司空陳群,散騎常侍劉劭,給事黃門侍郎韓遜,議郎庾嶷,中郎黃休、荀詵等,刪約舊科,旁采《漢律》,定為魏法。制新律十八篇,州郡令四十五篇,尚書官令、軍中令合百八十餘篇。其序略曰:“舊律所以難知者,由於六篇篇少故也。篇少則文荒,文荒則事寡。是以後人稍增,更與本體相離。今制新律,宜都總事類,多其篇條”云云。其所定:集罪例以為刑名,冠於律首。分律令為劫略律、詐律、毀亡律、告劾律、系訊斷獄律、請賕律、興擅律、之留律、郵驛令、變事令、驚事律、償臧律、免坐律。凡所定增十三篇,故就五篇,合十八篇。改漢舊律不行於魏者皆除之。文帝為晉王,患前代律令,本注煩雜;陳群、劉劭,雖經改革,而科網本密;又叔孫、郭、馬、杜諸儒章句,但取鄭氏,又為偏黨,未可承用。於是令賈充定法律。令與大傅鄭沖、司徒荀覬、中書監荀勖、中軍將軍羊祜、中護軍王業、廷尉杜友、守河南尹杜預、散騎侍郎裴楷、潁川大守周權、齊相郭頎、都尉成公綏、尚書郎柳軌及吏部令史榮劭等十四人典其事。就漢九章,增十一篇。仍其族類,正其體號。改舊律為刑名法例。辨囚律為告劾,系訊斷獄,分盜律為請賕、詐偽、水火、毀亡。因事類為衛宮、違制,撰《周官》為諸侯律,合二十篇,六百二十條,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七言。其餘未宜除者,若軍事、田農、酤酒,權設其法,大平當除,故不入律,悉以為令。施行制度,以此設教,違令有罪則入律。其常事品式章程,各還其府為故事。凡律令,合二千九百二十六條,十二萬六千三百言,六十卷。故事三十卷。泰始三年,事畢表上。四年五月,大赦天下,乃班新律。以上皆據《晉志》。是為《晉律》。自《晉律》定后,歷代大體相沿,無大改變矣。蓋自戰國以前,為法律逐漸滋長之時,至秦、漢,則為急待整齊之世,然皆徒託空言,直至曹魏而後行,至典午而後成也,亦可謂難矣。漢世小小改正,尚有見於史者,如漢惠帝四年(前191),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挾書律。高后元年(前187),詔曰:“前日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議未決而崩,今除之。”文帝二年(前178)詔曰:“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其除之。民或祝詛上以相約,而後更謾,吏以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為誹謗。此細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勿聽治。”光武建武十八年(42),蠲邊郡盜谷五十斛死之法,同之內郡,皆是。

秦、漢法吏,亦有專門之學。李斯言欲學法令,以吏為師;樊准請復召郡國書佐,使讀律令,魏明帝時,衛覬請置律博士,轉相教授,事遂施行;此官學也。郭躬父弘習小杜律,躬少傳父業,講授徒眾,常數百人,此私學也。史言郭氏自弘后,數世皆傳法律。子孫至公者一人,廷尉七人,侯者三人,刺史、二千石、侍中、郎將者二十餘人,侍御史、正、監、平者甚眾;而吳雄以明法律,斷獄平,起自孤宦,致位司徒;亦見《郭躬傳》。則國家之於法吏,用之亦不為薄。然以大體言之,則儒家之學,漸奪法家之席。呂步舒治淮南獄,以《春秋》誼專斷於外,不請;見《漢書·五行志》。何敞遷汝南大守,分遣儒術大吏,案行屬縣,舉冤獄,以《春秋》義斷之;皆斷獄引用經義,不拘法律者。張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於定國少學法於父,后更迎師學《春秋》;丙吉起獄法小吏,後學《詩》、《禮》;皆法吏之折而入儒者也。史稱公孫弘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此乃曲意詆毀之辭,實乃以儒正法耳。張湯為廷尉,有疑奏,再見卻。及兒寬為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奏非俗吏所及,誰為之?”路溫舒初為獄小吏,後學法律丞相府,又受《春秋》通大義。讀其尚德緩刑一書,可見其宗旨所在。人心趨鄉如此,儒家之學,安得不日盛?法家之學,安得不日微?斷獄者既習用經義,則經義已入於比之中。應劭撰《春秋決獄》,又益之以說。知魏、晉定律,以儒家之義,正法吏之傳者,必不少矣。《白虎通義》:父殺其子者當誅,見《誅伐篇》。《晉律》亦父母殺子同凡論,見章炳麟《太炎文錄·五朝法律索隱》。經義折獄,世人每以為怪,其實事之饜於眾心者,即成習慣,經義折獄,亦猶之據習俗,援法理耳,絕無足異也。

漢世法律,並不十分畫一。《後漢書·馬援傳》言:援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餘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后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是越人本承用舊律,即援亦未能盡一之也。《三國志·何夔傳》:夔遷長廣大守。是時大祖始制新科下州郡。夔以郡初立,近以師旅之後,不可卒繩以法。乃上言:“此郡宜依遠域新邦之典。其民間小事,使長吏臨時隨宜。上不背正法,下以順百姓之心。比及三年,然後齊之以法。”大祖從其言。則雖在邦域之中,亦不急求一律矣。新科蓋權造以適時。《蜀志·伊籍傳》言籍與諸葛亮、法正、劉巴、李嚴共造《蜀科》,亦其類也。君子行禮,不求變俗,此其所以能泛應曲當,與民相安。律之一,俗之一實為之,非可強求也。然長吏擅立科條亦有弊。宣帝五鳳二年(前56),詔言郡國二千石,或擅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質帝本初元年(146),謂頃者州郡,輕慢憲防,競逞殘暴,造設科條,陷入無罪,皆其事。刑法至孝文時為一大變。《漢書·刑法志》言韓任申子,秦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參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即黥。《後漢書·朱暉傳注》:“黥首,謂鑿額涅墨也。”抽脅、鑊烹之刑。漢興之初,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市:《漢書·英布傳》,謂彭越之死,盛其醢以遍賜諸侯。師古曰:“即《刑法志》所云菹其骨肉。”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文帝十三年(前167),齊大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防獄逮系長安。淳于公無男,有五女。

