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奇遇記 (下)

木偶奇遇記 (下)

譚香活了二十年,走過的路數不清。坐轎子的回數,倒只有兩回。第一回是她在杭州當新嫁娘,第二回就是今日跟着寶寶一起進宮。帝京路不平,轎子顛不停,譚香的心也跟着晃悠悠。

要讓小祖宗乖乖進宮,就少不了譚香。楊大娘沒奈何,請譚香冒混成蔡家的僕婦。可譚香是個鄉下少婦,口無遮攔。因此楊大娘對譚香千叮萬囑,不外乎要她“低眉順眼少開口”。

譚香越坐轎子越憋氣。她實在憋不住,用手當扇子扇風。

寶寶牛皮糖一般粘上譚香。他哼哼哈哈,在轎子裏為譚香表演貓叫狗叫,模仿着飛鳥餓虎。

譚香的擔憂,被寶寶的賣力演出吹散了大半。

她揉揉寶寶額發,笑嘻嘻誇讚:“你比我家蘇密強,要是有你當兒子就好了。”

“當你兒子也不壞。我去你家住,舅舅也能跟去嗎?”

譚香咂舌頭:“……我家房小,你們排場太大。你是皇帝兒子,不能當我兒子啊。”

寶寶略覺沮喪。譚香找出個大銅板,遞給寶寶:“送給你。大街上賣藝的孩子表演,我每次看完都給錢的。因為你最可愛,所以給你一個我藏了好久的錢。”

銅板金燦燦,是□□時鑄的,成色不同。民間兒童每得到,便當成寶貝。譚香本想留給孩子當生日禮。但蘇甜蘇密兩個同日生,不能厚此薄彼。因此錢給寶寶,是最好出路。

寶寶眉飛色舞,用小龍袍袖口把銅錢擦亮,放到荷包里。

“寶寶,你是個聰明人。以後多念書,懂道理就更好了。我就吃虧在不識字上頭……讓人賣了都不知道。”譚香發自肺腑念叨。

寶寶點頭:“舅舅要讓我早點上學,還要我爹答應。你到底叫什麼啊?”

“我叫譚香。我丈夫姓蘇。你要是能認識他就好了,他可是個好性子寵孩子的主兒。”

寶寶說:“他和我舅舅一樣吧。譚香……我以後叫你香媽媽好了。”

譚香一笑,把寶寶摟在懷中。轎子停下,宦官揭開轎簾。天家風光,盡入人眼。

寶寶給譚香介紹:“香媽,這是我爹的地盤。夏天有好多荷花開。現在禿禿的,可真難看。”

譚香東張西望,北海上漂浮着的殘荷,就想把一床爛棉絮扯碎了似的。

皇宮的紅牆碧瓦,還是遠遠看着美。近看了,她覺着那紅色就像幹了的雞血,碧色就像發霉的馬鈴薯。寶寶爹的地盤,不如蘇家小院有暖氣。

譚香剛要感慨幾句,瞥見楊大娘目光,只能把話咽下去了。

小宦官們列隊兩排,齊刷刷彎腰,等寶寶大駕通過。寶寶拽着譚香的手,挺着胸脯。

就聽有人問:“來了吧?”幾個宦官齊聲答應。門洞裏有老宦官邁着小碎步走了出來。

他望見寶寶,臉上堆滿了笑,對楊大娘和藹道:“哥兒來得正好,裏邊萬歲正等着他呢。”

楊大娘屈膝:“范公公費心。這就請領着哥兒去吧。”

老宦官瞟了幾眼譚香,笑:“哥兒您都不吃奶了,還賴着乳娘。來……”

寶寶不情願道:“我要香媽媽一塊兒去!”

老宦官在寶寶耳邊嘀咕了半天,寶寶才鬆開了譚香的手。

譚香沒想到她是不能去見皇帝的,滿心裏又是失望又是慶幸。

她怕給蔡府添麻煩,推了推寶寶,催促:“去吧,我就在這等。”

寶寶離開,楊大娘才鬆口氣,低聲告訴譚香:“剛才那位是大太監范忠,這兒是萬歲修道的玉虛宮。多小心”話音剛落,有小宦官過來說范公公邀請她去喝茶小敘。

楊大娘不便推辭,只得囑咐譚香她們侯着。

譚香在風口上受凍,提了好些話頭,但同行小媳婦支支吾吾,面上紅紅白白。

譚香不禁問她哪裏難受。那媳婦忍不住,終於承認內急。

譚香知她不好意思,自己可不是秀氣人。她上前問小宦官們說:“茅房在哪兒啊?”

