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背叛
樓白雅睜開眼,看到頭頂屏風一般的一圈光亮,那光亮來自於中間掛了十幾年的吊燈,燈罩是陶瓷的,手繪了幾桿墨竹。
可能是壽命長,又沒有子嗣的緣故,骨子裏總有些戀舊,那些陪着自己的老物,是斷然捨不得丟的,壞了也要找個地方存着,偶爾看看,像看個老去的朋友。
樓白雅將視線轉向窗口,那輕盈的紗幔後頭,厚重的青灰色的帘子已放了下來,遮得嚴嚴實實,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
空調維持着最適合體感的溫度,將暑氣擋在外頭。床是能讓人陷進去的柔軟,枕頭和被子帶着曬過後的蓬鬆溫暖的氣息,腦中浮現出那人將被子掛在晾衣架上,再彎腰把被角扯平的認真模樣。
兩聲和緩的敲門聲,一聽就知是他。
樓白雅扭過頭來,恰見着他推門而入。他手裏端着個餐盤,一碗湯,幾樣樓白雅喜歡的點心。人還沒過來,那加了中藥的雞湯味已飄散得整個房間都是。
「你睡了一天一夜。」葛生瀾將盤子擱下,坐在床邊,探了下樓白雅的額頭,鬆一口氣道,「這次又傷了元氣,需要休養好一陣子了。」..
樓白雅努力回憶了一下,但一回憶,就覺得頭疼,那些記憶像是要應對突如其來的檢查,兵荒馬亂地隨意排列在一處,毫無章法和邏輯。
葛生瀾見樓白雅皺眉,從被子裏小心翼翼地摸出她的手來號脈。那雪白的手腕上,一個顯眼的牙印,咬得很深,原本翻開的傷口已結了痂,隆起個蝴蝶般的印記,葛生瀾小心避開了。
「疼?」
樓白雅目光落在手腕上,搖了搖頭。
葛生瀾見脈象並無異樣,便扶着樓白雅坐起來,在她的腰后塞了個枕頭,拿了小桌板架在床上,又將湯和點心一一擱在上面:「只是部分妖族的不自量力罷了,已經平息了,不用擔心,受傷的都在醫治,判官也都歸位了,等你好些了……」
「生瀾,每一次你想掩飾什麼,就會一口氣說許多話。」樓白雅靠在枕頭上,微微仰着頭,上挑的一筆眼尾,如掃過黑夜的彗星的尾。
此時,穿着居家服的葛生瀾,劉海也放了下來,看着放鬆而隨意,是毫無防備的柔軟,可樓白雅遠比他自己還了解他。
「生瀾,當初和你在一起時,我心中只有修行,不懂情些身份,經歷了許多事。即便是現在,相處了百年,你也依舊將我當個孩子來照顧,讓我不用擔心任何事。」樓白雅輕聲道,「可你知不知道,我也希望能夠照顧你?希望作為你的妻子,知道你的不舍、理解你的堅持,分擔你的痛苦,對你感同身受。」
冒上來的絲絲縷縷的熱氣,帶着中藥的苦澀,飄散在二人之間,將彼此閉上眼都能默寫出的臉龐,籠了層看不透的深沉。
靜默片刻后,葛生瀾終究是伸了手,覆上樓白雅的手背:「可我不想讓你看到那些醜陋的模樣。我說過要護你周全,是我食言了。」
「不,是我太心安理得了。」像是有什麼碎裂在那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膚上,跳躍着細小的微光,「我不是沒發現異樣,只是不曾懷疑過你。你給我喝的葯湯里,加了好幾味安神的,我睡得沉,並不知道你晚上起來做了什麼。事到如今,你可否對我說句實話?你許諾了葉晴什麼?又將什麼養在她房裏?」
要不是樓青錦來長白山時,提到他發現葉晴房間裏有使用鎖魂鈴的痕迹,以及發現了異空間膨脹變形的靈力碎片,樓白雅斷然不會懷疑她的枕邊人。植物負責傳遞信息,向來捨不得她擔心的葛生瀾總是有辦法聯繫到她的,除非他當真無暇顧及。
葛生瀾聽了這話,只管低着頭,像一塊死透了的磐石。可他的手,依舊覆在樓白雅的手背上,溫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像盲人費力地觸摸着文字,試圖理解她的心思。
可是越着急,越是適得其反。他最終放棄了,只是驟然收緊道:「白雅,先睡吧!等你起來后再說好嗎?」
最後一句,是帶着哀求的,像哄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沒有時間了。」樓白雅反手抓住葛生瀾的手腕,「歐月給我的那串沉香,能定住主魂,它留在現世,隨時可以將我拉回去,我願意進這幻境,不過是要聽你一句真心話!」
葛生瀾的表情忽然垮下來,那人畜無害的溫和,也隨着這一番話而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慌亂過後的一片荒蕪。