當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緹縈,自傷悲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繇也。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書奏天子,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詔御史。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為令。”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奏言:“肉刑所以禁奸,所由來者久矣。陛下下明詔,憐萬民之一有過被刑者終身不息,及罪人慾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於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謹議請定律曰:諸當完者臣瓚曰:“完當作髡。”《惠帝紀注》:孟康曰:“不加肉刑髡剔也。”案此亦曰耐。《高帝紀》:七年(前200)春,令郎中有罪耐,以上請之。應劭曰:“輕罪不至於髡,完其耏鬢,故曰耏。古耏字從彡,髮膚之意也。杜林以為法度之字皆改寸,后改如是。耐音若能。”如淳曰:“耐猶任也。”師古曰:“依應氏之說,耏當音而,如氏之解,則音乃代反。其義亦兩通。《功臣侯表》:宣曲侯通耏為鬼薪,則應氏之說,斯為長矣。”案《說文》:“而,頰毛也,象毛之形。耏,罪不至髡也。從彡而,而亦聲。耐,或從寸。諸法度字從寸。”

說與杜林合。耏,而之累增字,耐因刑名新造,其聲皆同,而與乃代反,亦一音也。此完字乃動字。完其耏鬢,正謂去其耏鬢。《說文段注》曰:“髡者剃髮也。不剃其發,僅去須鬢,是曰耐,亦曰完。謂之完者,言完其發。”其說是也。耐者雖不剃髮,其須力作則同,如淳誤謂刑名之意,系指其力作而言,故釋之以任,誤也。《文帝紀》元年(前179)《注》引蘇林曰“耐,能任其罪也”,誤與如淳同。完為城旦舂。《惠帝紀注》:應劭曰:“城旦者,旦起行治城。舂者,婦人不與外徭,但舂作米,皆四歲刑也。”當黥者髡鉗《漢書·高帝紀》九年(前198)《注》:“鉗,以鐵束頸也。”案鉗者又加。《後漢書·朱暉傳注》:“系趾謂之也。”不加鉗者曰弛刑,見《宣帝紀》神爵元年(前61)注。此謂尋常犯罪之人。其奴婢仍黥面。《三國志·毛玠傳》:鍾繇詰玠曰“《漢律》罪人妻子,沒為奴婢,黥面。今真奴婢祖先有罪,雖歷百世,猶黥面供官”是也。為城旦舂。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止者笞五百。當斬右止,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賕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有笞罪者皆棄市。罪人獄已決,完為城旦舂。滿三歲為鬼薪白粲。《惠帝紀注》:應劭曰:“取薪給宗廟為鬼薪,坐擇米使正白為白粲,皆三歲刑也。”鬼薪白粲一歲為隸臣妾。隸臣妾一歲免為庶人。王先謙曰:“此自鬼薪白粲遞減,故隸臣妾一歲即免為庶人,與下本罪為隸臣妾者不同。”隸臣妾滿二歲為司寇。司寇一歲,及作如司寇二歲,皆免為庶人。如淳曰:“罪降為司寇,故一歲,正司寇故二歲也。”

沈欽韓曰:“《漢舊儀》:凡有罪:男髡鉗為城旦,女為舂,皆作五歲,完四歲,男鬼薪,女白粲,皆作三歲。司寇,男備守,女為作如司寇,皆作二歲。男為戍罰作,女為復作,皆一歲:此五歲刑至一歲刑之次也。後周世改為五等徒,自一年至五年。唐因隋制,徒刑五:有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案《宣帝紀》使女徒復作淮陽趙征卿、渭城胡組更乳養。李奇曰:“復作者,女徒也。謂輕罪,男子守邊一歲,女子軟弱不任守,復令作於官,亦一歲,故謂之復作徒也。”孟康曰:“複音服,謂弛刑徒也。有赦令詔書,去其鉗、、赭衣,更犯事,不從徒加,與民為例,故當復為官作,滿其本罪年月。《律》名為復作也。”又女徒后得顧山。《平帝紀》:元始元年(1),天下女徒已論歸家,顧山錢月三百。如淳曰:“已論者,罪已定也。《令甲》:女子犯罪,作如徒六月,顧山遺歸。說以為當于山伐木,聽使入錢顧功直,故謂之顧山。”應劭曰:“舊刑鬼薪取薪于山,以給宗廟,今使女徒出錢顧薪,故曰顧山也。”師古曰:“如說近之。謂女徒論罪已定,並放歸家,不親役之,但令一月出錢三百以顧人也。”《後漢書·光武紀》:建武三年(27),女徒顧山歸家。《桓譚傳》:譚上疏陳時政之宜曰:“今宜申明舊令,若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於邊。其相傷者加常二等。不得顧山贖罪。”其亡逃,及有罪耐以上,不用此令。”制曰:可。案景帝元年詔,謂文帝“除宮刑,出美人,重絕人之世也”。晁錯對策,亦美文帝“除去陰刑”。《三國志·鍾繇傳》:繇欲復肉刑,上疏言:“其黥、劓、左趾、宮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髡笞。”可見孝文實並宮刑去之。《史記·孝文本紀索隱》引崔浩《漢律序》雲“文帝除肉刑而宮不易”,誤矣。文帝詔書,斷支體指斬止,刻肌膚指黥、劓,終身不息指宮,此所謂肉刑三。張蒼等議,亦以終身不息與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由至對舉。孟康以“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釋之,亦非也。宮刑之復用,蓋所以宥死罪。其可考者,始於景帝中四年(前146)。《紀》雲死罪欲腐者許之。蓋后遂沿為故事。《後漢書·明帝紀》永平八年(65),《章帝紀》元和元年(84)、章和元年(87),《和帝紀》永元八年(96),皆募繫囚減死詣邊戍,其犯大逆無道殊死者,則募下蠶室,蓋亦以其罪重,故不能徒宥之也。古無虧體之刑,其後乃因軍事而及刑法,已見《先秦史》第十四章第六節。漢世儒者,追懷古化,稱不虧體者為象刑。虧體者為肉刑。漢文詔書所稱,亦見伏生《書大傳》,實儒家經說也。肉刑實為殘酷之事,乃以緹縈一書而廢,緹縈固孝子,文帝亦仁君,而儒學之有裨於治者亦大矣。

