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冷了就回家
車子路過凌晨被流浪漢搶劫的地方,不經意看到,祝彩兮還是打了一個激靈,隨即又想到了江望。
也許你心裏有在意的人時,你身邊就常常會出現跟他有關的事情。
沒想到這個燒傷醫院離得如此近,打車只花了起步價的錢。
張紅秀的手臂很快得到了處理,安頓好媽媽之後,祝彩兮去收銀台交錢,那時江望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他看到了她,而她沒有看到她。
江望開始只是注意到了酒紅色的長發,心想難道今年流行這種風格?後來才覺得這身影有些熟悉,見她似乎不像有燙傷的地方,不知道是陪着誰一起來的。
付完款之後,收銀員為祝彩兮指了藥房的方向,江望剛剛就是站在那個方向上的,只是現在他已經再一次走到了她的身後。
取好葯的祝彩兮走回治療室,張紅秀正在休息區休息,旁邊放着一杯溫開水。
“媽,吃的葯我取好了,你燙傷的面積有點大,抹的葯明天我再陪你來這兒換,咱們今天就先回去吧。”祝彩兮攙着張紅秀起身。
“哎呦,我這是燙了胳膊,腿又沒壞,不用扶不用扶!”張紅秀用自己的力氣站起身。
母女倆剛離開房間,江望就從治療室另一側的門走了進來。
一個小護士戲謔地問:“江醫生今天怎麼有空跑這兒來了?”
江望笑着說:“你們忙你們的,我來查一個單子。”
說著就拿起鼠標點開了門診的病歷,右臂燙傷,病人姓名:張紅秀;聯繫人姓名:祝彩兮。
江望快速把祝彩兮的電話存到手機里,然後和護士門插科打諢了幾句就走了。
祝彩兮剛回到家,就收到了一條短訊,劃開屏幕,竟然跳出的是江望的名字。
From江望:明天換完葯給我電話。
回復:
——你怎麼知道我電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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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醫院看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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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醫院附近么?那正好,明天請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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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照顧媽媽,改天再給你電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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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發送——
收到這條只有一個字的短訊回復時,江望和方俊向已經坐在了“二十一號”的包廂里。
“笑什麼呢?”方俊向一口喝乾了杯里的檸檬水。
“看到一條有意思的短訊。”江望拿起水壺把方俊向的杯子重新斟滿。
“什麼短訊,分享一下!”
江望把手機丟過去,方俊向打開一看,倍感無奈,“你逗我玩兒呢!這誰啊?祝彩兮——你交女朋友了?”
“不是。”
“那是誰?”
“我也不知道。”
方俊向嫌棄地把手機丟回去,“搞得神神秘秘的,你可別被女人玩了,女人心都狠,心機也深。”
可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你媽一樣,江望這樣想,但沒這麼說。
江望知道跟方俊向講女人的話題是永遠講不通的。
“昨天那個……”
方俊向脫下深藍色大衣,擄起兩個袖子,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要跟我說這個事兒!咱不說這個成么,昨晚上我爸拉着我說了一個晚上,你們說的我其實不是不知道,可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某些人有多不着調,我也不想跟他們認真,也想左耳聽右耳冒,好吧,我也答應我爸了,以後碰到這幫人,我就特么裝孫子。”
江望安撫道:“別生氣嘛,碰到這樣的人是要講究策略的,碰到什麼樣的人要講什麼樣的話,跟看病一樣,對症下藥,這方面江璉路比較厲害,以後你多跟她交流交流,誰來了都是想要把病治好的,有些人就是沒受過教育,沒有基本常識,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江望,你說我是不是入錯行了啊?”
“甜甜最近也發現自己入錯行,正準備轉行呢。”
“她打算幹什麼?”
