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張大吉
大約十天前,寶翔在永陵和一個守陵老宦官閑談。老宦官唉聲嘆氣,抱怨是在皇陵遠比在京進項少。寶翔笑道:“公公,您老這是糊弄我呢。萬歲信道,事死如生。宮裏撥給永陵款子還能少?”
老宦官聽了嘆息,說:“王爺不曉得,萬歲最早是親自來祭奠皇后的,每年都來三四回,老奴們跟着沾先皇后的光。這幾年,萬歲非但不再駕臨,而且宮內撥給皇后的祭祀費越來越薄,只夠維護修葺皇陵了。說來說去,怪蔡文獻公死太早。老蔡閣老在時,事事上心,誰敢剋扣我們一兩銀子?”
“照公公說起來,蔡揚倒是皇陵守護神了?忠心可鑒日月。”
老宦官輕聲說:“王爺,有件事說來奇怪。老蔡閣老這份忠心,讓老奴覺得蹊蹺,從前沒機會跟人說……。蔡閣老暮年常來皇陵,半夜來,清晨回去。一夜暴雨,我起來察看配殿,聽有人正在殿中說話。我還以為鬧鬼。誰知就是老蔡閣老獨坐着。他望着長明燈,自問自答,說了半天話,就冒雨走了。之後一個月,他病死。後來,小蔡閣老就將他葬在皇陵的西邊。”
寶翔深感納悶。孝貞皇后是皇上所愛,難道蔡揚膽大包天,敢窺伺戀慕已故皇后?這猜測,未免太離譜了。寶翔總覺得記憶里的蔡揚,比起馮倫矜持嚴肅的多。蔡述長得和他老爹不太像,但說話腔調,一顰一笑神態,簡直是蔡揚復活。
有其父必有其子。因為先有蔡揚的古怪,蔡述半夜在墳墓拉胡琴自娛自樂,就可理解。
他想到這裏,挾了塊鰣魚肉,問:“敘之,三姑母病體如何?”
蔡述眸子一閃:“老樣子,承蒙關心。”
蔡述母親安國公主,曾被稱譽為絕代佳人。不過,她和蔡揚的感情不睦。公主荒淫養面首,逸聞傳遍帝京。蔡揚毫不干涉,領著兒子跟妻子隔牆相對。一年,安國公主與情夫夜遊,不慎從樓上摔下來。她雖沒有死,卻癱瘓在床,從此再不能說話自理。蔡揚不計前嫌,把她帶到身邊照顧,延請名醫,伺候湯藥。所以,蔡述雖說有個娘,但跟寶翔這種孤兒,並無區別。蔡揚去世,少年蔡述獨當蔡家,居然弄得井井有條,不見敗落凄涼徵兆。
他至今未成婚,對外的公開理由是“母親一日不康復,我就不能成婚”,倒是冠冕堂皇。
西洋國自鳴鐘敲了幾下,僮僕們上來,替各自主人換上熏香過衣裳。
寶翔剛用花茶漱了口,蔡管家蔡寵來了。
蔡述對馮倫道:“我讓家人用昆崙山巔取的雪水,烹了極細金牙雀舌茶。”
馮倫說:“我知你素來不喝別人家的茶。飛白在,我們一起品茗。”
寶翔笑着搖扇子:“都說喝茶講究水,講究茶葉。我覺得是差不多。何處的水,不是從雲里來的?我只知什麼是綠茶,紅茶,花茶,不耐煩記那些茶葉的名字。”
蔡述一笑:“你天然,我造作。”
馮倫圓場:“良辰美景,兩位賢侄,喝茶喝茶。”
寶翔性急,不喜熱茶,總是等到半涼了才喝。蔡述抿了幾口,默讀蔡寵方才交給他的一封信,放入袖中。
家人通報文選郎林康來。馮倫對蔡述說:“我叫協和為我裝裱小李將軍神仙圖,沒想到他那麼快。”
蔡述捧着茶盅淡淡道:“他為吏部屬員,該是尚書的馬前卒。姨父,林康他自負才高,實則是外強中乾。姨父只管用他,有不滿處,就和我說。”
“協和做官一帆風順,哪能沒幾處瑕疵?我倒是挺喜歡他。”
林康入內,相當拘謹。他謝絕座位,站在蔡述和馮倫兩把太師椅的中間。寶翔和六部文臣向來不熟悉,只對林康咧嘴笑笑,就推說要更衣,跑到院子裏透氣。
他逛了一會兒,返回廳堂。隔着窗紗,發現馮倫不在,廳堂里只剩下林蔡二人。
林康壓低了嗓:“下官可以肯定,神仙圖是從江南巨商沈家流出來的藏品。下官查了,沈家只有一個兒子,在應天府求學,名叫沈凝。”
“沈凝?”蔡述從懷裏取出信來,指着:“是這個?”
