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下)

完結章(下)

霍錚和俞眉遠回到兆京已是年後的事了。

兆京正值春寒梅盛的時節,戰事徹底完結,舉國歡慶。霍汶回京之後便行了登基大典,改年號為天元,大安朝歷經一場劫難,百廢待興。

這是俞眉遠重生后的第十四個年頭。

大軍回京,霍汶論功行賞。俞眉遠以女將的身份踏足朝堂,與文武百官並立,這還是百多年來的頭一個。朝野上下對她褒貶不一,奈何她從龍有大功,又有戰功在身,無人可以撼動。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她坦然領受戰功,只要霍汶求請重建雲谷,霍汶當朝允了她的要求。領恩謝旨之後,她便請旨卸職,將兵馬交回。

雖然驚訝,霍汶卻知曉霍錚與她的脾性,並未有異議。

從朝堂出來,她一身戎裝未換,站在霍錚身邊英姿颯爽。

“我不想住在宮裏。”俞眉遠挨着霍錚,一邊說話,一邊向四周投來的目光報以微笑。

“怎麼了?”霍錚問道。

江婧早已將昭煜宮打掃乾淨,只待他們搬入。

“……”俞眉遠沉默看着遠處,紅牆琉璃瓦,檐角飛獸,重樓高閣,繁華無雙,可天知道她在這裏經歷了什麼。

她有一個永遠無法出口的秘密。

帝后的死因。

知道霍遠寒和崔元梅真正死因的人,除她之外都已經不在了。霍遠寒臨死之前既然說了自己是因救髮妻而亡,那麼他的心裏大抵也不願意要崔元梅背負弒君之名,不願他們的兒女面對這樣的事實,她少不得要替他們隱瞞下去。

這是她與霍錚之間唯一的秘密,這個秘密會爛在她的心裏,永世不被提及,只不過回到宮裏,面對熟悉的景象,難免叫她想起那三日的無能為力,與後來困在魏家的煎熬。

記憶鮮血淋漓,叫她每每想起,總覺得這樣的平靜會在不知名的時刻被突然打破,她習慣了生死,卻無法習慣分別。

“不住就不住,咱們去香醍別苑。反正皇兄繼位,你我也不適合再住宮裏了。”見她怔忡,霍錚便不問答案,握住她的手往後宮走去,“不過皇嫂備了宴,咱們用過飯再離。出宮的時候剛好趕上鶴頸街的評彈,咱們一起去聽。”

“好。”俞眉遠甜甜笑了。

想想可以看到小霍翎,她心情又好起來。

……

這頓家宴設在暢春閣里。園中梅花吐蕊,開得正艷,江婧正在這裏會客。她今日還邀了自己娘家嫂嫂陸氏,結果又恰逢鎮遠大將軍姜夢虎攜妻子進宮面聖受勛,姜夢虎被封為鎮遠候,他的妻子潘氏自然也得了誥命,特地過來她這裏領恩。

這陸氏與潘氏都已有孕。算了算時間,兩個人的產期差不多,還差兩個月,倒是有緣,再加上江婧又是生育過孩子的,性子溫軟,俞眉遠來的時候,三個人正圍繞着孕產育這話題聊得起勁。霍翎一個人站在陸氏和潘氏中間,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對圓滾滾的肚皮充滿疑惑。

“小霍翎!”俞眉遠老遠就叫了一聲。

霍翎轉頭看他們,便把大肚皮的疑問丟開,歡騰地邁開步伐朝他們飛奔去。

因要襯梅景,園裏積雪未除,足有十寸深,霍翎人小,才跑了兩步就一腳陷在了雪地上拔不出來,把俞眉遠看得直笑。霍錚兩步上前,將他從雪地里抱出來,小霍翎規矩叫了聲:“謝過皇叔。”

俞眉遠卻看到他沖自己擺了個鬼臉。

暢春閣里的宮人都迎了出來,陸氏與潘氏也起身要行禮,卻被江婧攔下。

“你兩有孕在身,這禮就免了吧,他二人不會介意的。”

“皇嫂所言甚是。”霍錚抱着霍翎踏入樓里。

俞眉遠正跟在他身後逗霍翎。霍翎小小年紀脾氣倒不小,心高氣傲,見俞眉遠笑他就不肯理她,把臉轉到另一邊,偏俞眉遠就愛逗他,他臉一轉,她就跟過去,因此小霍翎趴在霍錚身上像拔浪鼓似的搖頭晃腦的。

多玩兩次,他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和俞眉遠樂此不疲地玩着幼稚的遊戲。

“阿遠很喜歡孩子呢。”江婧捂嘴笑嗔,而後拉過俞眉遠偷偷道,“這兩位夫人好孕,一會摸摸她們的肚子,沾些福氣,你也給霍錚懷一個。”