小宦官給她指了個方向。譚香拉那媳婦:“人有三急,丑個啥?算你陪我去吧。”

到了那地,譚香就等着。皇宮茅房並不臭,門口點綴着幾株蘭花。譚香使勁嗅了會。

那媳婦沒出來,有個小宦官跑來:“香媽媽?”

譚香一愣:“喊我?”

宦官說:“皇子在內鬧脾氣,范公公讓請你去。”

譚香只能一步步跟着。到了裏邊,換了個穿道袍的小宦官領路。

那小宦官眼睛似長在頭頂上,邊走邊問:“嘖,皇子怎麼鬧着要你?你平日裏不教規矩?”

譚香看不慣他的樣子,存心不理睬。

那小宦官冷笑了一聲:“我從前倒沒見過你,怎麼皇子那麼喜歡你?你在蔡家幾年了?”

譚香答:“我帶孩子只是幫幫忙,我自己也有活做。”

小宦官撇嘴:“你男人在哪裏做事?”那傢伙滿臉的鄙夷,讓譚香冒火。

譚香脫口而出:“他每天去內閣辦公啊。”

小宦官止步,眼珠落回了眼眶。他張了張嘴,無聲拍了拍掌心。

他打量了譚香片刻:“那麼說……你……是蔡府的姬人?”

譚香不懂什麼叫蔡府的“姬人”,是女佣人的意思吧?難道這人懷疑她不是蔡家的僕婦?

都怪自己直說蘇韌在內閣。是不是要露餡?說不好,還會連累楊大娘她們。

她連忙點頭說:“怎麼不是?我當然是啦。我小時候,我爹簽給他爹賣身契的。我的事,又不是人人知道。”

那小宦官的眼珠簡直要瞪出來:“……啊……原來有這樣的淵源……哎呀……”

譚香進入內院,忽然感到一陣緊張。

寶寶並不在屋裏,有個中年人坐在簾后。雖然隔着帘子,譚香依然可見他的側影。

他像是個清瘦的道士,衣衫簡素,背脊筆直,頭髮和鬍鬚黑漆漆的。

他正端詳着托在掌中的一隻木偶。正是寶寶帶進宮中的“升仙太子王子喬”。

譚香想:這個老道士頗有仙風,一把鬍子長得也有條理。

想到這裏,她突然嚇得在原地一跳。

太監該不長鬍子。就算六根不凈,鬍子也不能這麼長。皇宮裏長鬍子的男人,就是皇帝吧?

她忘記了楊大娘囑咐的話,只顧對帘子后的皇帝發愣,就像看一隻天竺來的大白象那般好奇。

小宦官咿咿呀呀,不知和皇帝說了些什麼,皇帝只揮手讓他下去。

譚香終於想起來自己該幹什麼。她撲通跪下來,大嗓門說:“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窗台上,一隻宮廷哈巴狗本來正午睡,被她驚醒,“啪”得狠摔下金磚地。

皇帝指着木偶說:“這是你做的?蔡述居然藏有你這樣一位姬人,實在是奇事。”

皇帝說話不緊不慢,不高不低。京腔比他人淳厚,聽上去蠻悅耳。

“唔,萬歲,這是我做的升仙太子。”她特別想知道,皇帝為何對小木偶盯那麼久。

皇帝掀開帘子走了出來,彷彿猜出譚香的心思,道:“朕喜歡木工,所以略感趣味。”

宦官捲起內簾,那殿堂里,寶寶正坐在波斯毯上玩耍。

寶寶的身後,有座紫檀木的樓閣,裏面有栩栩如生的各種木雕人物,傢具。

皇帝龍顏一展,緩緩將那個升仙太子安放在樓閣最高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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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瞅見了譚香,即刻歡天喜地過來抱她大腿:“香媽!”

譚香摸摸寶寶的頭,和他咬耳朵說:“我就知道你沒發脾氣。看你爹多喜歡你,還給你準備了好漂亮一幢木樓。他比你舅舅還大方呢。”

寶寶聽了立刻報告皇帝:“父皇,香媽說你比舅舅還大方!”

譚香臉熱,對皇帝傻笑了下。皇帝拈着須髯對他們道:“不是朕大方,而是臣民孝敬。寶寶,這座樓閣乃是江南沈家請三十名木工花了三年精雕細作成的。等你長大了,朕就賜給你。”

譚香掐指一算,三十名木工,三年,連工帶料,得白費多少銀子?這姓沈的簡直是“吃飽了撐的”。她不禁搖搖頭。偏生讓皇帝看見了,問:“你想什麼?”

