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笑得驚天地泣鬼神
在學習料理之前,金碩曾在寫字樓當過小職員,那時的日子過得循規蹈矩,但有一件事,卻影響了他一生。
當金碩跟關北昇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內心還時有波瀾。
一個明媚的午後,金碩吃飽了飯,正在市中心最大的寫字樓下散步,他愜意地偷偷打着飽嗝,欣賞着來來往往忙碌的人群。
突然眼前一黑,一聲巨大的悶響在他耳邊炸開,他惶恐地睜開眼,看到前方半米處,趴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那時,這人應該已然是個屍體了,不能再叫做是人了。
那一瞬間,他覺得他那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全都被催化成了硫化氫,從他的口中、鼻子中放肆地奔出,當他發現鞋上醒目的斑斑血跡時,他觸電般地把雙腳拔出,生怕染上什麼晦氣,他提着鞋子走到最近的一個垃圾箱,然後光着腳全身而退。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邂逅,假如他稍微走快了那麼一點點,那麼從空中做着自由落體運動的人和他這個在地面非勻速前進的人就會相遇,這很像高中時做過的物理題,樓高XX米,地面上的人距離A點XX米,A點就是做自由落體運動的物體垂直降落到地面的那個點,做題的時候會給個圖,題上就會說如圖,只要你眼睛好使,那麼就會清楚的知道A點是哪個點,然後假設地面的人是勻速前進,忽略一切空氣阻力和摩擦,求:兩人同時運動,地面上的人用多大的速度前進才會在A點於自由落體的人相遇?
這樣的題是可以解的,而且只要聽了課,只要有基礎的智商就能夠解出正確答案,然而,現實生活中,充滿了太多的未知,一切的已知條件都只存在於題目中,所以無從事先做出什麼判斷,因而也就有了許許多的意外,在每分每秒上演。
在電梯裏,金碩聽說,那個跳樓的人是陳阿九。
哦……原來是陳阿九,金碩認得他,他是負責九層到十一層衛生的清潔工,金碩在十層上班,所以經常會碰到他。
他為什麼要跳樓呢?金碩認為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他不想活了,他為什麼不想活了呢,他一直很開心的啊。即使他碰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金碩想他也是不會想到用這麼高級的方式來結束痛苦的。
第二種可能是他失足掉下去的,不過寫字樓都是落地窗,想要從一米多高的地方失足掉下去,也着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要麼他是衝破了玻璃,和玻璃一起同歸於盡的,但是在金碩見到的屍體周圍,沒有發現任何類似玻璃的東西。
而且如果是這樣,金碩現在還能不能活着就成了問題。
如果一個小小的玻璃碎片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想他一定什麼都還沒搞清楚,人就已經到冥界了。
第三種可能是他被人推下去的,但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因為陳阿九從來都不與什麼人結怨,他沒有阻礙任何人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所以冒着危險來推這樣一個人,不是很明智的舉動,除非那個人和阿九一樣。
在寫字樓里,陳阿九的跳樓事件成為了當天最大的新聞,尤其是在九到十一這三層樓中。
金碩坐在格子間裏,心還跳得很快,咚咚的,有種死裏逃生的感覺,他曾與死神真的只有半米之遙啊。
聽着大家拿別人的死來當做有趣的聊天話題,金碩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堵。
金碩想到了許多平時大家調侃阿九的場景,他後悔他沒有為阿九出過頭,哪怕是為阿九說那麼一句話也好,可是他沒有,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沒想到,阿九死了,大家還是這樣的冷漠,一點點的傷心都沒有,哪怕是考慮到以後沒有可調侃的人而傷感一下也好啊,也是連這都沒有。
大家還是那麼激情澎湃的笑着、聊着、鬧着。
金碩不知道阿九死了,還有誰會記得他,他只知道他直到現在還記得。
以後,他想他也會忘記。
還記得第一次見阿九時,他穿着藍色工作服,手上拿着掃把,被幾個人圍在中間。
大家問他,“你叫什麼啊?”