然自肉刑廢后,欲復之者頗多。《晉書·刑法志》曰:“崔寔、鄭玄、陳紀之徒,咸以為宜復肉刑。漢朝既不議其事,故無所用。及魏武帝匡輔漢室,尚書令荀彧,博訪百官,復欲申之。而朝廷善少府孔融議,卒不改焉。及魏國建,陳紀子群,時為御史中丞。魏武帝下令,又欲復之。使群申其父論。群深陳其便。時鐘繇為相國,亦贊成之。而奉常王脩,不同其議,魏武帝亦難以藩國改漢朝之制,遂寢不行。魏文帝受禪,又議肉刑。詳議未定,會有軍事,復寢。明帝時,大傅鍾繇又上疏求復肉刑。詔下其奏。司徒王朗議又不同。時議百餘人,與朗同者多。帝以吳、蜀未平,又寢。”案諸家之論,略見《後漢書·仲長統》、《崔寔》、《孔融》,《三國志·王脩》、《鍾繇》、《王朗》、《陳群傳》中。主復肉刑者,實非嫌刑之過輕,而轉有惡於其重。《漢志》述其事云:“是后外有輕刑之名,內實殺人。斬右止者當死。斬左止者笞五百,當劓者笞三百,率多死。景帝元年(前156),下詔曰:‘加笞與重罪無異。幸而不死,不可為人。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猶尚不全。至中六年(前144),又下詔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朕甚憐之。其減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又曰:‘笞者,所以教之也。其定箠令。’丞相劉舍,御史大夫衛綰請笞者箠長五尺,其本大一寸。其竹也,末薄半寸,皆平其節。當笞者笞臀。如淳曰:“然則先時笞背也。”案賈誼言伏中行說而笞其背,可見先時笞背。毋得更人。畢一罪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三國志·明帝紀》:青龍二年(234)詔曰:“鞭作官刑,所以糾慢怠也,而頃多以無辜死,其減鞭杖之制,著於令。”

然酷吏猶以為威。死刑既重,而生刑又輕,民易犯之。”其論曰:“禹承堯、舜之後,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湯、武順而行之者,以俗薄於唐、虞故也。今漢承衰周、暴秦極敝之流,俗已薄於三代,而行堯、舜之刑,是猶以而御突,違救時除肉刑者,本欲以全民也,今去髡鉗一等,轉而入於大辟,以死罔民,失本惠矣。故死者歲以萬數,刑重之所致也。至乎穿窬之盜;忿怒傷人;男女淫佚;吏為奸減;若此之惡,髡鉗之罰,又不足以懲也。故刑者歲十萬數,民既不畏,又曾不恥,刑輕之所生也。故俗之能吏,公以殺盜為威。專殺者勝任,奉法者不治。亂民傷制,不可勝條。是以罔密而奸不塞,刑蕃而民愈嫚。豈宜惟思所以清原正本之論。刪定律令,籑二百章,以應大辟。其餘罪次,於古當生今觸死者,皆可募行肉刑。及傷人與盜;吏受賕枉法,男女淫亂,皆復古刑。為三千章。詆欺文致微細之法悉蠲除。如此,則刑可畏而禁易避;吏不專殺;法無二門;輕重當罪;民命得全。”仲長統之言曰:“肉刑之廢,輕重無品。下死則得髡鉗,下髡鉗則得鞭笞。髡笞不足以懲中罪,安得不至於死哉?今患刑輕之不足以懲惡,則假減貨以成罪,託疾病以諱殺。”崔寔謂,“文帝除肉刑,雖有輕刑之名,其實殺也。當此之時,民皆思復肉刑”。陳紀謂“漢除肉刑而增加笞,本興仁惻,而死者更眾,所謂名輕而實重者也。名輕則易犯,實重則傷民”。陳群以為“漢律所殺殊死之罪,仁所不及也。其餘逮死者,可以刑殺。如此,則所刑之與所生,足以相貿矣。今以笞死之法,易不殺之刑,是重人支體,而輕人軀命也”。大祖下令,使平議死刑可宮割者。大和中,鍾繇上疏曰:“陛下遠追二祖遺意,惜斬趾可以禁惡,恨人死之無辜,乃明習律令,與群臣共議,出本當右趾而入大辟者,復行此刑。若如孝景之令,其當棄市欲斬右趾者許之,其黥、劓、左趾、宮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髡笞。下計所全,歲三千人。”其惡肉刑廢而刑重之意,過於其惡刑輕,昭然可見矣。然孔融謂“繩末世以古刑,非所謂與時消息。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刖一人,是常有千八百紂。且被刑之人,慮不全生,志在思死,類多趨惡。不能止人遂為非,適足絕人還為善”。其言亦殊有理致。