“做財務。”
“哦,記起來了,她是對數字挺敏感的。我不當醫生了,也沒什麼擅長的,哎,算了,安生踏踏實實地干吧。”
“你就別想太多了,大冬天的,哪兒來那麼多文青的小情緒。你知道阿甘吧,你知道巴菲特吧,你知道郭靖吧。”江望說到這裏打住了,其實方俊向的心思一向挺通透,偶爾點撥一下就好,說多了反倒適得其反。
這時候飯菜也都上齊了,神仙鴨、辣得跳、炒生菜和拌黃瓜,還有一鍋蛋湯。
老闆進來打了個招呼,說你們不喝酒啊,他們說下午要上班,不喝了,老闆說那你們吃好,正準備走出房間,被江望叫住了。
“老闆,明天晚上你們這的那個長腿主廚在吧?”
“怎麼,明天有聚餐啊,江醫生。”老闆遞出兩隻中華煙,江望和方俊向都接了過去。
“不是,我要帶一個朋友過來,我不知道她吃什麼口的。”
“好嘞,放心吧,黃廚明天恰好是晚班,明天你朋友點什麼就給做什麼,保准好吃!”
來這裏吃飯的客人都喜歡老闆乾脆利落的性格,加上幾個廚師手藝都高超,所以即使飯店位置偏僻,常常也都能坐滿,大多是回頭客和常客帶來的熟人,熟人帶熟人,雪球越滾越大,自然生意興隆。
“明天你要帶的是祝小姐?”方俊向很八卦的問。
“恩?”江望嘴巴忙着分解鴨肉。
“祝彩兮啊,剛剛那個短訊。”
“啊,方醫生很聰明嘛。”
“怎麼,對她有點意思?”
“談不上,明天是她請我吃飯,她說要謝謝我這個恩人。”
“什麼恩人?”
“救命恩人。”
兩人吃晚飯離開時,餐桌上放着兩隻沒有抽的中華煙。
方俊向不會抽煙,江望已經戒了煙。
方俊向家離醫院比較遠,開車大約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這個房子買了有十五年的時間,十五年前,方盛手上有些錢,但還不夠在市中心買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雖然蘇夢情賺得不少,但花銷也大,基本攢不下什麼錢,買房只能靠方盛一個人,所以後來就在離市區較遠的地方買了這個一百六十平米,四室兩廳的房子。
“老婆,咱們把這個房子賣了,換個廣場附近的房子吧,我和向向上班近,你出行也方便,還省油錢,我問過了,大概一平兩萬二,比這個房子大一點,精裝修的,是你最喜歡的歐式古典風格的。這是新建的小區,沒建在馬路邊,曲徑通幽的,我看了,環境不錯,物業也非常好。”
方盛已經無數次地提出這樣那樣的換房意見了,但蘇夢情每次都以郊區安靜,市區人員太複雜、太吵鬧為由一票否決了方盛的換房提案。
這一次,蘇夢情沒有立刻反對。
蘇夢情站在卧室的衣櫃前,挑選着晚上要穿的睡衣,拿出一件在身上比量一下,照照鏡子,再換下一件比量,然後邊照鏡子邊說:“你打算全款買還是貸款買啊?”
方盛沒有表現出喜悅的表情,但內心裏早已經心花怒放了,“這個當然老婆說了算。”
從蘇夢情十八歲開始,和方盛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怎麼可能看不出方盛的情緒呢。
蘇夢情把目光從鏡子中的自己移開,去看方盛,眉梢帶笑,“老公,你就這麼不想在這裏住了啊?”