譚香不敢在皇帝面前扯謊,只好老實說:“我替那家的心思可惜。普天下都是皇帝的,萬歲還少一座玩具小樓?寶寶以後要念書。他長大了還惦記木偶人,才叫沒出息,白丟爹娘的臉。”

皇帝的眼神極清,不似中年。他注視譚香思忖了片刻,啞然失笑。

譚香想:寶氏皇族的男人,個個隨和,連皇帝九五至尊,也不例外。

她把初次面聖的緊張拋到爪哇國去了,只顧抱膝坐看寶寶玩。

皇帝問:“寶寶念書的事,蔡述已對你說了幾次嗎?”

“小……蔡述怎麼會和我說這種事?寶寶五六歲的男孩兒。凡是個人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快上學了。能寫會算的,和我們這種粗胚大大不同。寶寶知書達理,不是萬歲你的光彩嗎?難道你希望寶寶和我一樣,成天拿着刀削木頭?”

皇帝說:“木匠有什麼丟人?我當你喜歡削木頭。”

譚香哈哈笑道:“我確實喜歡做木偶。不過我爹可不希望我這樣辛苦。他希望我能當一品夫人,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只不過我沒那麼好命就是了……”

“一品夫人有什麼稀奇?女木匠挺讓朕開眼。你的木偶形神兼備,象是個活生生的人物。只是你還年輕,偶人的表面處理上,略有幾分粗糙。你隨着朕來……”

宦官們照顧寶寶,譚香跟隨皇帝走到了殿堂旁的房間。那門裏邊,居然是座室內的蘭花苑。

皇帝的手一揚,數只金黃色的鳥飛到了蘭花之中。譚香揉揉眼:“什麼鳥?”

“木頭鳥,朕親手做的。它們翅膀內有機關,可以滑行。”皇帝從一朵花中捉了只給譚香。

譚香捏了捏鳥,是木頭的。皇帝這麼體面的男人,且有一大把鬍子,犯不着吹牛皮。

她皇帝手藝讚不絕口。皇帝“禮賢下士”,不厭其煩教授木製品上光的竅門。蘭花圃,有木籬笆,木支架,木花盆,還有木鳥,木蝶,木老鼠。皇帝聲稱都是自己的作品,旁人平日不得入此的。自從譚老爹歸天,世上還沒有一個人如此詳盡和譚香談過木料。譚香認真聽着,生怕漏了一個字。她對木頭,比自己有幾根肋骨更清楚,所以每每發問,顯得是個“行家”。

皇帝說了半天,大概口乾。他親自斟了兩杯,一杯給譚香。

譚香咕咚兩口喝完,問:“萬歲,這水挺甜,還有嗎?”

“此是宮女們在萬壽宮為朕採摘的甘露,可使口舌留芳,延年益壽,一日就兩杯。”

譚香抹抹嘴,她根本沒有品出滋味來。她因和皇帝談木工投機,便心直口快好心道:“萬歲,讓我說,您與其在屋子裏看蘭花吃甘露,還不如多在外頭跑跑跳跳。我爹也是個木匠,早年走南闖北,身體好着呢。後來我們回到了家鄉,他成天守在屋子裏,沒幾年就身體垮了。至今想起來,我還後悔的心疼。早知如此,我寧願跟着我爹流浪。”

皇帝的臉色不變,沒接口。譚香又想:皇帝為人如此可親,為何寶寶平日裏見不到他呢?

她想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皇帝了,乾脆一股腦把該說的話,全說給他聽。

她又啰嗦:“萬歲,寶寶年紀小,他舅舅,楊大娘,或者我,總比不得親生爹媽好。您也多和孩子說說話吧。寶寶外麵皮,心眼好。他又聰明,學什麼像什麼。您要好好教他。您愛雕木頭,自然好。可是寶寶才是天下最貴重的一塊木頭呢。”

皇帝繼續品甘露,直到品完了,回答:“……朕知道了。朕今日就像回到了年輕時……其實,朕愛木工,原是因為命中五行缺‘木’……”

譚香說:“五行是什麼東西?我從來不知道。呸,哪個人缺德的,敢說萬歲缺木?當皇帝,就是老子說了算。您說您什麼都不缺,自然就樣樣俱全,長命百歲啦!”

皇帝笑了笑。譚香看滿地都是木器,提醒:“萬歲,咱們弄木頭,一定要小心火。”

“不用擔心。”皇帝撫摸了下鬍鬚,語氣神秘:“紫禁城地下有座水晶宮呢。”

“水晶宮?”

皇帝揮手:“是啊,不過,今日朕乏了,你領着寶寶回府吧。你說了不少,可要什麼賞賜?”

譚香想了想,說:“萬歲,如果可以,給我倆棵蘭花種?”