“是。閣老……這……?”林康細長的眼撐開來。
“這是江南鄉試錄取名單。沈凝擬定是第二名。”
寶翔心跳。八月全國鄉試,江南考場錄取名單竟在放榜之前,就被考官們快馬送到蔡述手上。他想要刪一人,添一人,又有何難?考官們對蔡閣老的恭順,真是到家。牢獄裏滿臉晦氣的小秀才沈凝,已經高中,不知和沈家花錢為他博取名聲是否有關。
“閣老,名單未公佈,是不是把這個沈凝……?”林康做了個手勢。
蔡述一笑,灼若芙蓉出綠波。林康唬得後退,臉色煞白。
蔡述音調緩和:“科舉名單,豈是大臣能改?再說,沈凝好命。他家中富可敵國,禮物送遍王侯公卿,先是沒有被扯進應天府大案,現又金榜題名。我怎忍心斷他的上京路?”
他話音剛落,一排抱着書畫的僕從進來,馮倫道:“協和,我看了看,共有十五幅破損的古畫古帖。既然你修補那麼神速,不妨好人做到底,幫我一併裝裱好。”
蔡述眼光掠過林康。林康喉結一動,自信說:“下官不勝榮幸,定不負大人信賴。”
當晚,寶翔出了馮府,騎馬經過太平街一帶夜市。黑夜裏的大白塔,就像一個白色妖魔,坐鎮在庸碌的凡人們頭頂。他想起六合縣獄的點點滴滴,最後想到了《青華仙冊》。他在家書畫鋪子停下,店主迎候出來說:“這位公子,長遠沒見您了。”
他賊兮兮笑道:“正好本店最近來了幾張絕品,都是名手所畫。請公子過目?”
寶翔嘿嘿,正要開口。攢動人頭裏,閃過一張臉,一個影子。
那張臉,在萬千張面孔里,獨一無二。清麗的影子,更是鶴立雞群。
那一定是蘇嘉墨!寶翔想要喊他,那人轉瞬匯進人潮,不見蹤影。
果然,蘇韌來到京城了!這樣晚了,他在集市上要買什麼嗎?他來了……那……?他並沒有到得意樓來找自己,是對自己的品行有所擔憂?還是想靠自身獨辟道路呢?
寶翔頓時覺得星星格外明亮,帝京城夜景鮮活。他痴痴獃呆笑笑,那店主趁機把好就幾卷東西塞他。只要貴人收下,自然有跟班的來付錢。
寶翔看得沒錯,經過夜市的青年,正是蘇韌。蘇韌忙完了要辦的事,趕回家去。他才在小酒樓請人吃飯,喝了太多摻水的老白乾。此刻被風一吹,頭重腳輕,胃口泛酸,滿臉熱辣。蘇韌解開領子,走進鴛鴦衚衕,空氣中有股濃郁的棗香味,門外棗樹,累累垂紅。
門開着,譚香正跟蘇甜一起在院子裏抖空竹。她手裏牽根繩子,身子一別,將那扁陀螺拋上半空。隨着“嗡嗡”之聲,她彎腰抖起繩索,把空竹接住。她嘩啦啦將空竹上下翻飛,踮腳將繩一松,叫道:“蘇甜!”
蘇甜把繩子一晃,身體搖擺,把譚香傳過來的空竹,纏繞到繩上。
蘇密斜着眼坐在門檻上,悶悶不樂,拿着根繩子打土。
蘇韌估摸她母女嫌蘇密老是失誤,才不帶上他一起玩。他想到蘇密才來京就得病的可憐樣,頓時難過。因此他走進院子,單叫蘇密:“蘇密,我到家了。”
蘇密撲到他的懷裏,帶着絲哭音氣憤道:“爹,她們說我耍賴,不讓我玩。”
蘇韌抱着蘇密,把他扛到肩膀上,存心厲聲對譚香說:“你怎麼這樣子?自家兒女還分長短?”
譚香一愣,她臉紅撲撲像朵棗花,大眼睛直瞅着他們父子。
蘇密高興了,在爹的肩頭翹翹腿。蘇韌暗地裏對譚香使個眼色。譚香用袖子抹了額頭上汗,對蘇密說:“惡人先告狀。我沒不帶你,是你先打姐姐的,怎麼不是耍賴了?”