“陳阿九。”阿九靦腆地笑着。
“你是家裏的老九啊?”
“不是。”阿九搖搖頭。
“那怎麼叫阿九啊?”
“不知道……”阿九又搖搖頭。
“你爸爸叫什麼啊?”
“叫趙牛。”
“你爸爸姓趙,你怎麼姓陳啊?”
“我叫陳阿九,我爸爸叫趙牛。”阿九很篤定地說道。
“那你是隨了你媽媽的姓了?”
“我沒有媽媽。”阿九撓撓頭,他對媽媽這個詞沒有什麼概念。
“每個人都有媽媽。”
“我沒有!”
“那你是哪兒來的?”
“我從塘河村來的。”
大家一陣鬨笑,這笑里,也許並不完全是嘲諷,也許會有一些是善意的,單純地覺得阿九很可愛,很憨。
大家工作累了,閑暇時間經常會來調侃一下阿九。
“阿九~”
“我是阿九。”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你怎麼沒有女朋友呢?大家都有女朋友。”
“我沒有。”阿九低下頭,有點失落。
“你們看,這傻子想找女朋友啦。”
路過的人中那些無聊的就會停下來加入這一場盛大的對話。
“阿九,你有喜歡的人沒有?”
“有……”阿九耳根有些泛紅。
大家一陣興奮,“是誰?”“誰啊?”
阿九掃着地,不理大家。
“他還羞澀了,快說,快說是誰?”
阿九掃着掃着,停在一雙金色球鞋面前,指了指他。
阿九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因為他喜歡某個人而那麼開心,大家笑得像節日的鞭炮一樣響。
有笑得肚子痛的,揉着肚子;
有笑出眼淚水兒的,擦着眼淚。
阿九很迷茫。
“你為什麼喜歡他呢?”有人問。
“因為……”阿九不知道該怎麼說,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因為所以。
“小陳,原來他還是個同性戀啊……”小陳是那個穿着金色球鞋剛剛被阿九指的人,他確實是個gay。
“滾!哪兒涼快哪兒獃著去,你是閑出屎了吧。阿九,走,甭理這幫神經病。”小陳拉着阿九出了包圍圈,在自動飲品機里買了兩瓶果汁,自己一瓶,阿九一瓶。
兩人坐在金碩旁邊的位置。
“小陳,他剛才為什麼指你啊?”金碩只是好奇,所以這樣直白地問道,小陳應該不會介意。
“我想他可能只是為了感激我,我幫他修過收音機。”小陳雲淡風輕地解釋道,“那天晚上我加班,看到阿九在樓梯口坐着,在那兒哭,就過去問了一下,他說他收音機壞了,不敢回宿舍,職工宿舍有一條道很黑,每天他都聽着收音機給自己壯膽,那天收音機壞了他不敢回去了。”
“這樣,難怪……”
“好了,我回了。”
小陳走後,金碩和阿九隔着一個空座,各自喝各自的飲料,誰也沒有說話。
沒多久,金碩也回去工作了。
不知道阿九之後去了哪裏,應該又是拖地去了,因為他剛剛掃了地,還沒有拖地。
自從有了阿九喜歡小陳的事件之後,大家總是喜歡拿這個當話題。
“喂,阿九,你說小陳漂亮不?”
“漂亮。”
“哈哈……阿九說小陳漂亮。”
阿九納悶,小陳本來就漂亮,這有什麼可笑的,但他還是跟着大家一起笑,開心地笑,大聲地笑,還重複兩遍,“小陳漂亮,小陳很漂亮。”
這樣,大家笑得更凶了。
阿九不禁擔心起來,這些人會不會笑暈過去,如果有人暈過去了,他是不是就有麻煩了呢,這責任是不是就是他的了。
他會不會因為這個而坐牢呢。
好在,每次他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大家都好好的,沒有誰暈過去。
阿九記得小陳對他說過,老天不難為好人,他覺得很對,他是好人,老天不難為他。
他覺得小陳也是好人,老天也不會難為他,但阿九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在背後說小陳的不是。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突然冒出來,說,小陳是好人。
“阿九,小陳有男朋友了,你怎麼辦?”
