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法陣
這是一個法陣。
在國立實驗室里,這樣的法陣,這樣的獻祭,幾乎是對人類所信奉的真理和科學的一種極端的嘲弄。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者們,已然成了媒介,連成一張網,捕捉着因為妖族的肆意殺戮而陷入惶恐的靈魂。那些靈魂好不容易尋着躲藏之處,在防空洞、在避難所,迅速地陷入了睡眠,也迅速地成為了新的祭品。
星星點點濃縮了魂魄的光亮,如螢火,兜兜轉轉地飛向「夜空」。「夜空」是迷人的穹廬,球型的倒掛的畫面中央,綻放着一朵墨蓮,每一朵花瓣都舒展成人形的輪廓,那是生魂獻祭的「白蓮」在異世的倒影。
一陰,一陽,此即是彼。
墨蓮四周流淌着雲海,偶爾能窺見一隅深邃的碧藍。青白的基調,像稀釋的水墨,層層疊疊渲染着,寫意着隨性。畫面的邊緣卻因着九重山的環繞,被火舔舐過一般捲曲而焦黑。弱水懸挂在遠端,巨蟒一般盤守着仙境,偶爾有落葉落入水中,便立刻沉入水中。
仙境的另一端,一面頂天立地的黑色幕布如巨斧一般將畫面攔腰截斷。巨幕的邊緣,魂魄的光亮匯聚而成的絲線正孜孜不倦地編織着生動的畫面,黑幕肉眼可見地不斷後退和縮小,讓位於已覆蓋了穹廬三分之二的崑崙仙境。
巨幕前兩個被對比得無比渺小的白衣身影,相對而立。
他們分明距離楚言很遙遠,可楚言連他們的一根頭髮、一寸肌膚,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並非是用雙眼捕獲的影像,而是腦中形象的投影。
「盛喻!」楚言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個細胞都吶喊着,恨不能化為千萬隻手將他拽回到身旁,可此時就好像是被放置在真空的環境裏,雙腳懸空,感受不到重力,也無法移動分毫。
盛喻回過頭來,卻只是在打量巨幕,他在看巨幕邊緣奇怪的光亮。
站在他對面的男子,面容清俊,帶着一種儒雅的氣質。楚言認出了此時看起來如此年輕的他,不可置信地望着。
他像是知道楚言在看,誠心逗他,就此幻化成了一個女子模樣。
那女子擁有與男子八分相似的面容,二六歲的年紀。輕盈的白衣貼合著她曼妙的身段,一頭青絲披散到腰際。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眼中,已褪去始終保護着她的不諳世事的天真,只剩鏡子一般倒映着一切的虛無。
察覺異樣而回過頭來的盛喻,似乎對她的現身並不感到意外,只沉默地注視着她。
「許久不見,盛喻哥哥。」她的聲音很動聽,臉上卻並無表情。
盛喻還記得從前的每年暑假,她都會來實驗室,安安靜靜地扒着雙層玻璃看他們工作。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大家都知道她身份,也不說什麼,任憑她知道些機密。他們並不認為一個不被父親允許走科研道路的被保護得很好的小女孩能看懂些什麼。加上後來她長大了些,和楊仲出雙入對,周圍人更是覺着,她總來實驗室不過是因為一場來勢洶洶的暗戀。
可盛喻是知道的,他看到了她眼中漫無邊際的慾望。那慾望是一束穿透了虛像的光,情愛這些東西,向來是不在這個小姑娘眼裏的,她對楊仲的痴迷,也不過是因為他是她選中的階梯,故而,她做出以獨子為蟻穴那樣驚世駭俗的事,盛喻並不感到驚訝。
她和她的父親相依為命,既是生活上的照料,也是精神上的寄託。
他們是一體的。
對面的鄭鈺忽然微笑起來,耐心糾正道:「我們是一體的。」
盛喻微微蹙眉,他能感覺到那種侵入。
他的精神的邊界,似乎只是一層薄薄的膜,無論是鄭宇還是鄭鈺,他們的所思所想都能如同液體一般,滲透入他的意識。而他的思維流向他們的速度,要略微遲緩一些,也只是遲緩一些,思維交換的速率正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趨向於同步。
說下一句話時,她甚至沒有開口。
「□□的消亡,帶來精神的解脫。」
盛喻回憶起聽聞鄭鈺死時內心的平靜無波。他總覺得擁有那種眼神的她還活着,以某種形式活在某個維度。她是不會甘於死去的,她的執念比形式化的生存要更為致命。
「我原本選的是你,可你和我太像了。」鄭鈺繼續將她的思維滲透過來,「你不關心任何人,也沒有什麼能牽制你。」