她拖着蘇甜進屋,門板差點撞倒蘇韌的鼻樑。
蘇韌放下蘇密,笑了,他止住譚香:“我吃過了。”
“一身酒氣……一邊去!”譚香氣呼呼說,挽起袖子擦鍋台。
蘇韌撫摸着她蓮藕般的手臂,湊近她耳朵:“生氣了?我哪敢說你,是給蘇密看的。孩子可憐巴巴的……”
“那也沒準,你現在是掙錢人了。我拖着孩子們,還能上哪裏去?你連吃飯都不在家吃了,動不動就回家老晚,是不是在外面看上了不三不四的妖女人?別當我不知道,京城酒樓里總有塗脂抹粉的姐兒陪男人呢。”譚香把抹布丟在洗碗水裏,臉漲得更紅了。
蘇韌“噓”了聲,低聲說:“酒樓姐兒也是為了餬口。我不花錢,誰肯跟我坐一起?再說了,外面的女人,大多不白不胖不能跑跑跳跳,哪能和你相比?你看你……”他耳語道:“此刻不塗脂抹粉,還把我迷得七葷八素的。香榧子,乖,笑一笑,告訴你件好事。”
譚香噗嗤笑了一聲。蘇韌覺得飲酒後的不適,減輕了些。他寬了外衣說:“告訴你,明日你就要開張了。鋪位我幫你找好,已下了定錢。你不用在地上擺攤子,人家會租給你一個貨櫃。”
“誒?”譚香吐了吐舌頭,打鬧的蘇甜蘇密安靜了。
譚香問:“怎麼回事?天上就平白掉下來個鋪位。”
“不是平白,跟你說了要定錢的。事情是這樣的,我不是答應你幫你想銷路的嘛?這半月,我每日從吏部回家,就跟集市小販們攀攀交情。前幾天,賣金魚的大哥跟我說,東集市有家專賣小孩衣服鞋帽的店,門口賣甜食人回鄉去,多出來個位置。他們要找個人租,最好還是賣和兒童有關的貨。我就拿上你幾個木偶,去那邊談。掌柜老夫婦我調查過,為人口碑不壞,還喜歡小孩。我說我家有孿生兒女,你要帶在身邊。他們更是千情萬願,寧願少收租錢,讓你去,你看怎麼樣?”
譚香眼裏開出花來,蘇韌心裏甜滋滋的。要是她總能這麼高興,讓他怎麼辛苦,他都願意。來到帝京,他就怕譚香在家裏悶壞了。譚香摟着他脖子,對蘇甜蘇密說:“我們明天就要出去了,再不用老守着這個衚衕了。”
蘇甜蘇密歡呼雀躍,譚香親了親蘇韌的眼睛。
一大早,譚香穿着件綠布衣,斜背着個大箱子出門。蘇韌拉着孩子們背個褡褳,說:“我來拿箱子吧?”
“不要。我能行。”譚香固執起來沒個邊,此刻她精神百倍,哪怕前面有十萬八千里呢。
他們到了東市,找到家叫“囡囡屋”的小店。掌柜的王老夫婦,都穿素色布褂,見了蘇甜蘇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王老太說:“這倆孩子怎麼那麼好玩?就像年畫上的金童玉女。”
蘇甜蘇密都被蘇韌教好了,見了人直叫“爺爺,奶奶”。王老頭摸摸蘇密的頭:“孩子長得真漂亮。在店裏玩,咱們的貨也能賣得好。”
譚香見了不熟悉人,不大會說話,她眼睛亮亮,對王老夫婦憨笑。
租給譚香的是靠門小櫃枱,木板伸出屋檐。有把大傘樹在外頭,遮陽遮雨。
蘇韌幫着譚香佈置玩偶,從褡褳裏面取出糖果,到“囡囡屋”左右的攤子,店鋪上,邊鞠躬邊分發,忙得鼻尖上都是汗珠。譚香拉孩子們坐好,蘇韌才說:“要遲了,我走了啊!”
“去吧,你放心。”譚香說,她覺得蘇韌不大放心,所以又重重說:“你放心。”
蘇韌走了老遠,還回頭看看他們。
八月八,走白塔。白塔下集市,隨着太陽的爬高,逐漸熱鬧。遊人雜沓,摩肩接踵。譚香看得簡直花了眼睛,忘記了賣貨。她看到有人牽着一長排白色的駱駝經過,駱駝上坐着一個女人。那女人頭髮金黃,眼睛綠得像只貓,還對探出脖子的譚香招手,滿手長指甲全是血血紅。
“娘,那是什麼人?”蘇甜好奇。
譚香不認字,從前蘇韌老給她講故事。蘇韌說,海底有羅剎國,女人都是如此這般的。
這幾年,蘇韌忙,不大給她講故事,她自己也不大愛聽故事了。譚香聽着滿街的吆喝,她也想吆喝,但不知道怎麼叫好。
有個胖大漢子走了過來,他背後還跟着四五個閑漢。胖大漢子一手捏着兩鐵丸,呱噠作響。
譚香看不慣這個人,覺得他橫着走,橫着眼,滿臉橫肉,就像只大螃蟹。胖汗經過,小販們就會在他的跟班手裏放幾個銅板。譚香坐着不動,等到大漢經過她面前,她說:“我沒開張。”
大漢瞅她一眼,不言語。王老夫婦連忙出來塞了點東西給他:“謝老大,她新來的。”
胖大漢子把錢一推,粗聲道:“蘇娘子是不是?”