陳群謂“若用古刑,使淫者下蠶室,盜者刖其足,則永無淫放穿窬之盜矣”,其說似是,而於理實不可通。善夫王朗之議曰:“科律自有減死一等之法,不待遠假斧鑿於彼肉刑,然後有罪次也。今可按繇所欲輕之死罪,使減死之髡刖嫌其輕者,可倍其居作之歲數。”其言允矣,宜乎議者百餘人,多與之同也。正刑而外,秦、漢時酷刑亦頗多。其用之最多者,曰要斬。曰烹。即所謂鑊烹也。項羽以沐猴而冠之言烹韓生。《史記》但作說者。又烹周苛。田廣烹酈食其。漢高祖欲烹蒯徹。《漢書·諸侯王表》:廣川王去,本始四年(前70),坐烹姬不道,廢徙上庸,與邑百戶。曰焚。《漢書·武五子傳》:焚蘇文於橫橋上。《王莽傳》:莽作焚如之刑,燒殺陳良等。曰車裂。後漢車裂馬元義,見《皇甫嵩傳》。呂壹罪發,或以為宜加焚裂,以闞澤言而止,見《三國志·澤傳》。既殺之後,又梟其首。梟,謂縣首於木上,見《漢書·高帝紀》四年(前203)《注》。或磔之。《漢書·景帝紀》:中二年(前148),改磔曰棄市,勿復磔。師古曰:“磔謂張其屍也。”案其後復有行之者。翟義親屬二十四人,皆磔暴於長安都市四通之衢,見《漢書·翟方進傳》。王球僵磔王甫屍於夏城門,見《後漢書·酷吏傳》。又或殘賊其屍。李通與光武舉事,南陽殺其兄弟門宗六十四人,皆焚屍宛市,見《後漢書·通傳》。皇甫嵩平張角,剖棺斷頭,傳送京師,見《靈帝紀》及《嵩傳》。王凌、令狐愚之死,朝議傅會齊崔杼、鄭歸生,發其冢,剖棺,暴屍於所近市三日,燎其朝服,親土埋之,見《三國志·凌傳》。孫霸之死,其黨楊竺流屍於江,見《霸傳》。其後殺諸葛恪,亦投其屍於石子岡,已見第十七章第五節。孫皓殺陳聲,投其身於四望之下,見第十二章第九節。又時樓玄、王蕃、李勖並焚爍流漂,棄之水濱,見《陸遜傳》。又有隨意殺人,如和熹鄧後欲撲殺杜根於殿上者。族誅及收孥相坐之律,漢初皆嘗除之,后亦多復用。《漢書·刑法志》曰:“高后元年(前187),除三族罪言令,孝文二年(前78),除收律相坐法。其後新垣平為逆復行三族之誅。”案據本紀,“盡除收帑相坐律令”,事在孝文元年(前179)。二年(前178),詔除誹謗言罪,師古曰:“高后元年(前187),詔除言之令,今此又有言之罪,是則中間曾重複設此條也。”案《王子侯表》溫子侯安固,本始三年(前71),坐上書為言,會赦免。《景武昭宣元功臣表》:平通侯楊惲,坐為光祿勛誹謗政治免。《外戚恩澤侯表》:安平敬侯陽譚,五鳳四年(前54),坐為典屬國,季父惲有罪,譚言誹謗免,而顏異且以腹誹誅,哀帝即位后,復除誹謗詆欺法。坐祝詛誅者,尤書不勝書,疑諸律令除者皆可以旋復,正不待復設科條也。王莽用法亦極酷,嘗作焚如之刑,又為投之四裔之法焉。以加非井田、私鑄、挾五銖錢、非沮寶貨者,見《食貨志》及本傳。

《漢書·惠帝紀》:元年(前194),民有罪,得買爵三十級,以免死罪。而貢禹言文帝時亡贖罪之法,則此蓋權制也。《食貨志》:晁錯說文帝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文帝僅許入粟拜爵,此禹言之徵。景帝時,上郡以西旱,復修賣爵令,乃許徒復作得輸粟於縣官以除罪。孝武時,有司請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免臧罪。桑弘羊又請令民得入粟補吏,及罪以贖。皆見《食貨志》。此尚為輕罪。淮南之獄,有司議“其非吏,它贖死金二斤八兩”,蓋因牽涉多而宥之,非普遍。武帝天漢四年(前97),大始二年(前95),並令民贖死罪,入錢五十萬,減死一等,則鬻及死刑矣。後漢中元二年(前148)、十五年(前135)、十八年(前132)、建初七年(82)、章和元年(87),並有令民入贖之詔。死罪縑二十匹,或三十匹,或四十匹。左趾至髡鉗、城旦舂十匹。完城旦舂至司寇五匹,或三匹。未發覺自告者半入贖。永初元年(107)、熹平四年(175)、六年(177)、光和三年(180)、五年(182)、中平四年(187)但云贖各有差。魏明帝大和四年(230),令罪非殊死,聽贖各有差。案《漢書·蕭望之傳》:宣帝時西羌反,張敞欲令諸有罪非盜、受財殺人及犯法不得赦者,入谷隴西以北、安定以西八郡贖罪。望之與少府李強言:天漢四年(前97),使死罪入錢減死,豪強吏民請奪假,至為盜賊以贖罪。《後漢書·虞詡傳》言:順帝時,長吏二千石聽百姓謫罰者輸贖,號為義錢,托為貧人儲,而守令因以聚斂。則流弊孔多矣。

陳群等定《魏律》,更依古義,製為五刑:其死刑有三,髡刑有四,完刑作刑各三,贖刑十一,罰金六,雜抵罪七,凡三十七名,以為律首。至於謀反大逆,臨時捕之或污瀦,或梟菹,夷其三族,不在律令。亦據《晉志》。

令長之始,本即一國之君,殺生得以專決。故蒯通說范陽令,謂“足下為令十餘年,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甚眾”也。然《漢書·酷吏傳》:嚴延年遷河南大守,冬月傳屬縣囚,會論府上。王溫舒遷河內大守,令郡具私馬五十匹為驛,捕郡中豪猾,上書請,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盡沒入償臧,奏行不過十日得可,則郡縣皆不能專決矣。高帝七年(前200),制詔御史:“縣道官獄疑者,各讞所屬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當報之。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廷尉亦當報之。廷尉所不能決,謹具為奏,傅所當比律令以聞。”孝景中五年(前145),復下詔曰:“諸獄疑,若雖文致於法,而於人心不厭者,輒讞之。”后元年(前143),又下詔曰“獄疑者讞有司。有司所不能決移廷尉。有令讞而後不當讞者,不為失”。《漢書·刑法志》,景帝詔亦見《本紀》。是時廷尉“職典決疑,當讞平天下獄”。《漢書·朱博傳》語。而三公所屬辭曹及尚書,亦主斷決。《漢書·薛宣傳》:谷永上疏,稱宣為左馮翊,辭訟者歷年不至相府。又云:宣為相府辭訟例,不滿萬錢,不為移書,后皆遵用薛侯故事。《後漢書·陳寵傳》:曾祖父咸,成、哀間以律令為尚書。王莽誅何武、鮑宣等,咸乞骸骨。收斂其家律令文書等,皆壁藏之。寵明習家業,少為州郡吏。辟司徒鮑昱府。轉為辭曹,掌天下獄訟。其所平決,無不厭服眾心。撰《辭訟比》七卷,已見前。《孔融傳》:張儉與融兄襃有舊,亡抵於襃。不遇,融舍之。後事泄,國相以下密就掩捕。儉得脫走。並收襃、融送獄。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襃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郡縣疑不能決,乃上讞之,詔書竟坐襃焉。此漢世請讞之事也。漢宣帝地節三年(前67),置廷尉平。又置治書侍御史。《續書》本注曰:凡天下諸讞疑事,掌以法律當其是非。又有專遣使平決者,如成帝鴻嘉元年(前20),臨遣諫大夫理等舉三輔、三河、弘農冤獄是也。此等意皆主於矜慎,然仍時有非法之事。如薄昭與淮南厲王書,咎其幸臣有罪,大者立斷,師古曰:“斷謂斬也。”小者肉刑;《三國志·李通傳》,言是時殺生之柄,決於牧守是。蓋積習相沿,難於驟革,而在喪亂時,亦或不能以常理論也。人主亦時有軼法之舉。《漢書·張釋之傳》: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於是使騎捕之,屬廷尉。釋之奏當此人犯蹕,當罰金。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馬,馬賴和柔,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共也。共同恭。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錯其手足?惟陛下察之。”明知法之不可傾,而仍不能舉人主而范諸法之內,則積習之難改也。杜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君主專制之世,固不能別有立法之司,然惟所是而即行之,亦終不慊於義也。《三國志·夏侯尚傳注》引《魏氏春秋》,謂夜送李豐屍付廷尉,廷尉鍾毓不受,曰:非法官所治也。以其狀告,且勅之,乃受。其所持與張釋之同。《高柔傳》:柔為廷尉,文帝欲殺鮑勛,柔固執不從,帝怒甚,遂召柔詣台,而使殺勛。見第十二章第四節。

