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如儂有幾人
城市尚餘三分熱,秋光先到野人家。城郊的皇陵一帶,夏日之濃翠悄然褪去。山中霜染黃花,景緻冷麗。正值紅日西斜,山風一起,侵人肌膚。金光掃過闕樓上“永陵”二字。陵墓壯麗輝煌,足可見□□規模盛大。
兩匹駿馬,在漫漫神道上疾馳而來。當先一人,風流俊俏,歪戴着金冠,正是唐王寶翔。
他一口氣跑出了永陵地界,鬆開疆繩。對落後人大笑道:“老四,你是不是和芳芳纏綿太多,耗了功力?”
老四是鳶肩虎背卧蠶眉,聽了這話說:“你是老大,我故意讓你。老四就該有老四的樣子。”
寶翔不客氣道:“扯淡!想當初我們一起在碧雲天內看到芳芳的,約好第二天再去點歌。也不知是誰半夜帶着銀子替她去贖身,從此金屋藏嬌。那時,你怎麼不想到我是老大?”
老四卧蠶眉聳動:“你自己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況老大桃花亂灑,哪回認真過?”
寶翔打個哈哈,他對芳芳倒並不上心,不知老四怎麼就和那女人對上眼。現在寶翔都不大敢去老四的家。那芳芳每見他,就含羞曖昧一笑,讓他發寒。他不怕多件韻事點綴,但總不能去割自家兄弟的靴腰。
再說,老四是什麼人?成國公藍家世代是武將,他藍辛力拔千鈞,十七歲就在戰場生擒瓦剌首領,如今已是錦衣衛指揮使了。
二人系好馬,一同爬上高坡。寶翔俯瞰松林,聽着松濤,不禁心曠神怡。
藍辛問:“老大,方才正式給孝貞皇后祭祀時,你怎能當眾哭得那麼傷心?我跪在邊上,嚇了一跳。幾個宮裏派來的太監說:就是自家親娘死,也不至於哭成這樣。”
寶翔擦擦眼睛,鼻翼微動:“我哭得又不是皇后。但每個人總有點傷心事。想哭,哪能哭不出來?”
藍辛點頭:“對,老大從前受苦。最遺憾我認識你晚了,不然我們一路有難同當,我也不至於是幫里的老四。老二老三,真都死了不成?”藍辛對於自己是老四,總有點耿耿於懷。
寶翔狠拍藍辛的背,說:“老二老三是最早加入的,我曾經以為他們被人害死了,可這次去江南,發現他們還活着。我暫時遇不到他們……他們也不是圈子裏的人。老四,座次不過是名義上的,實際在幫里,除了我就是你了。明天我回京,你出長城巡邊,咱兄弟有一段日子不能見。我給老七覓到一把寶刀,給老十找到一副金甲,你都替我捎上。瓦剌部雖然臣服,但有人還在蠢蠢欲動,你在外,要多加小心。”
“好。老大,有什麼話交待要老七,老十?”
寶翔搖頭:“兄弟們各自守好職位,我就滿足。蔡述已從江南騰出手來,上個月讓我們幫他找寫匿名信的人,就證明他盯着錦衣衛了。下一步,他可能還會注意到我們安插在軍里的其他弟兄,甚至查到北海幫的源頭。萬事小心,別給蔡述抓到把柄。”
夜幕降臨,月光皎潔。幾座皇陵,都亮起燈火,給死寂裏帶來些生氣。
藍辛沉吟良久,說:“寫匿名信的人,絕不是我們弟兄。老大,我不懂,為何我們不先虛以委蛇,與蔡述合作找人?他說到做到,心狠手辣。期限過後,他會不會因我們懈怠而報復?”
寶翔笑了幾聲,從懷裏抽出摺扇,徐徐展開。他注視藍辛,眸中寶光璀璨:“怕什麼?老四,你雖比我長几歲,但武將腸子難免直些。蔡述叫我幫他找,只是試探。我找不到人,反而讓他放心。你想,蔡述既已知我在禁軍的勢力,且皇上最近露出要用我來制約他的跡象。他最忌諱的,就是我在文官內也有根基,顯神通。我們幫內那麼多人才,會飛檐走壁者,在各家密探者,還少嗎?我要從吏部弄個官員名單,有什麼難?可我偏不動手,就是要告訴蔡述:文官場事,還是您老人家行。我管不着,不想管,也沒那個本事管。”
他合上摺扇,輕輕敲藍辛的額頭:“明白了吧?”