譚香正對他面:“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
胖大漢子摸摸後腦勺,笑了笑,走了。
譚香覺得奇怪,王老夫婦好心說:“謝老大是北海幫的人,專管這市場,每個月大家都要交給他保護費的。你以後見了他客氣些。”
譚香心想:這能叫老大?這些人真沒見過當老大的。她結拜兄弟大白十二歲,就比這隻“螃蟹”強多了。她嘿嘿笑笑,只用刀做新的木偶。
賣臭豆腐的小孩子,提着籃子到她身邊看玩偶,譚香見他累了,就讓他在自己位子上坐坐,小孩子送給她一串臭豆腐。譚香自己吃了一塊,還有兩塊給蘇甜蘇密分了。
“那個最漂亮最和氣的男人,真是你相公啊?”小孩說。
“嗯。”譚香點頭。她看小孩褲子上都是補丁,不好意思白吃,就把幾銅錢暗暗塞他籃子裏。
“昨晚上我看他和謝老大在對面酒樓喝酒呢,謝老大灌了他好多酒,他還笑呢。所以,剛才謝老大沒有找你麻煩。”小孩說:“你當心啊,集市人挺雜的。有謝老大撐腰,才不會受欺。”
譚香呆住。昨夜蘇韌滿身酒氣回家,她還罵他。她低頭,眼眶都濕了。
小孩臨走,譚香送給他兩個玩偶,讓他帶回家給弟弟妹妹玩。
半日下來,生意不壞。因為王老夫婦的店總有孩子父母出入,譚香的木偶在京城是不同風味。所以,買的人有幾個。譚香想過,開張大吉,每個只賣八文錢。
人家問:“你這個做得那麼好?也是八文?”
譚香笑:“不行了?我自己東西,價錢我說了算。我做的娃娃都是一樣好的。”
日暮時分,她算了算賬,得了九十六文,心直跳,就盼着蘇韌來接他。才上燈,蘇韌來了,今天他大方,雇了一輛車。他對王老夫婦和左右攤販千謝萬謝。王老夫婦把蘇甜蘇密當衣服架子,招攬顧客。硬是給了蘇密一個新式帽子,蘇甜一件花短褂,囑咐他們第二日還穿戴來。
譚香瞧着蘇韌,暗地一陣陣得意。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他可是她的男人。
車軲轆轉了,蘇韌才捏捏她手:“累了?開張大吉嗎?”
譚香把錢都放他的衣袋裏,靠着他肩膀。
蘇韌說:“錢再多些,我們換個房子。”
秋風起,天就涼了,蘇韌還穿身單衣,譚香想掙錢了,給他做件像樣夾衣,讓他穿到衙門去。
譚香在東市上的生意,七八天下來,還可以。她心情大好,覺得能順利下去。
這一日,譚香正在刻木偶,來了幾個人。
為首的人問:“城西‘寶嬰居’老闆說,是你賣了幾十個木偶給他,對嗎?”那人拿給譚香看一個木偶。譚香點頭,這就是牛大娘介紹的老闆挑去的。
那人點頭:“好,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我家小主人說:要一百個這娃娃。價錢隨你開。你最好帶着其他樣子的偶人,也許我家還要定。”
譚香腦子一下就懵了。她從沒有遇到過這樣大的顧客,價錢隨她開?是什麼意思?她想了想,蘇韌叫他不要隨便到人家家去。可是這幾個人,樣子斯文,態度正經,不像是壞人。一百個,那麼多!她生意最好的時候,只能賣十幾個呢。
她相信,晴天白日,皇帝腳下,他們是不會把她怎麼樣的。
她將蘇甜蘇密託付給王老太。老太悄悄說:“這幾人像是大家奴僕。你去小心。”
譚香答應。她包好玩偶,挑了兩把刀放在懷中。她這一去,真遇到了位大主顧。
※※※※※※※※※※※※※※※※※※※※
忙家中的事,心急上火。太陽穴邊突然冒出一個癤子,有點疼。我這人,性子蠻急的,從前更急。
這兩天除了寫這個,要趕一個短篇的稿子,一定要交的。
讀者留言已加精。本文最近幾章錯別字,容我等到稍空時一起修改,大家包涵。
PS藍大人,謝謝你給我的評,受益匪淺。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現在我登陸后,無法回答任何讀者留言。每個留言下,只有“加精”一個選項。所以,只能在這裏對你說,有的東西,我會仔細考慮,現在回想起來,某些地方處理是不夠好,還有場景的問題,我也在摸索中。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