尋常審理,皆屬地方官。《續漢書·百官志》謂縣令長掌理訟,郡國秋冬遣無害吏案訊諸囚,平其罪法是也。間有郡縣不能決者,如宗室有犯法當髡以上,郡國先上諸宗正,正以聞乃報決是。漢世嗇夫職聽訟,其權尚遠大於後世。《]潛夫論·愛日篇》言:冤民仰希申訴,而令長以神自居,鄉亭部吏,亦有任決斷者,意欲令民不必赴縣,以省日力。然又言:“理直則恃正而不橈,事曲則諂意以行賕。不橈故無恩於吏,行賕故見私於法。若事有反覆,吏應坐之。吏以應坐之故,不得不枉之於廷,以羸民之少黨,而與豪吏對訟,其勢得無屈乎?縣承吏言,故與之同。若事有反覆,縣亦應坐之。縣以應坐之故,而排之於郡。以一民之輕,而與一縣對訟,其理豈得申乎?事有反覆,郡亦坐之。郡以共坐之故,排之於州。以一民之輕,與一郡為訟,其事豈獲勝乎?既不肯理,乃遠詣公府。公府復不能察,而當延以歲月。貧弱者無以曠旬,強富者可盈千日。理訟若此,何枉之能理乎?此小民之所以易侵苦,而天下所以多困窮也。”則鄉官聽訟之弊,亦已漸著矣。

別設偵緝之司,詒禍往往甚烈。如孫吳之有校事是也。其事已見第十二章第八節。《魏志·高柔傳》言:魏國建,柔為法曹掾。時置校事盧洪、趙達等,使察群下。柔諫宜檢治之。大祖曰:“卿知達等,恐不如吾也。要能刺舉而辦眾事;使賢人君子為之,則不能也。昔叔孫通用群盜,良有以也。”達等后奸利發,大祖殺之,以謝於柔。文帝踐阼,以柔為治書侍御史。轉加治書執法。校事劉慈等,自黃初數年之間,舉吏民奸罪以萬數。柔皆請懲虛實。其餘小小掛法者,不過罰金。《程昱傳》:昱孫曉,嘉平中為黃門侍郎。時校事放橫。曉上疏曰:“昔武皇帝大業草創,眾官未備。而軍旅勤苦,民心不安,乃有小罪不可不察,故置校事,取其一切耳。然檢御有方,不至縱恣也。其後漸蒙見任,復為疾病。轉相因仍,莫正其本。遂令上察官屬,下攝眾司。官無局業,職無分限。隨意任情,惟心所適。法造於筆端,不依科詔。獄成於門下,不顧覆訊。其選官屬,以謹慎為粗疏,以謥詷為賢能。其治事,以刻暴為公嚴,以循理為怯弱。外則托天威以為聲勢,內則聚群奸以為腹心。大臣恥與分勢,含忍而不言。小人畏其鋒芒,鬱結而無告。至使尹摸公於目下,肆其奸慝。罪惡之著,行路皆知。纖惡之過,積年不聞”云云。於是遂罷校事官。則其詒患於魏,亦不下於其在吳也。