“他們都是好人。”
“誰們啊?”
“小陳和小陳的男朋友。”
“你還知道小陳有男朋友啊,阿九知道小陳有男朋友,他還知道小陳有男朋友,哈哈哈……”說話的人抱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阿九看着說話的人,覺得這人瘋了,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你怎麼知道小陳有男朋友的?”一個咬着咖啡吸管的女人問道。
“我看到他們在樓梯里親嘴了。”阿九很得意,這個只有他看到了。
在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幅瞭然於胸、恍然大悟的樣子。
這些人都知道小陳和他男朋友的事情,小陳從來也不否認他們的關係,但阿九說他看到了,大家就都像是自己看到了一樣,滿足了好奇心,也滿足了偷窺欲。
“你覺得噁心不?是不是很噁心,你說,惡不噁心,阿九。”
“為什麼會噁心?”阿九回憶着那個場景。
“當然會噁心。”
“很好啊,他們都很好,很好。”
圍着阿九的人都有點不高興,阿九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次說人的好他們卻不開心的哈哈大笑,真是一幫奇怪的人。
他說他是從塘河村來的,他們笑得東倒西歪;
他說他喜歡小陳,他們笑得又是捂肚子,又是抹眼淚的。
好奇怪,真奇怪。
大家當然不會高興,因為他沒有說出大家想聽的話,如果阿九說,真的很噁心,那麼,大家一定又會像之前那樣,笑得驚天地泣鬼神。
人們覺得這次聊得很無趣,就各自散開了,阿九坐到金碩身邊的凳子上休息,金碩接着上面他們的話題問道:“他們怎麼好啦?”
“他們哪兒都好啊。峰峰每天開車送小陳上班,就送到大門口,然後每天到十樓來接小陳下班。”
“小陳的男朋友叫峰峰啊?”
“小陳是這麼叫的。然後小陳每天都有帶早飯來吃,峰峰經常會打來電話問,小陳就會說他吃過了。”
“你怎麼知道的?”
“很多人來走廊里打電話,我就都聽到了。”
後來阿九又說了很多,金碩突然警覺起來,這個有點弱智的傻傻的人,原來什麼都知道,那麼多的人每天聊着八卦,窺視着別人的秘密,卻都沒有這個他們用來調侃的人知道的清楚和明白。
這些自以為是的人,以為自己是縱覽全局的那個神,以為他們可以隨意調侃着這卑微的人,把他看做是低等的、卑劣的存在。
卻沒有意識到,他們只是這個傻子心裏的一個笑話。
但人總歸是不該知道太多的,即使知道了也該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阿九是不是藏好了自己無意中收集來的秘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樣從高樓上墜了下來,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被眾人所知,永遠不會公之於眾。
金碩也只把這件事告訴了關北昇。
**
關北昇和小七的相識是很意外的,如果不是那趟飛機出了事,如果不是金碩和何美玲當時都在那趟飛機上,大概他們不會這麼早就認識。
在新年即將到來的時候,小七在“材復來”見到了何美玲。
小七終究還是找到了她,當年跑掉的女人。
然而,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她們的幸福時光總是短暫的。
那一天,多雲,陰天,有微風。
小七給何美玲發了短訊:下了飛機一定要第一時間給我信息哦!
何美玲:知道了,放心吧。我要登機了,下了飛機給你信息。
小七:我愛你
兩個半小時過去了,飛機應該降落了。
兩小時四十分過去了,小七翻開手機,還是沒有新信息,也許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報平安。
兩小時四十三分過去了,小七發了信息過去詢問。
小七:下飛機了嗎?