霍翎已從霍錚身上爬下,正拽着俞眉遠的裙角要她陪自己玩,不想竟聽到自家母親的話,當下嘴角一扁,急道:“我不要大肚皮……”

眾人一愣,旋即撐不住都笑出聲來。

剛才,他摸了兩位夫人的肚皮好幾下呢。

他想他完蛋了。

霍錚便將淚眼汪汪的霍翎抱起,轉身往外:“別害怕,你的肚子大不了。走,皇叔帶你去園子裏玩。”

暢春閣里都是女人,他獃著不方便,便尋了借口離開,留俞眉遠和她們說些體己話。

俞眉遠的臉老早紅了。

“潘姐姐,在京里可還習慣?如今住在哪裏”她忙將話題扯開。

行軍作戰一年,她和姜夢虎很熟,自然也與姜夢虎的妻子熟稔。

“托王妃的福,一切都好。現如今我們住在雁乙街,不過皇上體恤臣子,已賞了老桂角的宅子給我們作府邸,只等重新修繕妥當便能搬入。”潘氏便回道。

“那是個好宅子。”俞眉遠略低低頭。

霍汶賞給姜家的宅子,正是前靖遠候府,她呆過十二年的地方。

從此,權傾一時的魏家不復存在,赤膽忠魂……只剩下記憶。

……

不管霍汶、江婧如何挽留,霍錚和俞眉遠只在宮中用罷午飯便離宮,不在宮中留宿。

年節剛過,兆京街巷上還留着些喜慶的味道,孩童打鬧的聲音遠遠傳來,只叫人覺得時光安逸。俞眉遠靜靜倚在霍錚懷裏,從小窗里看外邊的人情百態。

茶館裏的評彈一天兩場,午場和晚場。他們從宮裏出來恰趕上午場評彈。清茶一壺、茶食兩碟,便能消磨整個下午。評彈彈唱的內容,正是桑陵之役,這一段故事從銅骨城開始說起,直說到俞帥一人獨對千軍,晉王率軍突圍……

霍錚聽得津津有味,俞眉遠卻笑得不行。

每次從別人嘴裏聽到自己的事,俞眉遠都覺得不真覺,就好像那些事不是她做的一樣。

轉眼間,竟然過了一年。

霍錚與她都已將兵權交還給霍汶,只是有些事還需善後,一時半會仍不得空閑。

這不得空閑的日子到了二月下旬方才結束。

二月下旬,俞眉初大婚,嫁給徐蘇琰。

……

徐蘇琰從龍有功,官職連升三品,調去了工部。他精通機關與算學,又研習了地質風水,霍汶隱隱有令其接任俞宗翰之職的意思。自此,徐家從商賈世家朝官場邁入,而俞眉初嫁進徐家,便有誥命在身,一時間也成了京中被議論最多的女人。

她等了徐蘇琰六年,從正值婚齡的少女蹉跎至今,本應在家廟了此殘生,不想一朝躍上枝頭。俞眉遠按其母意思,求了俞宗翰將她記到徐言娘名下,庶名不再,俞眉初以嫡女身份嫁進徐家,從一介庶女成為了正五品的誥命夫人。

真真羨煞京中許多女子。

出門前一日,俞眉遠回俞府給她送嫁,又贈了幾套頭面與她添妝。

“這大抵便應了一句老話,守得雲開見月明!”

瞧着俞眉初滿面□□,嬌羞如花的模樣,俞眉遠捂着嘴笑了。

這麼長久的堅持,總算換到一個如願以償的結局。

這輩子比起上一世,好太多了,不管是她自己還是她在乎的人。

到俞眉初出嫁這日,霍錚和俞眉遠親臨徐府,為二人主婚。徐府上下修葺一新,檐下枝頭都掛了大紅燈籠,堂間龍鳳燭火光不滅,徐家舅母臉上的笑合不攏,眼中卻似有水霧。徐家沒落了二十多年,終在徐蘇琰手裏東山再起,不由叫人感慨。

所謂十三年河東,十三年河西,若徐言娘還在世,看到這一幕,只怕也要笑着流淚。

霍錚與俞眉遠端坐上位,他見她滿面笑意,嬌艷不可方物,心中一動,輕輕捏捏她的手,她轉頭回了溫柔的笑,尤似初嫁他時那般容光照人。

……

俞眉初的大婚過後,俞眉遠在京城的事就徹底了結。

日子已到二月末,正是草長鶯飛的春深時。

俞眉遠早上一睜眼,就已看到霍錚站在自己床頭直笑,活似她臉上生花似的。滿心狐疑地起身更衣洗漱完,她更加疑惑了,霍錚一直笑眯眯地跟在她身邊,她要凈面,他給她絞帕子;她要梳頭,他便遞梳;她要飲茶,他便倒茶……

