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上)

完結章(上)

黑暗撕開一道狹長的光縫,夜幕才破,桑陵城外的將士已經齊集。

風有些大,吹得沙礫亂飛。

俞眉遠已經側身坐在馬背上,被霍錚的斗篷裹着,睡得正酣,並沒看到眼前萬軍齊發的場面。昨日白天她睡得太多,到了晚上睡不着,天明才闔上了眼,如今睡得天昏地暗。

霍錚並沒打算叫醒她,只將她牢牢護在懷裏。

一聲令下,出發的號角隨之吹響。

馬蹄踏沙,大軍緩緩動起,遠觀而去,如盤伏沙間的蛟龍。

俞眉遠在馬背上被顛了兩下,眼睛睜開一條縫,只看到乏着光澤的鎧甲,她蠕了蠕,雙手自覺纏上了他的腰。霍錚低頭,見她粘他越來越緊的模樣,不由自主揚起個笑。

“阿遠,我們出發了。”他一手摟緊了她,另一手一抖馬韁,雙腿猛地一夾馬腹。

原本緩行的馬兒一步躍出,朝前路奔去。

桑陵城漸行漸遠,很快被大漠起伏的沙巒遮去。

天已透亮。

……

承和十三年的春末,晉王妃俞四娘帶三千兒郎困守桑陵,晉王霍錚帶兩萬兵馬突圍而入,與妻同守沙城,守城一共戰了五場,最後一役,魏家軍統帥魏眠曦戰死,魏家軍退回赤潼;同月,太子霍汶率兵秘攻赤潼,與十萬魏家軍在赤潼關前的秋水原上血戰,大破赤潼關。

承和十三年夏末,太子霍汶為帥,晉王霍錚為前鋒,率二十萬兵馬一路往東,直奔兆京。

承和十三年秋,宮中異/變。新皇霍簡突然發狂,在後宮揮劍斬殺妃嬪一十五人,被人關入成淵殿,皇後魏枕月獨攬朝政。魏眠曦戰死,月尊教遭中原武林聯合追剿,歡喜膏來源被截斷,京城中服食歡喜膏的官員接連發狂,不受控制,朝廷岌岌可危。歡喜膏之秘東窗事發,朝野上下俱震,魏後手段狠辣,剷除異已,弄得京城人人自危,不服者日漸增加。

承和十三年冬,大雪封城,霍汶大軍殺到兆京。霍錚與俞四披甲臨城,一人揮紅纓長/槍,一人舞碧影長鞭,率軍攻城。京中正因歡喜膏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又兼霍簡被囚,魏后臨政,朝野上下不服者甚眾,又有霍汶手執遺詔玉璽在外,沒有幾日兆京城門便被人從里打開,迎霍汶入城。魏枕月帶着霍簡由魏家軍余部護着,從兆京往東逃往濟陽,躲在了濟陽的行宮中,想改都濟陽,另立新政。

同一時間,霍汶在兆京登基為帝,命晉王霍錚追剿霍簡和魏枕月。追剿的兵馬分作三路,三軍齊下包圍濟陽,姜夢虎得封鎮遠將軍,為左中兩路兵馬之將,右翼兵馬則由俞四挂帥,三路大軍皆由霍錚統領。俞家四娘眉遠成為大安朝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女將,被民間稱作紅巾神箭,軍中皆稱其——俞帥。

霍錚與她,並肩沙場。

承和十三年冬末,濟陽城破,大軍包圍濟陽行宮,霍簡在宮中眺天台上自盡。

一切塵埃落定。

……

“娘娘!他們攻進來了,皇上已經被逼自盡,如今正往這裏來,您快逃吧。”