又一個五分鐘過去了,手機還是安安靜靜的,屏幕還是黑漆漆的。
小七把電話打了過去,“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難道是忘了開機?要不要試着打何美玲朋友的電話問問呢?小七踱來踱去,惴惴不安。
小七左手握着手機等待它的振動,右手移動着鼠標翻看着網頁來打發時間、緩解焦躁。
小七記得何美玲曾玩世不恭地說,飛機哪兒那麼容易出事啊,這概率比中彩票還低。
她用何美玲的話來安慰自己,不會出事的,不會出事的。
在小七還沒有讓自己完全平復下來的時候,一個新聞讓小七停止了焦躁。
6月19日中國××航空公司××—××—×××號飛機執行××—××航班任務時在××機場附近墜毀,機上108人全部遇難。
小七想要眼淚留在眼眶,抬起頭,卻發現空調還是那個壞掉了的空調,她突然記起何美玲說過的一句話:家還是那個家,連空調的溫度都沒有變,我們卻……那是小七和何美玲第一次鬧分手時何美玲說的話,當時小七覺得這話很悲傷。
現在,材復來還是那個材復來,空調還是那個空調,那麼多的杯盤還隨意散亂地攤着,你說這次回來一定會好好的收拾一下,可是,你再也回不來了。
小七在這個實驗室再也等不到何美玲了。
之前,何美玲不過是逃掉了,藏起來了,小七還能找到她。
現在,何美玲是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小七再也找不到她了。
這間小小的店裏有她們多少的歡笑和甜蜜,沒有辦法計算,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臨日落,天卻晴了;這是要晴給誰看呢?
小七從洗手池下面的柜子裏拿出那個剩了三分之一的藍月亮柔順劑,念叨了好幾個月都一直沒有拿回到家裏,事情總是這樣拖啊拖的,拖到了永遠無法實現,就像小七永遠也等不到何美玲陪她回家了,永遠也等不到她關店陪她旅行了,永遠也等不到一起光明正大地穿情侶裝了,永遠也完成不了遺願清單上的願望了,永遠也等不到拿同性結婚證的那一天了……
小七按照往常的習慣,關好了窗戶,因為晚上會有野老鼠進來,關好了風扇和燈,並且關上了平時不常關的電腦。
小七把包包整理好,這個包包有一個很可愛的名字,叫做“環遊世界博士小包包”,因為小七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第一次見到何美玲時就背着這個跟着她闖南闖北的包包,所以何美玲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它一點都沒辜負這個名字,連垃圾箱都呆過了的——有次小七和何美玲吵架,在大街上順手把包包丟到了垃圾箱裏,等心情平復之後回到那裏,發現包包還在原來的位置。
她回望了一眼,便輕輕地關上了材復來的紅色大門。
走過鮮花盛開的檐廊,走過古樸的街道,走到街角時發現那面大鏡子不知何時已經被搬走了,突然,那種空曠的感覺肆意地襲來,天邊的夕陽美得刺目,小七想到以前經常在這裏整理儀容,想到平時關於“儀容”和“遺容”的玩笑,胸悶得喘不過一口氣,可這種悶悶的感覺又讓她想起何美玲教她做人工呼吸時的場景,那時多麼快樂,多麼幸福。
材復來隔壁小賣部的大姐一直覺得小七和何美玲長得很像,每次見到她們都會問:你們真的不是雙胞胎嗎?小七和何美玲無奈地微笑着搖搖頭,然後拿着要買的東西溜之大吉,太多的人第一眼覺得小七是何美玲的妹妹,她們感慨:我們到底是有多像?哪有一點像哦。