《漢書·張湯傳注》引蘇林曰:“《漢儀注》:獄二十六所。”《續書·百官志》云:“孝武帝以下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世祖中興皆省。惟廷尉及雒陽有詔獄。”息夫躬系洛陽詔獄,見《前書》本傳。前漢時,魏郡亦有詔獄,見《江充傳》。漢獄名之可考者,如若盧,屬少府,主受親戚婦女,治將相大臣,見《百官公卿表》。《後漢書·和帝紀》:永元九年(97),復置若盧獄官。共工,亦屬少府,見《漢書·劉輔傳》。左右司空,亦屬少府,見《百官公卿表》。保宮,亦屬少府。本名居室,武帝大初元年(前104)更名保宮,見《百官公卿表》。《竇田灌韓傳》:劾灌夫罵坐不敬,系居室。《李陵傳》: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都司空,屬宗正,見《百官表》。官,《漢書·張湯傳》:謁居病死,事連其弟,弟系官。蘇林曰:“《漢儀注獄》二十六所,官無獄也。”師古曰:“時或以諸獄皆滿,故權寄在此署系之。”掖庭詔獄,《漢書·劉輔傳注》引《漢舊儀》云:“令丞宦者,主理婦人女官。”《續書·百官志》:掖庭令有暴室丞,本《注》曰:宦者,主中婦人疾病者,就此室治,其皇后、貴人有罪,亦就此室。《前書·宣帝紀》:為取暴室嗇夫許廣漢女。應劭曰:“暴室,宮人獄也。今曰薄室。許廣漢坐法腐為宦者,作嗇夫也。”師古曰:“暴室者,掖庭主織染練之署,故謂之暴,字取暴晒為名耳。或曰薄室者,薄亦暴也。蓋暴室職務既多,因為置獄,主治其罪人。然本非獄名,應說失之矣。嗇夫者,暴室屬官,亦猶鄉之嗇夫也。”大鴻臚郡邸獄,《漢書·宣帝紀》:曾孫坐收系郡邸獄。師古曰:“據《漢舊儀》,郡邸獄治天下郡國上計者,屬大鴻臚。此蓋巫蠱獄繁,收系者眾,故曾孫寄在郡邸獄。”北軍尉,《漢書·楚元王傳》:更生上封事曰:“章交公車,人滿北軍。”如淳曰:“《漢儀注》:中壘校尉,主北軍壘門內,尉一人,主上書者獄。上章於公車,有不如法者,以付北軍尉,北軍尉以法治之。楊惲上書,遂幽北闕,北闕公車所在。”,軍司空,《漢書·杜周傳》:少子延年補軍司空。蘇林曰:“主獄官也。”,如淳曰:“《律》:營軍司空、軍中司空各二人。”都船獄,《漢書·薛宣傳》:少為廷尉書佐,都船獄史。《王嘉傳》:廷尉收嘉丞相新甫侯印緩,縛嘉載致都船詔獄。案《百官公卿表》:中尉屬官有都船令丞。如淳曰:“《漢儀注》有都船獄令。”黃門北寺獄等皆是。谷永言掖庭詔獄之弊曰:“榜箠慘於炮烙,絕滅人命。主為趙、李報德復怨。反除白罪,建治正吏。多系無辜,掠立迫恐。至為人起責,分利受謝。生入死出者,不可勝數。”范滂系黃門北寺獄,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詰。其流弊深矣。

秦、漢法吏,多務刻深。其可考見尤甚者:如周亞夫之子,為父買尚方甲楯可以葬者,取庸苦之,庸知其盜買官器,怒而上變。廷尉遽責亞夫欲反。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吏曰:“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匈奴渾邪王來降,賈人與市長安中,吏繩以為闌出財物於邊關,當死者五百餘人。《史記·汲鄭列傳》。可見其深文周內之狀。絳侯見囚,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無怪諺雲“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見《漢書·司馬遷傳》,又見《路溫舒傳》。而李廣謂“廣年六十餘,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也。言其弊最深切者,莫如路溫舒。溫舒之言曰:“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又曰:“今治獄吏上下相毆,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漢書·刑法志》曰:“今之獄吏,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功名,平者多後患。諺曰:粥棺者欲歲之疫,非憎人慾殺之,利在於人死也,今治獄吏欲陷害人,亦猶此矣。”深者獲功名之功疑亦當作公。又曰:“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煉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酷吏傳》言:嚴延年善史書,所欲誅殺,奏成於手中,主簿親近史不得聞知,而按其獄,皆文致不可得反,此所謂鍛煉周內也。尹賞疾病且死,戒其諸子曰:“丈夫為吏,正坐殘賊免,追思其功效,則復進用矣。坐軟弱不勝任免,終身廢棄,無有赦時,其羞辱甚於貪污坐臧,慎無然。”此則所謂上下相毆者也。雖時主或務於寬仁,然其弊終難卒改,蓋所謂獄吏者,已自成為一種風氣矣。

《漢書·刑法志》言:“秦始皇專任刑罰,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日縣石之一。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志》又曰:“孝惠高后時,百姓新免毒蠚,人慾長幼養老;蕭、曹為相,填以無為,從民之欲,而不擾亂。是以衣食滋殖,刑罰用希。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勸趣農桑,減省租賦。而將相皆舊功臣,少文多質,懲惡亡秦之政,論議務在寬厚;恥言人之過失。化行天下,告訐之俗易。吏安其官,民樂其業。畜積歲增,戶口浸息。風流篤厚,禁網疏闊。選張釋之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罰大省,至於斷獄四百,有刑錯之風。”《志》言武帝時事已見前。《杜周傳》言:“至周為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餘人。郡吏大府,舉之廷尉,一歲至千餘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里,近者數百里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於是聞有逮證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赦,十餘歲而相告言。”其煩擾亦云甚矣。《志》又云:“宣帝自在閭閻,而知其若此。及即尊位,廷史路溫舒上疏,上深愍焉。乃下詔曰:今遣廷史與郡鞫獄,任輕祿薄。其為置廷尉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於是選於定國為廷尉。求明察寬恕黃霸等以為廷平。季秋後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齊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又述元、成時事,亦已見前,皆以輕刑為主。然又云:“昭、宣、元、成、哀、平六世之間,斷獄殊死,率歲千餘口而一人;耐罪至右止,三倍有餘。”又言“郡國被刑而死者,歲以萬數。天下獄二千餘所,其冤死者,多少相覆,獄不減一人”。輕刑之效安在?豈不以獄吏之殘酷,已成風氣,在上者雖務寬仁,其弊亦非一時所能革邪?《志》又言:“自建武、永平,民亦新罹兵革之禍,人有樂生之慮,與高、惠之間同;而政在抑強扶弱,朝無威福之臣,邑無豪桀之俠。以口率之,斷獄少於成、哀之間什八。”《晉書·刑法志》云:“光武中興,留心庶獄。常臨朝聽訟,斷決疑事。明帝臨聽訟觀,錄洛陽諸獄。帝性既明察,能得下奸。故尚書奏決罰,近於苛碎。至章帝時,尚書陳寵上疏。帝納寵言,決罪行刑,務於寬厚。”蓋自先漢以來,在上者多以輕刑為主,而獄吏之風氣,至斯亦稍變矣。《漢書·酷吏傳》:“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朴,號為罔漏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乂安。高后時,酷吏獨有侯封,刻轢宗室,侵辱功臣。呂氏已敗,遂夷侯封之家。”又言:“自郅都以下,皆以酷烈為聲。自此以至哀、平,酷吏眾多。”《后書·酷吏傳》言:“漢承戰國餘烈,多豪猾之民。其併兼者則陵橫邦邑,桀健者則雄張閭里。且宰守曠遠,戶口殷大。故臨民之職,專事威斷。族滅奸軌,先行后聞。肆行剛烈,成其不撓之威。違眾用己,表其難測之知。至於重文橫入,為窮怒之所遷及者,亦何可勝言?自中興以後,科罔稍密,吏人之嚴害者,方於前世省矣,而閹人親婭,侵虐天下。至使陽球磔王甫之屍,張儉剖曹節之墓,若此之類,雖厭快眾憤,亦云酷矣。”此亦可見後漢之酷刑,特由政事之昏亂,以治獄者之風氣論,較之前漢,固已稍變矣。漢世用刑寬平者,如於定國、虞經等,經,詡祖父,事見《詡傳》。兩《漢書》各有傳。