藍辛似懂非懂:“還好我沒當文官,繞來繞去煩死人。”
寶翔凝視永陵。燈火鑲邊,在龍脈般的山裏,組成個“龜”型。皇帝繼位后,舉全國之力建造陵墓。復興十年,他將孝貞皇后先葬入地宮。那之後,皇帝沉湎長生“仙術”,在朝堂露面就越來越少。蔡氏父子,一步步權傾天下。皇帝獨子乃蔡妃所生,現又為蔡述本人所鞠養。那小孩,倒簡直像是他蔡敘之的兒子了。
若皇帝一旦乘着黃鶴歸天……這個江山……他的底牌……
皇帝雖然恢復了唐王家的爵位,但寶翔的母親,至今還葬在京西墳崗里。寶翔推說自己年幼記不清事,從不能給她上墳。老唐王葬在杭州,寶翔遲遲沒有把屍骨遷到京城。而蔡述在老爹蔡揚死後,於永陵附近大肆修建陪葬墓,種植名花異草。相比之下,寶翔更顯不孝,被人暗地說成是沒心沒肺的典型。
寶翔想到這裏,摸摸鼻子,一笑,對藍辛說:“你看永陵右邊的那塊地怎麼樣?”
“那塊地可是風水寶地,據說卧有九龍,只有盛世明君才可鎮得住。唔,也不知將來成為那座皇陵?”
寶翔嘴角一揚,眸光銳利。藍辛滿懷期待,等他開口。寶翔卻不說話,率先下山。
皓月當空,寶翔和藍辛邊走邊密密談心,不時相對大笑。
忽然,寶翔停步。從林子的那邊,傳來如泣如訴的樂聲。他牽着馬向穿過林子,銀光穿透樹影,明亮剔透。風吹來,萬葉千聲,都像是跟隨着那陰沉調子吟唱。
“是蔡文獻公的墓地吧?”藍辛說。
蔡文獻公,就是蔡述之父蔡揚。寶翔記得本月中,就是蔡述的生日。
他躍上馬背,催馬前進。過了一刻的功夫,樂聲更加清晰,是有人在拉胡琴。
琴聲弓音華暢,時柔時烈,綿密處如細雨,剛健處如虎嘯。先是低沉如烏雲滾滾,繼而高亮如海上明月,好像是把無形的瑣,能把蛟龍都纏在人間。寶翔在高地里遠望,蔡揚墓地周圍的曠野上,沒有點燈。黑暗裏,胡琴的歌唱,是唯一的光明。拉琴之人,不見蹤影。
寶翔聚精會神,面上時喜時悲。藍辛是世家子弟,側耳讚歎道:“這樣好琴,放在京里豈不是第一把手?”
“是蔡述。。”寶翔說。藍辛卧蠶眉,凝成“川”字,他“啊”一聲,像活見鬼。
寶翔握着金鞭,低聲道:“這是我父王送給他的胡琴,也是父王教的他。”
他想起當年的事來,他父子在京中被禁足,門庭冷落車馬稀。只有兩個當駙馬的姑父,翰林馮倫,尚書蔡揚,常來看他們。因馮倫無子女,表弟蔡述是王府唯一的小客人。蔡述漂亮聰慧,寶翔父王特別喜歡他。老唐王閑着愛拉胡琴,想教授兒子。可寶翔貪玩,性子急坐不住,學了三個月,只會咿咿呀呀拉半首“紫竹調”。蔡述看準了老唐王心中失落,自告奮勇,當了胡琴學生。唐王常和蔡述坐在池塘邊,討論樂理。那時,寶翔氣蔡述搶了他在爹爹心中的位置,在蔡述拉琴時,他常唆使小狗廝打,砸破罐子,逗弄蛐蛐,跟鸚鵡說話。可蔡述的琴藝越來越好。等到寶翔他們被貶為平民的那天,父王把珍愛的胡琴留給了蔡述……
寶翔這幾年和蔡述來往,大都是場面敷衍。所以他不知道,蔡述的琴藝已到了青出於藍的地步。他想到父王,嘆息一聲,憋着氣,把馬頭撥向另一條道路。
他不知道蔡述為何在這樣的黑夜裏來父親墳前拉琴,他只想快點逃離這揭開他不痛快回憶的樂聲,那一聲聲,都像磨在他的心坎上。
他打馬狂奔了一段,樂曲變得悲愴,寶翔眼前不斷浮現父王音容。他從前不專心聽父王教授,可是假若時光倒流,他寧願永不長大,沒有朋友,只在那個天井裏,靠在父王膝下,學好他的琴藝。琴,是父王的心。他勒住馬,仰天長嘆,怕眼淚掉出來。
那不是父王,而是蔡述。
儘管蔡述本來是個喜歡孤獨的人。但寶翔就不願聽任那人那琴在黑暗裏孤獨。
“老四,我要去,你先走。”他斬釘截鐵的說。
藍辛使勁拉住他的手:“老大,他是個什麼人?他要問你為何如此晚到這裏轉悠?更起了疑心。小時候是表兄弟,但現在呢,以後呢?老大!”