但連兩人親近的朋友都這樣認為。
小七想,這個小賣部以後是不會再去了,她無法回答大姐為什麼何美玲這麼長時間都沒有來。
同樣的,烤鵝的小店也不會再去了,何美玲經常會去那裏解決午飯,那個味道是何美玲鍾愛的,可她再也吃不到了。
回家的這段路,只需要二十分鐘,而這二十分鐘會引起二十個小時,甚至是二十天的回憶。
事情和事情都是有關聯的,記憶也就隨之豐滿了起來。
就比如,千愛酒店,小七在那裏吃過兩次飯,一次是兩人和何美玲的發小吃中飯,一次是慶祝何美玲的生日。
生日那天早晨兩人還吵了架,緣起於何美玲的那次不告而別,那天晚上何美玲本來還有原材料要購進,最後是交給一個靠譜的朋友,才擠出時間陪小七放鬆了一下,也當給自己過個生日。
和何美玲發小吃飯那天,是因為家裏的電莫名地停掉了,所以那個發小大清早就從縣城跑了過來,小七清晰地記得這個跟何美玲相識多年的老友跑上跑下滿臉汗水焦急的樣子,那天小七的手機總是出問題,打起來很糾結。
也正因為此,才讓小七下定決心買一款新手機,也促使何美玲跟着換了同款的,算是兩人為數不多的情侶物品吧。
想到手機就又引發了新的回憶,去拿手機的那天小七本來是打算回老家的,可是到了火車站又後悔了,便退了票,回家的路上下了瓢潑大雨,兩人第二次淋了個徹徹底底,說道淋雨就又想起了第一次的淋雨經歷。
記憶像個鏈條,一個連着一個,記憶也像是抽紙巾,抽出一個另一個又冒了頭。
很多事情都一如從前,垃圾站的味道依舊那麼難聞,隧道口依舊有火車來來往往。
可身邊已經沒有了你,路過垃圾戰時再也不能把頭埋在你的肩頭貪婪的嗅着你的香氣,再也不能牽着你的手過那個黑暗的隧道了。
小七從“博士小包包”里取出黑色的家鑰匙和黃色的小區大門打卡器,她愣住了,你不在了,這個家還是我的家嗎?你不在了,便不是了。
單元樓樓下的密碼門,小區物業給設定了一個很好記的密碼:131452,一生一世我愛。
小七停在門口,久久按不下這一串數字,站了好久好久,等到裏面有人出來,她才恍恍惚惚地進了門,相愛卻被分隔在了陰陽兩個世界,這是對異地永遠的考驗嗎?
天越來越黑,對面大樓里的燈一盞一盞亮起,那些沒有開燈的人家,是還沒有人回來,還是已經睡了呢?
床下躺着許多綠色的瓶子,瓶子裏的液體已經被小七喝乾,控制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她打開電腦,開機密碼就在她的手下,手指舞蹈着按下那串熟悉的數字。
開機屏幕還是那片蔚藍,磁盤裏還有何美玲未整理完的進貨單,還有那許許多對何美玲來說很重要的私人資料,當然,還有許許多她們一起看過的電影、她們的照片……
此刻,小七找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何美玲留下的旋律,寂寞的季節,我真的受傷了,夜夜夜夜……你為什麼留下了那麼多悲傷的調調,就好像真的是為了此刻的我而唱,小七問蒼天,蒼天無語,何美玲低沉、立體的聲音就這樣盤旋迴環在曾經屬於她們的小世界裏。
手機響了,提示的是短訊,小七打開,發現是信息發送失敗的消息,十點三十二分那條“我愛你”竟然真的沒有發送出去,那之前何美玲便已經關了手機。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小七把手機狠狠摔了出去,雜碎了綠色的瓶子,雜花了手機屏幕,為什麼你連這句“我愛你”都沒有帶走?