宮女慌張而來,滿面涕淚地跪在空蕩蕩的殿中央。

魏枕月揮手,叫她離開。

濟陽行宮不如兆京的皇城,這裏很冷。歲末的寒意夾着凜冽的風,從敞開的宮門湧入,似乎再穿多少件衣服都擋不住寒意。

魏枕月平靜坐在殿中,聽宮外喧囂的刀刃聲與漸漸逼近的腳步。

充滿刀光劍影的廝殺聲里,忽有幾個聲音傳來。

“俞帥的鞭法越發了得,改天與我切磋切磋吧。”一個渾厚聲音響起。

“鎮遠將軍過獎了,若要切磋俞四隨時奉陪。”接着便是清脆的女音,悅耳動聽,入耳便覺精神十足。

“呵,你可莫忘了你這鞭法是誰教的。當日苦苦要我收你為徒,我現在給你機會,你拜我為師如何?”清潤的男音彷彿有形,似冬日暖陽。

殿上的魏枕月眼中起了波瀾,塗了正紅胭脂的唇緩緩扯開些笑,像回憶起某些遙遠的日子,無憂的少女時光中有個人忽然闖入,叫她記了一輩子。

“當時不收,現在你沒機會了!”一串鈴般笑聲跟着響起,無絲毫改變。

“也罷,比起當你師父,我還是更願意做你夫君。”清潤的男音跟着笑起,朗朗長笑,散霧拔雲。

魏枕月目光盯住大殿門口,殿口的光芒之下,有人疾步而來。

霍錚與俞眉遠並肩入殿。兩人身着同樣的鎧甲,頭上皆是雪羽戰盔,霍錚的英俊添了沉穩,俞眉遠的嬌俏添了英氣,誰也不會遮去誰的光,誰也搶不了誰的風采,像一分為二的兩枚半月玉壁,合在一起時方成圓滿。

天造地設似的合拍。

進了殿,他們便收起在外頭時嘻笑怒罵的模樣,俞眉遠目光隨意從殿上掃過,最後落在魏枕月身上,魏枕月便覺得她這目光犀利逼人,與從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一年的沙場征戰,俞眉遠身上早就添了果毅沉着,無需言語便帶三分威懾氣勢。

浸過血的眼眸,自有不動聲色的凜冽。

與她一比,魏枕月頓覺得自己這身皇后的行頭可笑可悲,像重重束縛,緊緊把她綁在這裏。為了今日的相逢,她特地穿上了厚重繁複的皇后冠服,往臉上擦了一層又一層脂粉,她想着,即便是死,她也要從從容容,叫他驚艷。

可如今,她忽然發現,他身邊那人便是素麵朝天,不着紅妝,也勝她萬分。

而從她做選擇的那日起,她就已經一敗塗地,這愛情,她連戰場都沒有踏上過。

霍俞二人並不說話,只將一切交由姜夢虎處理。姜夢虎還算客氣,開口請魏枕月出殿,並沒動粗。畢竟是皇親,名字都記在皇家宗譜之上,他自然也要將他們帶回京城聽憑霍汶發落,只是可惜霍簡自盡了,只留下魏枕月,且無子嗣。

魏枕月整整衣冠站起,這衣服壓得人透不過氣,然而她仍要一步一步,在他們目光下從容走過。

行至殿口,她止步。

藉著殿門口的陽光,俞眉遠看清楚了盛裝的魏枕月。

分明正值大好年華,卻透出垂暮死氣。

“霍錚,她到底有什麼好,能叫你與我哥哥如此痴戀?”到底心有不甘,她轉過頭,尖銳開口。

霍錚和俞眉遠對視一眼,淡道:“無關好壞,她縱有萬般臭脾氣,我也戀她,因為她是俞眉遠。”

“……”臭脾氣,他在說她?俞眉遠瞪他一眼。

“是嗎?你真不計較她與我哥哥的事?怕是你未親眼所見吧,她在我靖遠候府與我哥哥柔情蜜意,又與他大婚,滿城皆知她一女二嫁,當真水性……”

尖厲的嘲笑未說完,就被長劍出鞘聲打斷。

霍錚抽出腰間佩劍,劍刃壓在魏枕月頸上,他的溫和沉斂被洶湧殺氣取代。

魏枕月嚇得心一顫,第一次覺得心裏溫柔無雙的男人如此可怕。

“我想你需要明白兩件事。第一,就算她真的被迫嫁給你兄長,只要她心在我身上,縱天涯海角我也誓必追回,其餘的事,無關緊要;第二,她從沒嫁給你兄長,嫁他的另有其人。若再讓我聽到這般言論,我手上這劍神佛難擋,必誅之。帶走!”