星光燦爛,寶翔的臉籠在光霧裏,露齒笑道:“怕什麼?老四,別怕。他問我,我還問他為何半夜在皇陵附近呢?老四,我們發誓要把幫派做大。可要成功,千萬別怕。不怕的人,輸了只是輸給命。怕的人,會後悔輸給了自己。老四,四十多年前打天下時,你爺爺要是不怕,率先衝進徐州城,天下就換姓藍,我該叫你王爺……”
藍辛鬆開手。寶翔馬躍向前,大聲道:“保重。”
寶翔剛看到蔡揚墓碑,琴聲嘎然而止,四周靜得令人膽寒。
墓碑邊孝子守孝用的那間木屋,亮了起來。寶翔下馬,朝前走了幾步。
“敘之,敘之,是我,飛白。我恰巧路過,我有好吃的,給你吃。”他嘻嘻哈哈道。
彩雲蔽月,蔡述就像出現在月光最深處的幻影。他眉眼淡,唇色淡。花非花,霧非霧。
這種人,天生姿容潔雅。而蔡述一身梨花白衫,更添其潔。有那麼短短一瞬,寶翔錯覺自己化成骯髒世上一粒灰塵,活該被蔡敘之踏在靴子底下當陪襯。
不過,敘之並沒穿靴,只穿了雙布鞋。所以,只是錯覺。
寶翔莞爾:“敘之。”
“我有請你來嗎?”蔡述問。
“沒有。我想:你一個人拉琴,拉得無聊了,也許要找人聊。也許餓了呢?”他從馬鞍里取出一小袋,晃着說:“栗子,弄熟了肯定香。”
方才的琴聲,怎麼是這麼個人拉出來的?寶翔偷瞧這個墳地里的蔡述,到底有沒有影子。
蔡述關上門。寶翔一探小屋爐里的灶灰滾燙。他就把栗子埋進灰,再用柴壓嚴實。
“飛白,我要是你,今晚絕對不來。”蔡述將胡琴放入匣子。
“嘿嘿,我要是你,一定不半夜拉胡琴,和鬼哭狼嚎一樣。你就找不到一個人說話,非要到你爹墳前來?我心煩時,倒想看我爹,可惜他在杭州。”
蔡述笑容寡淡:“我之所以至今還一個人。其中原因,別人不知道,你總知道。”
寶翔手指被灰燙了下,自己好像無意中,觸到了蔡述的心病。蔡述的心病,也算是寶翔的心病。
寶翔訕訕道:“我沒和人說過。除了我,知道的人都死了。敘之,我相信能好起來的……”
“寫飛書的,你查到嗎?”蔡述幽幽問。
“沒有,我在皇陵里那麼久,哪有空去?再說句實話,敘之,我在六部沒有人。我雖然能管錦衣衛,但那幫子人,都是繡花枕頭。上次在六合縣,是我命大,死裏逃生。敘之,以你的能力,何必要我幫你?不過,要不是那個缺德人寫匿名信,我怎麼會在江南挨打丟臉?所以你一定找出他,替我出口惡氣。”
蔡述手裏,多了一張紙頭:“既然如此……。我不勉強。是不是罰你……看我高興。我這裏有份名單,是條件符合我推測的吏員。我讓人專門察看這些人入部后的筆跡,三十二人中,有十三個人,某些字筆跡類似。煩你們錦衣衛,把這些人處理。找人你們不會,處理人總該是強項。”
寶翔抽過名單,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嘆息道:“可憐要多殺十二個。你為什麼不想想,那人興許就不來京城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你存在。人家雖壞,可能有志氣。寧願在小地方當第一大壞人,也不到京城做排在你後面的第二名壞人。”