小七眼前滿眼模糊的碎片,“我說這一次絕對不摔手機的,我食言了……對不起,我食言了……”
小七扶着床邊去夠手機,一個趔趄歪向一邊,在碎玻璃上重重的蹋了幾腳,小七沒有發覺,也沒有覺出腳底的疼痛,心底的傷痛掩蓋了所有的疼,小七拿過手機發現屏幕定格在了何美玲的最後一條信息:知道了,放心吧。我要登機了,下了飛機給你信息。
“騙子!騙子!騙子!大騙子!”小七絕望地吶喊,“大騙子……”
小七走到衣櫃旁,一路留下一串串鮮紅的腳印,她拿過染滿了何美玲濃濃體香的衣服,讓它吸干苦澀的淚水。
衣服上的味道,聞起來真的跟你在身邊一樣。
以前的等待都是有時限的,以前的想念都是有盡頭的,以前經常會計算着說:還有七十二個小時我們就可以相見了,還有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可以抱抱了……
可是現在呢?何美玲,有誰能給我一個時限呢,我到底要等到何時呢?
即使你告訴我是下個世紀,我都會去等的,可這樣的期限已經不存在了,我永遠也等不到了。
以前每當我說“我想你,我好想你,怎麼辦”的時候,你都會安慰我說“寶貝,很快就能見面了,我也想你”。
何美玲,你現在在哪裏呢,你想我嗎?你還會想我嗎?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愛你的小七嗎?
小七拒絕做飛機,因為一種莫名的恐懼,她一直想着第一次一定要和何美玲一起,即使出了什麼事情,她們至少是在一起的。
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如果可以,這輩子,都不會再做飛機。
或者,如果可以,她想在飛機上墜落,然後死去。
沒有何美玲,這個城市便也不再屬於她了。
小七隻帶走了擁有何美玲記憶的曾屬於她們的東西,然後坐上那輛顛簸的小客車離開了這座城市。
回到老家,小七便有些失了神智。
家人卻不敢詢問,只是盡量保持着平日正常的生活。
“都出來吃飯了。”外婆在廚房大聲喊道。
“恩……”小七回應着,卻沒有動身。
過了好一會兒,外婆來到小七的卧室門口,看到滿床的雜物,小七獃獃地望着這些東西,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把它們整整齊齊的放到盒子中,再一件件攤開到床上,然後再整整齊齊的放到盒子中。
就這樣到了七月底,天開始燥熱起來,小七發現自己還穿着六月時的衣服,她找來短袖換上,突然發現衣服大了很多,瞥了鏡子一眼,淚便留了下來。
這是你沒有見過的我的樣子,這是沒有你時我的樣子。
雖然我還是那個我,可是我已經不是那個擁有你的我了。
堂姐試探性地問小七要不要結婚,畢竟親戚們都在催,小七點了點頭。
小七會這麼痛快的答應,讓堂姐感到非常意外。
第二天,小七去商場買了幾件合身的衣服;第三天,小七去見了相親的對象。
“你好。”禮貌的問候。
“你好。”禮貌的回禮。
“還上學呢吧。”男人問。
“休學了,還有一年畢業。”小七咬着奶茶的吸管。
“那是要等你畢業了再結婚吧。”
“隨便。”
“你是不是被家裏強迫來的啊。”男人溫暖地笑着。
“不是啊。”
男人尷尬地笑着,“你平時都喜歡做什麼,聽說你會跳爵士舞。”
“聽歌。”
“喜歡聽誰的歌呢?張學友的?”男人顯然是做好了課前準備的。
“何美玲的……”
“何美玲是誰,新出的歌手么,看來我是跟不上潮流了。”
“不是。”
男人剛想繼續問下去,小七就補充道:“你不認識。”
男人很識趣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飯後兩人沿着步行街散步,正趕上街邊某服裝店開業,一陣鞭炮聲過後,主持人激情四射的登上了臨時搭建的舞台,東拉西扯一番就下了台,隨後一個不入流的歌手跑了上來。
“走吧”,小七對男人說。
男人正想挽留說聽聽再走,話還未出口發現小七定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舞台上的歌手。
男人以為小七來了興趣便不再言語,其實他不知道小七是被歌曲的前奏拉住的。