漢世每有大獄,被禍者必多。如武帝時淮南、衡山之獄,死者數萬人。見《漢書·本紀》元狩元年(前122),又見《食貨志》。巫蠱之獄亦然。見《江充傳》。後漢廣陵、楚、淮陽、濟南之獄,徙者萬數。見《後漢書·楊終傳》。《傳》云:“章帝以終言,聽還徙者。”《光武十王傳》云:“楚獄累年,其辭語相連,自京師親戚,諸侯州郡豪桀,及考案吏阿附相陷,坐死徙者以千數。”而《紀》言建初二年(77),詔還坐楚、淮陽事徙者四百餘家,令歸本郡,則所歸者殊少矣。和帝永元十二年(100),東平、清河奏言卿仲遼等,所連及且千人。見《文苑·黃香傳》。靈帝熹平元年(172),宦者諷司隸校尉段熲捕系大學諸生千餘,見《紀》。而鉤黨之獄無論矣。成帝鴻嘉四年(17),詔言“數詔有司,務行寬大而禁苛暴,迄今不改,一人有辜,舉宗拘系”,則在平時如此者亦不少也。其榜掠之酷,亦殊出意外。章帝元和元年(84)詔曰“《律》雲掠者惟得榜、笞、立”,而用酷刑者無數。如貫高以訟張王,“榜笞刺,身無完者”。江充治巫蠱,“燒鐵鉗灼”。戴就仕群倉曹掾。揚州刺史歐陽參奏大守成公浮臧罪,遣部從事薛安案倉庫、簿領,收就於錢唐縣獄,幽囚考掠,五毒參至。就慷慨直辭,色不變容。又燒斧,使就挾於肘腋。就語獄卒:“可熟燒斧,勿令冷。”每上彭考,因止飯食,不肯下。肉焦毀墮地者,掇而食之。主者窮竭酷慘,無復余方。乃卧就覆船下,以馬通熏之。一夜二日。皆謂已死。發船視之,就方張眼大罵曰:“何不益火,而使滅絕?”又復燒地,以大針刺指爪中,使以把土,爪悉墮落。《後漢書·獨行傳》。其慘酷,真聞之股慄矣。又漢世待士大夫至酷,賈生極言之。《傳》言文帝用誼說,大臣不受刑,武帝稍下獄,自寧成始焉。其後魏武猶加杖掾屬,文帝時亦於殿前杖人,見《三國志·何夔傳》及《裴潛傳注》。

復仇之風,秦、漢時尚極盛。此觀淮南王事,可以知之。見第四章第六節。案賈誼諫侯厲王四子曰:“此人少壯,豈能忘其父哉?白公勝所為父報仇者,大父與伯父、叔父也。白公為亂,非欲取國代主也,發憤快志,剡手以沖仇人之匈,固為俱靡而已。”於淮南王心事,可謂曲曲傳出。此可見淮南王等所為,皆受一時風氣所驅使,故人人能言之,且能豫知之也。當時雖女子,亦能手刃父仇。緱玉為父報仇,殺夫氏之黨,見《後漢書·申屠蟠傳》。趙娥事見《列女傳》及《三國志·龐淯傳》。劉恭為更始報殺謝祿,劉鯉又為其父報殺恭。鯉,更始子。怨劉盆子害其父,結客報殺盆子兄恭,見《後漢書·光武十王傳》。王裒於晉文王,雖不能報,而終身不鄉西坐。見《三國志·王脩傳注》引《漢晉春秋》。龐淯為州從事,欲為刺史報殺張猛。許貢之客,卒能報殺孫策。可見當時能腐心於君父之仇者極多。此外有報昆弟之怨者。崔瑗兄章,為州人所殺,瑗手刃報仇,見《後漢書·崔駰傳》。魏朗兄為鄉人所殺,朗白日操刃,報仇縣中,見《黨錮傳》。孫資兄為鄉人所害,資手刃報仇,見《三國志·劉放傳注》引《資別傳》。更始弟為人所殺,結客欲報之;王常為弟報仇,亡命江夏;皆見《後漢書》本傳。有復舅氏之仇者。翟酺以報舅仇,當徙日南,亡於長安,為卜相工,見《後漢書》本傳。賈淑為舅宋瑗報仇,系獄當死,郭泰為言於郡而免之,見《泰傳》。有為友報仇者。《後漢書·黨錮傳》:何顒友人虞偉高,有父仇未報,而篤病將終,顒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顒感其義,為復仇,以頭醊其墓。徐庶中平末為人報仇,見《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魏略》。有奴為其主報仇者。欒布為人所略賣,為奴於燕,為其主家報仇,見《史記》本傳。並有為不知誰何之人報仇者。如典韋為襄邑劉氏報睢陽李永,蓋此類。此等蓋徒以其勇力結托之而已。見《三國志》本傳。顏安樂,儒者也,而為仇家所殺。