“有這個可能。”蔡述笑道:“既然是壞,不如壞到底。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放過一個。”
栗子“嗶啵”一聲。燙,寶翔只好兩手換着丟來丟去。擠碎殼,把栗肉送到嘴裏。
寶翔說:“敘之,我知道你是害怕。要不怕,給你自己留個對手,多好?不然滿目都是蠢材,你在朝堂上也寂寞。”
蔡述走到爐邊:“我不會中你的激將法,我怕一個小吏做什麼?我最要防的人,就是你。”
他修長手指上,多出一個栗子肉。寶翔壓根沒有注意他如何剝的。蔡述吃相文雅:“還不甜,等到入秋要好些。飛白,你還是太急。”
寶翔乾笑,裝糊塗。蔡述看着他說:“你笑吧,我近期就要在天下推廣革新。祖宗舊法,已不再適應當世。既然朝廷由我主持,我就要在有生之年,繼承父志,做好此事。為此,我打算成立內閣中書衙門,全不用科舉的進士,只用能吏和實幹之人。到時候,萬歲必定啟用你。你可以來韜光養晦,可以當中流砥柱,隨你。我要查封掉暗香那張小報,希望對你沒影響。”
寶翔直視他:“敘之,暗香我看過,夸夸其談,我不大喜歡。那並不是我手下的報紙,你誤會了。你封不封的,跟我什麼相干?只希望你別踩着朝中的藏龍卧虎的尾巴。”
蔡述舉起他淡紅梅色的手。江城五月落梅花,落梅燈影里雙手,勢不可擋。
寶翔一到京,就去面聖。皇上為了表揚他對皇后的孝心,特賜寶符一張。讓大太監范忠燒化了,沖水給寶翔喝。寶翔面不改色,喝得一滴不剩。他才退出東華門,就接到薛濤箋請帖,是姑父吏部尚書馮倫請他到家去喝酒。馮倫看着寶翔長大,寶翔對他也親近。
今日,馮倫的藏寶齋“暫得堂”落成。寶翔回家換了綉金龍袍子,帶上份禮就出發。
他經過書堂,見王妃陳氏正在裏面念經,在門口說:“妃子,我去姑父家了。”
陳氏照例不理睬他,敲着木魚。寶翔習慣了,不在意,跨出門去。
到了馮府,才進寶堂,他就聽馮倫語重心長勸說:“敘之,人生在世,什麼不是暫時得到?王羲之說,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你的行事,該變通。以你才智,不難。”
蔡述也在馮家?蔡述答道:“姨夫,正因為榮祿名利是暫得,誰還在乎人評好壞?若不能流芳百世,倒也不妨遺臭萬年。”
馮倫只能笑。寶翔摸摸鼻子,打個噴嚏。難道有人在背後提到他?
晚餐豐盛,皇帝讓小宦官送來了一尾新鮮的鰣魚,馮倫在藍琉璃杯內,斟滿荷花酒。
馮倫穿着皇帝所賜他親手縫的道袍,寶翔戴着皇帝賜給他親手編織的仙冠。
蔡述不僅有這樣的道袍,也有這樣的仙冠。不過好像他從不穿,從不戴。
馮倫說:“這幾天,吏部來了個年輕人,說起來,這人倒是……”
他搖頭而笑,並未說完。蔡述有點心不在焉,含笑掃了眼寶翔。
他那一掃視,讓寶翔忽想起了一樁他在陵墓里聽到的怪事。
如果那事屬實,那蔡家人怪,還真不是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