沉喝如雷,敲入耳中,叫魏枕月神色委頓。

姜夢虎在她背上重重推了一把:“魏氏,快走!有功夫說這些諢話,不如想想自己的死活。”

兩人遠去。長劍歸鞘,霍錚轉頭對上俞眉遠似笑非笑的眼。

“你發這麼大脾氣做什麼?”她揉揉他眉心,將他緊蹙的眉揉開。

從她踏出俞府邁入江湖,拋棄了閨閣束縛開始,她便對這些事無謂了。再好的名聲,也搏不來一個自由自在的前程,她既放開手,便不會再在乎這些。

重生之時,她告訴過自己,這輩子哪怕只得一日,她也要痛快而活。

率性而為,恣意而活,那才是她這輩子所求之物。

而霍錚……他是她這輩子的意外之喜。

他拉下她的手,臉色放緩:“不想你受委屈。”

“別人委屈不到我,這天下能叫我委屈的人,只有一個。”

他便用食指指着自己:“你是說我嗎?”

俞眉遠挑挑眉,往外走去,不回答他。

他兩步追上,與她並肩同行。

殿外陽光正燦,照着行宮四處結的冰,愈發璀璨。

……

承和十三年歲末,俞眉遠和霍錚在回朝的征途中過了年。

大軍駐紮在桂豐城外的三里坡上,因為攻打濟陽大捷,再加上又是過年,故而霍錚下令在此休整三日。

伙夫搭灶生火,拿碩大的鍋煮了滿滿肉,肉香四飄,饞得人口水幾乎流下。

篝火生起,烤架支起,從城中採買的整隻整隻的羊被架在火上,撒上香料,勾得人兩眼發直。

美中不足之處,便是行軍過程中仍不能飲酒,但有肉也足慰軍心。

入了夜便是所有人縱情之刻。

篝火熊熊,照着着人臉紅紅火火,痛快地吃了一頓肉,有人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三弦,咿咿呀呀彈起,唱一曲思鄉之情。這場戰從薩烏進犯開始,已經長達五年,將士們五年未歸過家。

終於,戰事了結。

“我軍大捷,你唱那喪氣的勞什子做什麼。回了京論功行賞,就能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如今要唱就唱點痛快的。”姜夢虎抓着羊腿走到篝火前,笑聲如雷,“取戰鼓來,隨我再唱一曲戰歌,願我大安千秋萬代永世長安,再無戰事,願我與諸位同袍之義永存。”

戰鼓擂動,震徹河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姜夢虎放聲吼起,四野將士附和,聲傳百里。

戰歌叫人沸騰,有人衝到篝火前踩着鼓點跳起舞來,很快就其他人也跟上,手舞足蹈。

“晉王殿下,俞帥,難得大夥如此高興,你們一起來吧!”姜夢虎吼過幾闕,轉頭看到霍錚和俞眉遠站在帳外朝着這裏直笑,便喊道,“兄弟們,快把殿下和俞帥拉過來!”

“得令!”幾人行了軍禮,而後嘻笑着圍向霍錚和俞眉遠。

霍錚和俞眉遠被眾人拱得不行,只得上前。

“久聞俞帥昔年天祭弓舞英姿,與晉王殿下九宵長劍絕妙,不知今日兄弟們可有緣一飽眼福。兄弟們,來!請殿下和俞帥與我們共舞!”姜夢虎又是一聲笑喝。

“晉王!俞帥!晉王!俞帥!”四野便響起他二人之名。

“弓沒帶在身上,我用長鞭,給殿下奏曲舞劍吧。”俞眉遠便不再推脫,揚聲長笑。

霍錚將長劍出鞘,劍花輕挽,笑望她。

長鞭三響,她嬌喝:“起鼓!”

戰鼓再起,戰歌再興,長鞭落地如裂,與戰鼓同動。

九霄劍舞如蛟龍,瀚海清光,長芒掠空。

俞眉遠輕叱一聲,縱身掠起,折身擰腰,碧影鞭空抖,帶起四周落葉卷向霍錚。霍錚長劍疾揮,接下這陣落葉於半空疾划。

震劍長鳴,如龍吟撕空,落葉捲成鳳形,盡數奔入篝火,燃起一陣青煙。

他飛至她身邊,攬過她的腰,與她一起落地。

這一生,她是妻,是友,也是同袍,是他一世所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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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記(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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