小七望着舞台,卻什麼都沒有看到眼中,她真正看到的是遠方的世界。
“多少人走着卻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卻如同死去,多少人愛着卻好似分離,多少人笑着卻滿含淚滴……”
“唱的沒有何美玲好。”小七呢喃。
“你說什麼?”男人大聲地詢問,舞台上的音樂聲震耳欲聾,歌手正嘶吼着。
“沒事。”
男人以為小七想走,便拉過小七,小七卻定定地立着,男人便回過頭繼續看錶演。
“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我該如何存在……”
小七就近找了一個木椅坐下,歌手和行人互動着,很快第二首歌的旋律也響了起來,是再也熟悉不過的青藏高原,小七掏出手機翻出何美玲在小店裏唱歌時的視頻,雖然何美玲的聲音被舞台上的音樂蓋住了,可小七還是只聽得到何美玲的歌聲,當時店內的客人跟着一起鼓掌,一起合唱,那種幸福的感覺再一次充斥着小七的內心。
小七抱膝蜷在木椅上,男人發現后也坐了過來,小七關掉手機,這是只有她能夠欣賞的畫面,只有她懂的旋律。
“你怎麼哭了?”男人拿出一包紙巾遞給小七。
小七摸了摸臉,涼涼的液體,原來真的可以哭得這麼不聲不響、不知不覺。
男人不經意地碰到了小七的手臂,發現小七渾身都冰冰冷的,“天挺熱的,你怎麼這麼冰啊?別是發燒了。”
男人去探小七的額頭,手還沒覆上額頭,只是淺淺地觸到了額前的劉海兒,就聽見小七撕裂般的尖銳喊叫,“別碰我!”
舞台上的歌聲驟然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戛然而止,寂靜,荒漠。
小七抬頭看遠方的天,“夕陽,好美……”小七向男人要了一根煙,男人替她打了火,小七從嘴中吐出曾經最憎惡的味道,透過煙霧看夕陽,還是那麼美,即將逝去的東西怎麼會這麼美呢?小七不懂。
男人打了一個電話后離開了,最後是堂姐來接走了失魂落魄的小七,在出租車上,小七塞着耳機一遍遍地單曲循環着《海闊天空》,事實上,單曲循環的只是何美玲的那句:多少次迎着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這一句里,藏着小七對何美玲最初的悸動。
轉眼到了八月,小七沒有過生日,原本最美的八月,現在卻是最殘酷最傷悲的,這是她們相識的月份,小七又回到了她們相識的地方,她窩在房間裏哪裏都不肯去。
婚期還是定了下來,家人以為小七還和八年前一樣,莫名的躁動莫名的頹廢莫名的哀傷過後就可以慢慢好起來,以為時間可以治癒一切,可他們不懂,之前小七能被治癒是因為有何美玲,有希望,而何美玲已經不在了,希望也就不在了。
十二月,漫天飄雪,小七穿上了婚紗,從此進了男人的家,男人朝九晚五的工作,小七常常自己一個人在家,由於堂姐和男人的爸媽還算相熟,所以公婆對小七也還算不錯,雖然覺得這孩子不太開朗,但還算安靜。
男人開始對小七非常體貼和關心,可漸漸地便對她冷漠了,小七不允許男人觸碰她,甚至無意的靠近都會讓她躲開,沒有哪個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如此的對待,好在他還是個有修養的人,但這種風度也只維持了幾個月的時間而已。
一天晚上,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裏,看到小七靠在窗邊看書,便一把將小七拉到了床上,任憑小七怎樣的掙扎,怎樣地大聲喊叫,都無動於衷,男人扯開了小七的睡衣,那一瞬間,小七停止了無用的掙扎,閉上眼,任憑男人如何動作,男人混着烈酒味道的唇舌肆意侵佔,近乎一種發泄。
男人撕咬着小七的肩頭,用力地撕扯小七的身體,一次次,直到嘴唇上滲出鮮血,直到肩頭的血留到了胸口,直到鮮血染紅了床單。
只有滑落的淚和撕裂般的疼痛,這不是小七的第一次,但卻比第一次還要痛,天崩地裂的痛。
痛到了麻木。
這時,新年已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