“連你也看出來朕在此苑內所植蘭花乃稀世名種?隨便你挑選便是了。”

譚香圓睜杏眼跪拜道:“謝萬歲。別的我都不愛,我就喜歡宮門口茅房邊的蘭花……”

皇帝坐在花間,笑起來十足涵養。可譚香走出老遠,還沒見皇帝把笑容收回去。

寶寶今天經歷了不少事,正在宮殿內的香案旁打瞌睡。

譚香把他抱起來,寶寶摟住她脖子:“香媽……”

“嗯,我們回家去了……”譚香說。她提到“家”,忽然惦記起蘇甜姐弟,又挂念蘇韌。

她快步向外走去。不知為何,在殿堂的陰暗角落內,三兩小宦官都聚成團,竊竊私語。

“天啊,是她嗎……?”

“就是她么……?”

“怎麼不是?萬歲都賞她臉啦……嘖嘖,沒想到……”

譚香似乎還聽到“蔡閣老”“小妾”等等字眼……她覺得與她沒關係,也不留心。

她快出宮的時候,寶寶清醒了,推她說:“香媽,我們忘了那個小木偶。我要!”

譚香想自己做的那偶人,在皇宮一定會寂寞,就支持寶寶拿回來。

她才折返,就聞到一股焦味。她想起自己向來是個烏鴉嘴,難道真的着火了?

這時,有個人尖叫起來:“走水啦……走水啦……來人哪……”

譚香回頭一瞧,大吃一驚。不過瞬間,宮門口已濃煙升騰,出去的路徑,象被火舌封死了。本來,玉虛宮是皇帝清修福地,宮內只留有少量親信。一旦失火,眾人不免亂作一團。

譚香額頭冒汗,想這些宦官光會喊,哪個去救火了?

寶寶咬牙:“香媽,我們叫上爹爹一起逃吧!”

他從譚香的懷抱里滑下地,拔腿朝內殿跑,譚香連忙跟着他。

煙霧順着綉幔向里飄散,就像是充滿人間煙火氣的仙宮。隱隱紅光,不知是來自火光,抑或是夕陽。皇帝身披道袍,背對他們,坐在一個蒲團上,好像正閉目養神。

“萬歲,着火了!”譚香跺腳,大聲喊。

“父皇!”寶寶跑過去,扯皇帝的衣襟。皇帝緩緩回頭,面色如常。

他把一個小偶人放在寶寶的手心:“你回來找這個吧?”

那正是升仙太子。寶寶捏着木偶說:“我要和你在一起!”

皇帝抱起他,不慌不忙站起來。譚香跟着那父子,閃身到神龕之後。

皇帝踩了幾下地上的八卦圖形,兩道石門打開了。

老木匠不是開玩笑,紫禁城內有座水晶宮。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譚香從前不相信,只是因為看得少。

※※※※※※※※※※※※※※※※※※※※

註解

姬人:明代通常用“姬人”指代小老婆。譬如明末著名公子冒辟疆稱呼其妾董小宛為“董姬”。後來董小宛死了,他又娶了幾個小老婆,稱呼她們為“蔡姬”“金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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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我還過着給自己當苦力的日子。十四天內,發生了好多事情。

新屋子的柜子裝錯了,油漆弄錯了,大理石檯面切割錯了。定製的門,商店告訴做不完。

一天半夜,心臟突然不舒服,情急之中找不到葯,只找到了半隻西瓜,吃了居然就好多了。

過了一天,“視察”工地結束,莫名其妙發燒。去飯店點了一條愛吃的黃魚,次日退燒。

家中長輩昏厥送院,大洋兩岸愁雲籠罩。本周老人基本康復,全家又開開心心。

城中起了大火。白天開車,即可見天邊巨大蘑菇雲。晚上在新家的觀景台,亦可見熊熊烈火。

前夜開車上路,竟然見金紅色圓月一輪,頗為驚艷。覺得比平生所見最美的人更美麗。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所謂的印象,可能就是假象。

你第一回接觸就討厭的傢伙,可能是個心直口快,相當不錯的人。

你稱讚了好幾回耐心的和氣人,可能就是個陰險奸詐的假面具。

這些非要得你忙完了一陣,夜深人靜時候尋思半晌,才能品味出來。

下周大概就能搬家了。我也算大功告成,呵呵。

以上的事情,和本文沒什麼關係,只是閑聊。

最後對於八十一大人的長評回答一二(對不起,找不到直接回復你評價的方法)

我覺得轉型對我來說,早了點。至今還未確定個人風格,可能談不上轉型。

小人通天,不妨可以看成我改變套路風格的嘗試。嘗試的結果嘛,嘿嘿,看來有好也有壞。

童年篇會修改,敘述順序會調整。一些前文事件,後文有交待。謝謝你花時間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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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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