“你今兒是怎麼了?莫不是又要做我的貼身丫頭?”俞眉遠一邊疑道,一邊走以外間。

“貼身丫頭那事,留着夜裏與你做。”霍錚神神秘秘地湊過頭來,豈料卻說了這麼句話。

俞眉遠頓時臉龐全紅。

這兩日他們都閑着無事,躲在香醍別苑裏過逍遙日子,這人到了夜裏就變本加厲,翻着花樣與她挑/情歡喜。前兩天他不知哪裏冒出的古怪念頭,幔帳垂落後,他竟在床榻間扮她丫頭。扮自然也不是真扮,他只是享用“貼身”這一過程,口中喚着她“姑娘”,唇手卻將她“服侍”個遍,真把她臊得第二天一整天都沒眼看他。

如今她不經意一提,他意有所指地回答便又叫她紅個徹底。

討嫌的無賴。

俞眉遠橫他一眼,要去外頭尋人上早飯。

腳才踏出房門,後頭就兜來一件厚實的狐皮大斗篷,斗篷領上的狐毛撓得她脖子痒痒。

“這都馬上三月了,你怎麼還拿這大毛斗篷出來?”俞眉遠蹙了眉。

春日雖還有些寒,但根本穿不着這大斗篷了。

霍錚繞到她身前,嘻嘻笑着,替她將斗篷系好。

“一會你就知道了。”他笑着把兜帽兜到她頭上。

“……”她已經開始出汗了。

霍錚怕她再問,索性彎腰一把抱起她,幾個縱步掠樹而去。

“你要做什麼?”俞眉遠勾着他的脖子問道。他的容顏在陽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光澤,她便不由自主以指尖在他下巴上划著圈圈,他頭一低,在她手指上咬了一口。

“別鬧。”下巴那裏,是他身上難得的敏/感處。

俞眉遠笑出聲來。

“到了。”他將她放在了翠鴿林外。

一陣不屬於春天的寒意襲來,讓她覺得奇怪。

眼前只是片再尋常不過的園林,並無特別。

“來。”霍錚握緊她的手,往林中走去。

腳一邁入林里,俞眉遠立時驚呆。

林中應該是被他施過陣法,只要踏進觸發法陣,眼前平平無奇的景象便徹底改變。

她終於知道那陣寒意人何而來,整個林子裏都是冰。

他不知從哪裏請來了雕冰的匠人,竟將冰塊雕琢成了各種模樣。

剔透的冰花、晶瑩的小獸,皆隨陽光變幻顏色,盤樹的龍,振翅的鳳,栩栩如生。樹上垂下無數冰棱,冰棱中凍着各色鮮花,花色變得透亮,彷彿永恆不謝。

他拉着她,每走過一步,四周景像就變了一番。

“這是……”俞眉遠傻傻看着。

路的盡頭,是一匹馬,兩個人,相依共騁,像那年他畫過的《竹林踏馬圖》,分明就是他與她的模樣。

霍錚只笑着,仍不答話,又拽了她的手踏出一步。

冰景頓改。

翠鴿林深處的六角亭已被花海淹沒,亭中各處擺滿形狀、顏色各異的糖果、糕點,有些俞眉遠連見都沒見過。

他拉了她跑過花海,步入亭中,俞眉遠目光已不知要往哪裏擺放,看了這處看那處,永遠看不完。

“霍錚,你……”她一轉身,就看到身後的人從花叢里捧起一碗面。

面還熱着,往上冒着熱氣。

細白的面上兩顆蛋,撒着青翠蔥花,只是極為簡單的一碗面,俞眉遠卻立時明白。

“阿遠,生辰好。霍錚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他笑似長空暖陽,能融世上所有陰霾,“我答應過你,每年都陪你過生辰的,去歲少了一次,今天加倍補上,以後每一年我都不會再缺席。”

俞眉遠鼻根一酸,眼中淚水便沒忍住。

“霍錚!”她撲進他懷中。

霍錚捧開了面碗,單手擁緊她。

“乖,莫哭。霍錚守你到老。”

溫柔的聲音盤旋耳邊,她聽一輩子,都不膩。

……

出了四月,梅雨季節結束,天漸漸熱起,厚重衣裳換成色彩絢麗的薄襖。

車軲轆碾過京城街巷的石板路,細細聽去,那聲響與她幼年第一次回京時的聲音一樣。

這兩年曆經劫難,至此終了,霍錚帶她離京。

天高海闊,縱馬江湖。

出了城門,俞眉遠掀簾望去,兆京氣勢恢弘的寅武門在她的目光下漸遠。

她六歲回京,與他相識,到今日已有整整十四年。

這一生輾轉塵世,幾經風浪,她終得償所願。

總角相交,行至白首。

方寸后宅,焉困飛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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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記(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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