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縱橫家
第六章
縱橫家
縱橫家者流,《漢志》云:“蓋出於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蓋古者外交,使人之責任甚重,后遂寢成一種學問。此學蓋至戰國而後大成。《漢志》所謂邪人為之者,正其學成立之時也。
縱橫家之書,今所傳者惟《戰國策》。此書多記縱橫家行事,而非事實。《漢志》入之《春秋家》,後世書目,遂多以隸史部,非也。《漢書·蒯通傳》:“論戰國時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凡八十一首,號曰《雋永》。”而《志》有《蒯子》五篇,即本傳所謂《雋永》者矣。《戰國策》一書,正論說士權變,並序其說者也。然此書止於備載行事,於縱橫家之學理,未曾道及。縱橫家之學理,轉散見於諸子書中,而莫備於韓非之《說難》。今觀其說曰“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云云。全篇所論,皆揣摩人君心理之術。蓋縱橫家所言之理,亦夫人之所知,惟言之之術,則為縱橫家之所獨耳。《呂覽·順說》篇,亦論說術。
《戰國策》載蘇子說秦,不用而歸。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乃發憤讀書。期年,復說趙王,為縱約長。路過雒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謝。秦乃喟然曰:“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以忽乎哉?”世人讀此,因謂當時縱橫之士,皆自謀富貴之徒。此亦不然。縱橫家固多自便私圖,而以人之家國殉之者。然此等人,各種學術中,皆所難免。儒家豈無曲學阿世者乎?要不得以此並沒真儒也。
縱橫家亦然。《說難》篇曰:“伊尹為宰,百里為虜,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據《索隱》,當作士。之所恥也。”其救世之心,昭然若揭矣。《孟子·滕文公》篇:“陳代問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亦此意也。《呂覽·愛類》篇曰:“賢人之不遠海內之路,而時往來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為務故也。人主有能以民為務者,則天下歸之矣。”此其用心,亦即孔子周流列國之心也。《盡心》篇載孟子之言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則孟子亦講說術矣。凡成為一種學術,未有以自利為心者;以自利為心,必不能成學術也。
《史記·蘇秦列傳》:“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集解》引《風俗通》曰:“鬼谷先生,六國時縱橫家。”《法言》曰:“蘇秦學乎鬼谷術。”《論衡》曰:“《傳》曰:蘇秦、張儀縱橫,習之鬼谷先生。掘地為坑,曰:下,說令我泣出,則耐分人君之地。蘇秦下說,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張儀不若。”《答佞》篇。又《明雩》篇亦曰:“蘇秦、張儀,悲說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說雖不經,而鬼谷先生為戰國時縱橫家大師,為儀、秦之術所自出,則無可疑矣。今世所傳,有《鬼谷子》十二篇。
《漢志》不載。《隋志》著錄三卷,有皇甫謐、樂台二注。《意林》,王應麟《漢志考證》皆作樂台。《史記·秦傳》云:“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期年,以出揣摩。”《集解》曰:“《鬼谷子》有《揣摩》篇。”《索隱》引王劭云:“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為一篇也。”又《漢書·杜周傳》:“業因勢而抵陒。”《注》引服虔曰:“抵音底,陒音戲,謂罪敗而復抨彈之。蘇秦書有此法。”師古曰:“一說:陒讀與戲同。《鬼谷》有《抵戲》篇。”論者因謂今《鬼谷子》即《漢志·蘇子》三十一篇之殘。然今書詞意淺薄,決非古物。且《說苑》《史記注》《文選注》《意林》《太平御覽》所引《鬼谷子》,或不見今書,或雖有之,而又相差異,見秦刻本附錄。則並非《隋志》著錄之本矣。
即《隋志》著錄之本,亦偽物也。據《史記》《風俗通》《法言》《論衡》諸書,鬼谷先生明有其人。而《索隱》引樂台注謂“蘇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則以秦習業鬼谷為無其事,其不合一矣。古稱某先生或某子者,多冠以氏,鮮冠以地者。而《集解》引徐廣,謂“潁川陽城有鬼谷,蓋是其人所居,因為號”。《索隱》又謂“扶風池陽,潁川陽城,並有鬼谷墟”。扶風、潁川,並非齊地。蓋以東事師於齊與習之鬼谷先生為兩事。《史記》之意,恐不如此,其不合二矣。然則《隋志》所錄,已為偽物;今本則又偽中之偽耳。《隋志》著錄之本,既有皇甫謐注,必出於晉以前。雖為偽書,要必多存古說。《史記·太史公自序》:“聖人不朽,時變是守。”《索隱》謂其語出《鬼谷》,蓋正造《鬼谷》者採摭《史記》也。可以見其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