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寶玉番外五
寶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
或許是初見的驚鴻一瞥?或許是一直以來敬重愛惜?又或許是,她跟他如今就像是兩隻孤獨的小獸,要扛起家中重擔,為滿府的人謀求生路?
寶玉覺得不是。
他突然想起來,那時候他心中不忿,去問林妹妹為何要跟北靜王在一起,若只是因為和親,總還有別的辦法的。
那時候林妹妹說,沒有什麼原因,她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間,覺得想跟北靜王在一起了,就在一起了。
說起過往,當然還有許多情動與記憶,但是那都無關當下。
是因為有那一瞬間的心動,才會想起過往那些心思萌動的瞬間,是有了那一刻,你才會知道原來很早之前你跟那個人就無法分割了。
寶玉現在好似懂了。
寶姐姐說,別再信什麼金玉良緣,那都是她無路可退編纂出來的,可是寶玉卻突然覺得,沒有錯,是金玉良緣。
寶姐姐要撞到頭破血流才知道該退一步。
他又何嘗不是?
人生在世,總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是求而不得的,若困頓其中,不見身邊美景,深情也不過是逃避。
那一天寶姐姐醉了。
但是沒關係,他醒着。
寶姐姐不記得了,他還記得。
可是他仍在猶豫——賈府覆滅在即,此時拉上寶姐姐,會否太過自私。
那樣的“醉酒”,再一再二不再三。
他躲了出去,在白馬書院讀書,他廢寢忘食,日夜不休,想把以前耽誤的時間都補回來。
也唯有讀書之時,他才能忘了這些兒女情長,讓自己略略麻木一點。
讓一個情感充沛心思敏感的人忘卻這些,真的很難。
但是他不能。
從前他是姐姐妹妹們的天,能夠護着她們,可如今,他是深不見底的沼澤,誰若是同他一起,只有被拖累進來的時候。
他知道寶姐姐為什麼會在他面前喝醉。
她是想說,她以前有許多許多的心思,但是到這一刻,才發現那些心思有多可笑。
她願意重來了,想問問他,願不願意跟她一起重新開始。
他捫心自問,是願意的。
林妹妹還在心中,卻已經是不一樣的模樣了。
他多情,但並不濫情,在漫長的少年時代,他喜歡過許許多多的姐姐妹妹,但是那些,都不是對林妹妹那樣的喜歡。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讓誰來替代林妹妹。
既是林妹妹不可替代,也是不該讓任何人來做這個替身。
他還不能,還沒全然忘卻林妹妹之前,他連猶豫都不該。
寶姐姐是何等心思通透的人,他不過才起了躲避之意,寶姐姐就分明瞭然。
寶姐姐再沒找他喝過酒,對他依舊關心,就如她對迎春探春對鳳姐巧姐一般,沒有什麼不同。
這樣多好。
不是他不願意,也不是她不夠好,而是時機不對。
若是林妹妹還在之時,他察覺出自己對寶姐姐的敬重愛惜之情,未免不會有猶豫,若是曾有過那麼一分猶豫,也許今天他會更坦然一些。
但是那時候他沒有,那如今,就不該讓寶姐姐承受這樣的屈辱。
寶姐姐,從來都不該是替代品。
她是與林妹妹日月爭光的人,她從沒輸過林妹妹,她的路,比林妹妹的要坎坷得多,可是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很紮實。
雖然直到盡頭,才發現那是一條錯的路。
可是那條路上的披荊斬棘,風霜雨雪,都是她的戰功。
寶姐姐動了,她也不再露出半分心思。
可是偏生還有母親。
母親這一生,說來也坎坷。
前半生風光無限,出身世家,嫁與青梅竹馬的世交,公婆疼愛,兒女雙全,着實可以算得上是順風順水,令人羨慕不已。
寶玉也不知道為何那時候府中就會決定送長姐進宮。
母親沒有資格反對,她也不曾反對。
長姐進宮,是榮耀,是希望,也是退路。
對母親而言,她當然不舍,可是在她眼裏,那是一條富貴之路,雖然心酸,但回報也許更多更廣。
那時候的母親,是母親的樣子,一憧憬章節出人頭地,一邊,卻也擔心一入宮門深似海。
母親真正改變是從大哥去世開始。
大哥的死真的是太突然了。
寶玉小時候,對父親母親的記憶不太深,因為肖似祖父,也因為爹娘身邊已經有了哥哥姐姐,所以他是被養在祖母身邊的。
他得盡了疼愛,只是這疼愛裏頭,沒有多少是來自爹娘的。
那時候爹爹一心培養大哥讀書,大哥也很努力,很出色,年紀輕輕就頗有才名。
母親則心懷期冀跟擔憂,整日不離長姐,恨不得把所有能夠教給長姐的東西都給長姐。
而他呢,在父親跟母親面前,只是個泡在蜜罐子裏,被哥哥姐姐護着的小混賬。
但凡他淘氣,父親便會責打,母親便會哭泣。
他不怕父親的責打,也不怕母親的哭泣。
可是他怕父親說,你知不知道你兄長苦讀是為了什麼?混賬東西你就不能讓為父省點心嗎?
母親也說,孽障,你姐姐進宮是為了誰啊,她去那樣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你竟還不能體諒她,真真是孽障。
小小的他很委屈,哥哥當年也曾做過這些壞事,因為他長大了,厲害了,所以說起來童年趣事,都覺得是天才作證。
可是他還沒長大啊,為何就要同哥哥比?
再說姐姐,雖然他年紀小,可是他早就知道宮裏不是什麼好地方,會吃人,進去就出不來了。
為什麼要說姐姐是為了他進宮?他並沒有要姐姐進宮。
他是過慣了富貴日子,人人都覺得他應該要一直富貴。
可是從來也沒人告訴他不富貴是什麼樣,沒有人問過他,是否願意抗下那些擔子。
他們寵溺他,又說他經不起風霜雨雪。
長姐進宮,母親開始有了一些變化,也開始有時間陪他了。
但是長兄的突然離世,卻讓母親瞬間倒下,她再也不是那個雖然嘮叨但慈愛的母親了。
她變得沉默,雖然緊緊盯着他,可是那眼神讓人害怕。
因為,那不是關愛,而是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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