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寶玉番外六

母親不能接受哥哥離去的事實。

或許，從長姐入宮那天開始，她就已經受了很重的傷。

這傷口，在長兄驟然離世的時候被重新撕開，掏心挖肺，深可見骨。

母親開始管着他所有的事，她經常訓誡他：“孽障！若是你哥哥還在，我何必要受你這孽障的氣！”

過後又哭：“我只剩你一個了，只剩你一個了……”

母親對他有許多要求，不許他吃多了，也不能少，不許他貪睡，也不許他貪玩兒，不能離開丫鬟們的視線，卻不能跟丫鬟們太過親近……

他很痛苦，但是他知道母親這樣是因為她更痛苦。

所以他只能忍着，忍着，可是他也會有忍不了的時候，他從不曾對別人發脾氣，氣上頭，也只會傷自己。

如今想來，他能平安長大，也着實不易。

母親半生順遂，半生坎坷，如今又要面對賈家倒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景。

她自個兒是不怕死的，但是她怕寶玉活不好。

從前她覺得天上的仙子配他都是不夠的，可是隨着年歲漸長，她看中的好姑娘逐漸的都嫁了人，最後，連林妹妹也莫名其妙地跟北靜王有了婚約。

對於林妹妹的事，母親是有點遺憾的，她找不到比林妹妹更合適的人了。

又有點慶幸——無論如何，她還是喜歡不上來這個看上去太有主意，性子跳過彆扭的姑娘。

只是府里如今的境況，母親看得上的人，又有誰看得上他呢。

想來想去，母親便只抓着寶姐姐不放了。

寶玉知道母親的想法，此時沒有別人了，寶姐姐又不輸於林妹妹，何況寶姐姐如今年歲大了，比他還不好找親事。

所以，寶姐姐在母親眼裏，不光是最合適，也是最好欺負的人。

母親便是這樣，明明什麼都抓不住，卻偏想把什麼都抓在手裏。

她跟寶姐姐說了什麼，寶玉不得而知。

但是一想便知，寶姐姐該是受委屈了。

一面是自己珍惜所以才避開的人，一面又變成了他們母子合謀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欺負的人。

寶玉看着已經形如枯槁的母親，嚎啕大哭。

你別逼我，你別逼我……

母親一口氣上不來，在床上暈厥過去，醒來便是斥責辱罵。

那些童年時期被他遺忘的傷痛，又被母親重新翻出來，重重砸在他臉上。

他做什麼都不如長兄長姐。

若不是長兄長姐沒了，母親決計不會對他花這樣的心思。

他就是個混世魔王，孽障，命格太大，所以剋死了長兄長姐。

他不成器，比不上兄長的半根指頭。

他浪費了長姐用命換來的富貴跟前程……

那些不應該從母親嘴裏說出來的話，如暴雨一般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心裏……

但是他已經不會再哭了，痛到頂點，就已經感覺不出來痛了。

只覺得渾身冰涼，像是在風雪裏走了一程，臉上身上被風刃割開了，血散落在風裏，也毫無感覺。

他給母親磕了頭，又讓丫鬟們看好母親，關上門，離開了。

他不該躲避的，不光是榮國府覆滅的命運跟責任，也有那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捆綁着他的東西。

人世間，牽挂都是煩惱，無牽無掛，反而沒了煩惱。

他去找了寶姐姐，對母親向寶姐姐道歉。

寶姐姐卻言說不怪母親她懂她們這樣的人，雖然生活富足，但是一輩子就在這小小的園子裏，從來也未曾出去過，未曾看過更廣闊的天地。

你覺得她是錯的，是因為你看過了外面的世界。

便是從前，你不是也說不出來她哪裏錯了，只能夠隨着她么。

這就是命。

寶玉想起來很久很久之前，他做過的一個夢，夢裏，名為警幻仙子的人帶着他遊歷仙境。

在那裏，他看到了許多冊子，那些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冊……便是他身邊的姐姐妹妹們的命運。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這個夢了，可是現在想來，他記得清清楚楚。

或許也是因為那時候看過了姐姐妹妹的命運，他一邊清醒地痛苦着，一邊又麻木自己說那不是真的。

人不該妄自觀摩不應該知曉的東西。

看過了，要麼便是瘋魔痛苦，要麼，便是渾渾噩噩。

他不想渾渾噩噩，也不能夠瘋魔，所以才成了如今這樣隨波逐流的人。

人，是掙脫不了命運的。

他看過那些冊子，即便如何提醒自己不要再記着了，卻依然還是忍不住，他拚命想去改變那些冊子裏的命運，他不想讓金簪雪裏埋，也不想玉帶林中掛。

可是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寶姐姐說，因為母親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她錯而不自知。

而他，見過那些命運的大手，卻依然無法改變。

寶玉忽然嘔出一口血來，寶姐姐驚慌失措，連忙叫人進來收拾，寶玉卻搖頭：“不必了，這是命。”

他又道：“今日離開，我便會聽老師的安排，去山上的書院閉關，若是無事……或許一輩子也不會下來了。”

寶姐姐聽得其中深意，駭然：“你莫不是要出家？”

出家嗎？方外之人？紅塵之外？

寶玉遙遙頭：“我六根不凈，做不得出家人，不過是為了清凈而已。”

心死了，又何必在乎這些虛名。

臨走之前，卻是有一事可以做的：“寶姐姐你說過，若是我同你成親，許多事情你做起來會方便些，如今若是不嫌棄，便將我這名字拿走吧，若是能幫你一二，也算是為我的混賬彌補一二吧。”

雖然，永遠也不可能彌補。

寶姐姐怔怔地盯着他，似乎在看他現在到底是清醒的還是瘋魔的。

但是，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半生為人，是當真清醒洒脫性情中人，還是渾渾噩噩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他笑了，於是寶姐姐點頭：“好，既是這樣，我也不攔你，成親對你我皆有好處。”

只是，委屈了誰，誰又知道？

成親之後，母親不再催促他，他盡可以安心在書院念書，他心中也明白，若是無事，他或許還可以考個功名，完成世人對他的期望。

若是那柄懸着的劍終究要落下，至此，他也無可奈何，無甚期待。

寶姐姐同鳳姐姐擔起了府中重擔，年長的長輩雖自恃經歷了半生風雨，可尚不如他們這樣的晚輩更能夠接受。

他們是走了九十九步，眼看着人生終點就在眼前，再有一步，人生就是圓滿的了。

但是晚輩們還不是，晚輩們在他們的扶持中走了一段路，但是此時尚未到終點，或許，還有別的路也未可知。

而這些，寶玉都已然不關心了。

賈家噩耗傳來之後，眾人才發現寶玉早已不見。

眾人慌張，薛寶釵勞心勞力，卻在此事上斷然下令：“不必去找。”

眾人也不敢多問，至此，名噪一時的混世魔王，賈家後起之秀，脂粉堆里的大王，痴情種，絕情人……人世間再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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