牽制。
盛喻垂下眼,他總覺得,他似乎在和那一個例外在對視。
那一個例外,是從他心上生長出來的不適合土壤的紫羅蘭,美麗而又倔強,在每一個清晨如約而至,用不加掩飾的眼神侵入他的領地。
「可是你讓我們感到失望了。身為‘坐標",你不該和一個試驗品有過多牽扯。不過沒關係,這只是測量偏倚,我們會處理乾淨。」
話音方落,周遭的雲氣被驅趕開,墨蓮中央漸漸匯聚成了一團濃重的黑氣,凸起成球型。
鄭鈺額間生出一隻縱目,那墨蓮中央的凸起也便裂開一條縫隙,睜開成了一隻狹長的眼。
扭曲的蛇形瞳孔中,倒掛着二十二個身影,他們腳朝上頭朝下懸浮着,墨綠色的大袖垂下來,如乾癟的植物,衣緣上的霞光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懸挂於腰間的星玉,一顆顆浮到他們跟前,裹挾着墨色的魔氣,照亮了他們臉上覆蓋著的爬滿金紋的鬼面。
——
「我不服長老!我們有什麼理由要救人類?」
「是啊!判官接連失蹤,謠言四起,都是自顧不暇,為什麼還要為了人類損兵折將?」
「這次異變說不定就是陰謀,晶片出問題,不正好有理由剷除妖族?我們那麼多年來夾着尾巴做人為的什麼?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妖族的存在了,即便救了他們,難保以後不會將我們趕盡殺絕。」
「更何況晶片失靈了!還非要去救那些人類的話,必然會陷入苦戰!」
「住嘴!」一身青綠白髮鬚眉的冬青長老,用拐杖敲擊地面道,「我族先祖乃弱水猰貐,崑崙傾塌,他流亡人間,是尋常百姓收留了他,我族乃神族與桑女的後裔,到如今,只認猰貐,不認桑女,是為何故?」
「即便那些閥害確是人類一手策劃的,又與平民何干?蛇族連最弱小的妖族都施以援手,卻要對人類的平民視而不見?你們要學你們最痛恨的那些人,將天底下的生靈都分個三六九等?」另一個站在無數懸浮的圓形視窗前的白衣身影道。
整個空間安靜下來,維持長白山通訊的靈力設備並不十分穩定,畫面斷斷續續,仿若內心的不安和猶疑。
「狐族已傾巢而出,去對付那些個叛徒,我族又怎可偏安一隅,坐以待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此界也消亡了,怕是再無下一個輪迴。」
聽了冬青長老的話,那最先發話的蛇眉男子終於是鬆口道:「知道了,我南楚一族會繼續遵從二位長老的指示行事,告退。」
說罷,那一面視窗暗了。
「二位長老多保重」、「來日再向二位請安」……
數個身影陸續離開后,一面面視窗恢復成懸挂在牆上的高高低低的圓鏡,空氣中余留着不歡而散的凝滯。
一青、一白兩個清瘦、高挑的身形並肩而立,玉簪盤發,拄着降龍木拐杖,長袖垂地,都背着一隻手,若不是衣着顏色不同,光從背影全然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
終究,綠衣的那位拄杖人嘆了口氣道:「那日,你我都眼見着逆時盤分離了那位大人的魂魄,他半魔半仙,是這世間的定海神針,如今,他終究還是敵不過心魔……」
身邊的白衣人道:「陰陽消長流變,生生不息,靈鼎可承魔氣,也可納靈氣。即便是已見着將來模樣,也未必就沒有轉機。不然,你道那不問世事的狐王,為何會突然去了黑市?」
拐杖輕輕地敲擊了一聲,冬青長老似乎明白了什麼,方要問崖白長老,就聽着一聲由遠及近的鈴音。
那鈴音綿長而又激越,像是一柄抖動的長劍,憑藉著綿延之力,瞬間穿透了長老們構築的結界。
兩位長老同時回身推出一掌,一青一白兩道靈力合二為一,襲向來人。
那人卻不躲不閃,任憑那一擊如俯衝而下的巨蛇,將她的身軀震得四。
兩位長老也是未料到那人竟是生生承下了這致命一擊。他們眼見着她幼小的身軀被肢解開散了一地。
一顆頭顱咕嚕嚕地滾到了他們腳邊。
那白瓷般的肌膚上,濺滿了她自己的血,像是狂歡時在臉上潑上的彩繪,那一雙好看的瑞鳳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二位長老。
可還沒等她看夠,她自己的一隻手,就一把抓着她的頭髮將她的頭顱提了起來。
「葉晴見過二位長老。」那被提着的頭顱開口道。
聲音甜美,語調平靜,沾滿血的臉上,甚至還帶了一絲禮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