見《漢書·儒林傳》。杜詩,循吏也,亦以遣客為弟報仇被征。桓譚言:“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冤讎,子孫相報,后忿深前,至於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有怯弱,猶勉而行之。”漢人議論,於復仇者率多賢之,即在上者亦恆加以寬典。郭泰之請免賈淑,即其一事。緱玉之報父仇也,外黃令梁配欲論殺之,申屠蟠時年十五,為諸生,進諫,配善其言,乃為讞,得減死論,亦其類也。趙娥詣縣自首,福祿長尹嘉義之,解印綬欲與俱亡。又有吳許升妻呂榮。升為盜所害。刺史尹耀捕得之。榮詣州,請甘心仇人。耀聽之。榮乃手斷其頭,以祭升靈。亦見《後漢書·列女傳》。此亦非法也。鍾離意為堂邑令。縣人防廣,為父報仇系獄。其母病死,廣哭泣不食。意憐傷之。乃聽廣歸家,使得殯斂。廣斂母訖,果還入獄。意密以狀聞,得以減死論。朱暉遷臨淮大守。暉好節概,有所拔用,皆厲行士。其諸報怨以義犯率,皆為求其理,多得生濟。其不義之囚,立時僵仆。杜安拜宛令。先是宛有報仇者,其令不忍致理,將與俱亡。縣中豪強,有告其處者,致捕得。安深疾惡之。到官治戮,肆之於市。見《三國志·杜襲傳注》引《先賢行狀》。其時吏之用法,尚不拘拘於法文也。可見當時之復仇者,多為風氣所鼓盪。夫為風氣所鼓盪者,必至於過當而失直。如劉鯉之報劉恭,即可謂失直之甚。《三國志·韓暨傳》:同縣豪右陳茂,譖暨父兄,幾致大辟。暨陰結死士,禽茂,以首祭父墓,由是知名。夫暨父兄未嘗竟至大辟也,而暨遽殺茂,不亦過當矣乎?其甚者:蘇不韋父謙為郡督郵。時魏郡李暠為美陽令,與中常侍具瑗交通。謙案得其臧,論輸左校。謙累遷至金城大守。去郡歸鄉里。漢法:免罷守令,自非詔征,不得妄到京師,而謙后私至洛陽。時暠為司隸校尉,收謙詰掠,死獄中,暠又刑其屍。不韋載喪歸鄉里,瘞而不葬。藏母武都山中。變名姓。盡以家財募劍客,邀暠於諸陵間,不克。會暠遷大司農。時右校芻在寺北垣下。不韋與親從兄弟潛入中。夜則鑿地,晝則逃伏。如此經月,遂得傍達暠之寢室,出其床下。直暠在廁。因殺其妾,並及小兒,留書而去。暠大驚懼。乃布棘於室,以版藉地。一夕九徙,雖家人莫知其處。每出,輒劍戟隨身,壯士自衛。不韋知暠有備。乃日夜飛馳,逕到魏郡,掘其父阜冢。

斷取阜頭,以祭父墳。又標之於市,曰:“李君遷父頭。”暠匿不敢言,而自上退位,歸鄉里,私掩塞冢槨。捕求不韋,歷歲不能得。憤恚感傷,發病嘔血死。不韋后遇赦還家,乃始改葬行喪。士大夫多譏其發掘冢墓,歸罪枯骨,不合古義,而何休方之伍員,郭泰論之,以為更優於員,議者於是貴之,漢人之議論可見矣。初,張奐睦於蘇氏,而段熲與暠素善。后奐、熲有隙。及熲為司隸,以禮辟不韋。不韋懼之,稱病不詣。熲既積憤於奐,因發怒,乃追咎不韋前報暠事。以為暠表治謙事,被報見誅,君命天也,而不韋仇之。又令長安男子告不韋多將賓客,奪舅財物。遂使從事張賢等就家殺之,並其一門六十餘人。如此冤冤相報,各逞私忿,尚復成何事體?《三國志·關羽傳注》引《蜀記》云:龐德子會,隨鍾、鄧伐蜀。蜀破,盡滅關氏家。夫羽之殺德,乃因兩國相爭,豈有報諸其後嗣之理乎?故有白刃相仇,而所爭實不越於意氣恩怨之私者。秦、漢間人,最重恩怨。高祖於羹頡侯之母,韓信於城下漂母、南昌亭長、屠中少年皆是。欒布為燕相,至將軍,乃稱曰“窮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於是嘗有德者厚報之,有怨者必以法滅之。此當時人人所有之想。嚴助、朱買臣、主父偃之倫,生平所志,不過如是而已。《後漢書·逸民傳》:周黨嘗於眾中為鄉佐所辱。后遊學長安,讀《春私》,聞復仇之義,便輟講而還,與鄉佐克日相鬥。《春秋》之義,豈若是邪?夏侯惇年十四,就師學,人有辱其師者,惇殺之,此非所謂一朝之忿者乎?《後漢書·張敏傳》言:建初中、有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肅宗貰其死刑而降宥之。自后因以為比。遂定其議,以為輕侮法。敏為駁議,謂輕侮之比,浸以繁滋,至有四五百科,可見時人之好爭意氣矣。並有不自問其當受誅與否,而與吏為仇者。張敞病卒,所誅太原吏家隨至杜陵,刺殺敞中子璜。尹齊所誅滅淮陽甚多,仇家欲燒其屍,妻亡去歸葬。後漢安城孝侯賜,兄顯報怨殺人,吏捕顯殺之。賜與顯子賣田宅,同拋財產,結客報吏。祭遵常為部吏所侵,結客殺之。永平時,謁者韓紆嘗考劾竇勛獄。竇憲令客斬紆子,以首祭勛冢。不徒仇吏非理,即以報怨論,亦多失直,至呂母而其禍博矣。夫豈謂吏之用法盡得其平?亦豈謂民間冤苦能盡假手於吏以平之?然如此兩下相殺,終非可久之道。鮑宣謂民有七死,怨仇相殘其一。觀當時避仇者之多,而知良民之不安矣。揚雄家以避仇遡江上山之陽,見《漢書》本傳。元後父翁孺,以與東平陵終氏為怨,徙元城,見《元後傳》。張禹父歆,以報仇逃亡,見《後漢書·禹傳》。凌統父操,為甘寧所殺,統常欲報之。雖以孫權敕未敢動,然權亦令寧徙屯於半州,猶是古代令有仇者辟之之法也。故當時言法令者,恆欲嚴禁之。桓譚請“申明舊令,若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於邊,其相傷者加常二等。不得以雇山贖罪”。魏武帝平冀州,令民不得復私仇,禁厚葬,皆一之於法。《三國志·本紀》建安十年(205)。文帝黃初四年(223),詔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其法似失之峻,蓋欲以一切止之也。《魏律》:賊門殺人,以劾而亡,許依古義,聽子弟得追殺之;會赦及過誤相殺,不得報仇;見《晉書·刑法志》。似頗能劑其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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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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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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