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研究先秦諸子之法

第五章 研究先秦諸子之法

第五章

研究先秦諸子之法

先秦諸子之學,近數十年來,研究者大盛。蓋以民氣發舒,統於一尊之見漸破,而瀛海大通,遠西學術輸入,諸子之書,又多足互相印證也。諸子之書,皆去今久遠,非經校勘註釋不能明。昔時留意於此者少。清代考證學盛,始焉借子以證經,繼乃離經而治子。校勘訓釋,日益明備。自得西學相印證,義理之煥然復明者尤多。如《墨子》之《經》《經說》《大取》《小取》諸篇,昔幾無人能讀,今則可解者十七八,即由得歐西論理之學,以相參證也。治此學於今日,蓋遠非昔時之比矣。然今治諸子之學者,亦有所蔽,不可不知。予昔有《論讀子之法》一篇,今特節錄其文如下。

原文曰:讀古書固宜嚴別真偽,諸子尤甚。然近人辨諸子真偽之術,吾實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術,大要有二:(一)據書中事實立論,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斷為偽。如胡適之摘《管子·小稱》篇記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嬙、西施;《立政》篇辟寢兵兼愛之言,為難墨家之論是也。(二)則就文字立論。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將軍、上將軍之名,謂為戰國人語;又或以文字體制之古近,而辨其書之真偽是也。予謂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專恃。何則?子為一家之學,與集為一人之書者不同。故讀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時人語,忽為戰國人之言,而疑其書之出於偽造;猶之讀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論,而疑其文非出於一人。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今其書之存者,大抵治其學者所為,而其纂輯,則更出於后之人。亡佚既多,輯其書者,又未必通其學。不過見講此類學術之書,共有若干,即合而編之,而取此種學派中最有名之人,題之曰某子云耳。然則某子之標題,本不過表明學派之詞,不謂書即其人所著。與集部書之標題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書中記及其人身後之事,及其文詞之古近錯出,固不足怪。至於諸子書所記事實,多有訛誤,此似誠有可疑。然古人學術,多由口耳相傳,無有書籍,本易訛誤;而其傳之也,又重其義而輕其事。如胡適之所摘莊子見魯哀公,自為必無之事。然古人傳此,則但取其足以明義;往見者果為莊子與否,所見者果為魯哀公與否,皆在所不問。豈惟不問,蓋有因往見及所見之人,不如莊子及魯哀公之著名,而易為莊子與魯哀公者矣。

然此尚實有其事。至如孔子見盜跖等,則可斷定並其事而無之,不過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議論,乃托之孔子、盜跖耳。此則所謂寓言也。此等處,若據之以談史實,自易謬誤。然在當時,固人人知為寓言。故諸子書中所記事實,乖謬者十有七八,而後人於其書,仍皆信而傳之。胡適之概斷為當時之人,為求利而偽造,又譏購求者之不能別白,亦未必然也。說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傳五千言,設使果出老子,則其書中偏將軍、上將軍,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傳者乃以戰國時之名易之,此如今譯書者,於書中外國名物,易之以中國名物耳,雖不免失真,固與偽造有別也。又古人之傳一書,有但傳其意者,有兼傳其詞者。兼傳其詞者,則其學本有口訣可誦;師以是傳之徒,徒又以是傳之其徒,如今瞽人業算命者,以命理之書,口授其徒然。此等可傳之千百年,詞句仍無大變。但傳其意者,則如今教師之講授,聽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傳之其徒,則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傳后,其說雖古,其詞則新矣。故文字氣體之古近,亦不能以別其書之古近也,而況於判其真偽乎?明於此,則知諸子之年代事迹,雖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鑿求。若更據諸子中之記事,以談古史,則尤易致誤矣。諸子中之記事,十之七八為寓言;即或實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據;彼其意,固亦當作寓言用也。據此以考事實,苟非十分謹慎,必將治絲益棼。今人考諸子年代事迹者,多即以諸子所記之事為據。既據此假定諸子年代事迹,乃更持以判別諸子書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總由不知子與集之異,太重視用作標題之人而已。

以上皆《論讀子之法》原文。此外尚有一事宜知者,曰:“先秦之學純,而後世之學駁。凡先秦之學,皆後世所謂專門;此謂專守一家之說,與今所謂專治一科之學者異義。而後世所謂通學,則先秦無之也。”此何以故?曰:凡學皆各有所明,故亦各有其用。因人之性質而有所偏主,固勢不能無。即入主出奴,亦事所恆有。然此必深奧難明之理,介於兩可之間者為然。若他家之學,明明適用於某時某地,證據確鑿者,則即門戶之見極深之士,亦不能作一筆抹殺之談。此群言淆亂,所以雖事不能免,而是非卒亦未嘗無准也。惟此亦必各種學問,并行於世者已久,治學之士,於各種學問,皆能有所見聞而後可。若學問尚未廣布,欲從事於學者,非事一師,即無由得之;而所謂師者,大抵專主一家之說,則為之弟子者,自亦趨於暖姝矣。先秦之世,學術蓋尚未廣布?故治學者,大抵專主一家。墨守之風既成,則即有兼治數家者,亦必取其一而棄其餘。墨子學於孔子而不說,遂明目張胆而非儒;陳相見許行而大說,則盡棄其所受諸陳良之學,皆是物也。此雜家所以僅兼采眾說,而遂足自成為一家也。以當時諸家皆不能兼采也。若在後世,則雜家遍天下矣。

職是故,治先秦之學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何則?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凡所纂輯,率皆出於后之人。張孟劬嘗以佛家之結集譬之。欲從其書中,搜尋某一人所獨有之說,幾於無從措手;而一家之學,則其言大抵從同。故欲分別其說屬於某人甚難,而欲分別其說屬於某家則甚易。此在漢世,經師之謹守家法者尚然。清代諸儒,搜輯已軼之經說,大抵恃此也。試讀陳氏父子之《三家詩遺說考》《今文尚書經說考》,即可見之。故治先秦之學者,無從分人,而亦不必分人。茲編分論,均以家為主。一書所述,有兼及兩家者,即分隸兩家之下,如《墨子》中論名學者,即歸入名家之中。諸子事迹,但述其可信者;轉於其書之源流真偽,詳加考證焉,亦事所宜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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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先秦學術概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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