「白雅,那一天在浮生樓,你和樓欣遇險,我受制於晶片,只能旁觀,什麼都做不了。得知葉青被生吞活剝,我也無法替他復仇。我原以為,修鍊至此,便能和你過尋常日子,可到頭來,仍舊逃不過弱肉強食。你說,究竟要如何地自欺欺人,才能相信這不斷縮小的圍獵,我們都能僥倖逃脫?晶片不過是拴在脖子上的項圈,妖族於人類而言,依舊是隨時可拿去獻祭的牲畜。他們的慾望永無止境,他們生而擁有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卻還想長生不老,想一步登天,想取而代之。」陶瓷燈在一陣劇烈的震顫中忽明忽暗,將葛生瀾的表情也映照得時而冷厲時而平靜,「我無用、懦弱、偽善,每日都被愧疚折磨着,被恐懼追逐着。我無法再承受失去了。如今,我做了這樣的選擇,不值得你原諒,也不值得你為我分擔什麼,你若覺得我瘋魔,便殺了我吧……」
話未完,房間的牆已融化,泥石流一般涌到樓白雅跟前,堆砌成了巨蟒般交纏的根系,又一筆上了斑駁的色,將她拉回到現實中。
那定住她主魂的沉香手串,終於又回到她纖細的手腕上。一顆顆飽滿圓潤,散發著淡淡的光亮。
樓白雅穩住了心神,這才發現自己仍坐在榕洞中,只是周遭紛亂的靈力像是無數股颶風一般,胡亂竄着,又因為出不去而狂躁地很沖直撞。
她腳邊的兩隻前來送物資和報信的穿山甲,正捂着耳朵痛苦地翻滾着,而之前裹在睡袋中的黃茸、孟希新、吳衣、武福、杜鶯,此時都已睜開了眼,正直勾勾地盯她,瘋狂地扭動着想要掙脫樓白雅之前在睡袋外增加的靈力束縛。
樓白雅注意到無論是穿山甲還是他,耳朵里都滲出了血,操控他們的應當是某種聲波。蛇沒有鼓膜、鼓室,不能接受空氣傳導來的聲波,因此對這方面尤為遲鈍。無論是鎖魂鈴,還是聲波,對於蛇族來說都沒有作用。
此時,晶片的桎梏已然解除,樓白雅撕了自己衣服布料塞入幾人口中以免他們咬到舌頭,隨後一手提一隻穿山甲,從他們的後頸注入靈力。
兩隻穿山甲本已要扛不住那聲波的控制,此時得了樓白雅相助,立刻便順勢而為地凝神斂息運轉內丹調息,片刻后,終究是恢復了一些神智。
「快!送我去祝華那裏!」樓白雅焦急道。
那種靈力波動引起的劇烈震蕩,已經使得整個地下宮殿都開始搖晃。
唯有穿山甲能駕馭的運力球在兩隻穿山甲的召喚下立刻停在了他們跟前。樓白雅鑽進去,和他們一同自隧道上了地面。
然而剛出來就被一團靈力擊碎了運力球的保護殼。樓白雅展開防禦將兩隻穿山甲護在身後,只見着眼前已亂成一團。
最近被救回來的一批妖族,因為解開了晶片禁制,又被聲波控制的緣故,正瘋狂攻擊周圍的一切活物。穿山甲們有組織地與他們戰鬥,仗着熟悉地形,用游擊戰的形式,將發瘋的妖族引入地下,封鎖在隧道與隧道之間。可這樣一來,地下宮殿的部分通道便被堵塞中,好些穿山甲在繞路的過程中,又遭遇了地下妖族的襲擊。
之前盛喻辛苦構建的電力系統,也因為這一場變故,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壞。靈力維持的防禦系統逐漸吃緊,全然靠着穿山甲們的肉盾來扛,遲早要敗下陣來。
「神樹……是我們的神樹……」其中一隻穿山甲捂着耳朵痛苦道。
樓白雅回頭,看向那兩顆用龐雜根系撐起地下宮殿的參天榕樹,它們隨着大地震顫着,像是無辜的受害者,可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他們製造了這場混亂?
「姐?」
聽着空靈的一聲呼喚,樓白雅回頭,就見着一條青綠的巨蛇,從夜色籠罩的森林中昂起頭顱。他咆哮一聲,那寶塔般的蛇尾便將一眾小妖掃飛出去。
「青錦!」樓白雅飛到大蛇跟前。
「你怎麼上來了?不是讓你……」
「地下被聲波控制了,是那兩顆榕樹。」
樓青錦望過去,就見着那兩顆守這一方千年的老榕樹已是將幾條粗壯的根系從土裏硬生生拔了出來,帶着泥石掃了過來。
樓青錦用蛇尾迎上去,在轟然的碎裂聲中,將根系盡數拍斷。
然而那榕樹的根系從四面八方的地下鑽出來,像無數小蛇,糾纏着樓青錦的蛇尾。
「我擋着,快去找祝華!」樓青錦道。
樓白雅點了點頭,立刻朝着靈力漩渦的中心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