方盛像個小孩子一樣撅着嘴,“上班太遠了……這一回老婆大人就開開恩吧……”
就在這撒嬌的瞬間,方俊向開門而入,把爸爸這“妻管嚴”的一幕盡收眼底,“爸、媽,我回來了。”
方盛立馬坐正,蘇夢情繼續比量那條手中的裙子,眼睛看着鏡中的自己,對兒子說:“晚飯在冰箱裏,你自己熱一下吃吧。”
方俊向沒再說什麼,轉身帶上門就走了出去。
方俊向現在也才十七歲而已,只是家裏的這種氛圍讓他比同齡人早熟一些,學習成績優秀,跳過幾次級,早早地在醫學院畢了業,因為有了父親方盛的關係,沒有讀研究生就進了江家的醫院,由於經驗還是稍有不足,就先在門診鍛煉着。
小小年紀就有了穩定的工作,父親也是醫生,母親是模特,成績優秀,從小吃穿不愁,雖說談不上是富二代,也讓很多人非常羨慕。
偏偏又有很多女生喜歡方俊向的高冷,只是這些女生並不期待着當他的男朋友,而是想給他找個男朋友,腐女簡直不可理喻的瘋狂。
在同學的不斷慫恿推薦下,他在高中期間看了幾篇耽美文,看了幾篇形婚文,然後他就在想,爸媽是不是形婚啊,他是不是領養來的啊,仔細想想,自己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越來越覺得是這麼回事。
不過這也就是方俊向十二三歲時的胡思亂想而已,是一個迷茫少年的成長困惑而已。
他急求溫暖,於是在大學校園裏談了兩場戀愛,可是他太認真,而對方只是用他來排遣校園生活而已,他的大學時光也在凄風冷雨中度過。
好在進了醫院之後,認識了江家三兄妹,他們對他都很好。
江望是個穩重的大哥哥,常常開導他,給他指引方向,為他疏導心情;江璉璐是個外冷內熱的姐姐,方俊向偶爾能從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多少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江甜雖然比他大了五歲,但他還是把江甜當做妹妹看待,江甜是個樂天派的開心果,無論什麼時候遇見,都能讓他感到輕鬆自在。
可畢竟,他們是他們,他是他,江家是江家,方家是方家。
方俊向曾經看過一個故事,母親癱瘓在床,靠給人補衣服賺錢貼補家用,父親在他五歲時就因肝癌去世了,拮据母親沒能供孩子念完高中,兒子就在路邊賣燒餅賺錢維持兩個人的生活,雖然這個家庭是殘破的,生活也過的很清苦,但這個兒子說,他很幸福,每天他出門時母親都會跟他說一句話:冷了就回家。
就因為這句話,他站在冰冷的街角都不覺得寒冷了,因為心裏是暖的,因為不遠的地方有他的家,家是溫暖的。
方俊向多希望能有個人對他說:冷了就回家。
可是,現在的他,他現在的家,本身就是冷的,回家是冷的,這個家,又怎麼能讓人想回呢。
只是除了這個家,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方俊向這時聽到了敲門聲,“爸,進來吧。”
蘇夢情從來沒有來過他的房間,所以他知道一定是爸爸。
“準備睡了?”
方盛見兒子頭髮是濕的,已經換好了睡衣,顯然剛剛洗過澡準備就寢了。
“恩……”
“我跟你媽商量好了,準備搬家。”
方俊向聽完沒有任何錶情,沒有欣喜也沒有驚訝。
方盛接著說道:“房子是精裝修的,手續辦好以後,月底就能搬進去了,你有個心理準備,最近幾天收拾一下你房間裏的東西。”
“知道了。”方俊向淡淡道。
方盛的話說完了,但是還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他坐在那裏,左看看右看看,兒子的房間不算特別乾淨,但東西不多,物件放得還算齊整,他心酸地想到,一般的家庭里,兒子的房間應該都是媽媽來收拾的吧,可是蘇夢情……哎……
方盛站起身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
比起那個下落不明的女兒,方俊嚮應該算是幸福的了吧,畢竟和親生父母住在一起,畢竟有個完整、富足的家庭。
他哪裏會知道,事實上女兒比兒子過的更幸福呢。
十幾年來,方盛無時無刻不想着被他拋棄的女兒,他充滿了愧疚感,不知道她在天涯何處,不知道她有沒有回來的那一天。
他非常想去找尋,但他又顧忌蘇夢情的想法,每每總是在心裏琢磨,最終也僅限於這點琢磨而已。
直到現在,方俊向還不知道自己有一個親姐姐,而且她離他並不遠。
“媽,你能自己回去吧?我約了個朋友……”祝彩兮扶着張紅秀走出治療室。
“能能能,你不用管我,我這不是啥大事,就燒破點皮,我又沒老年痴獃,你快見你的朋友去吧。”張紅秀生怕耽誤了女兒的時間,忙不迭地往醫院外面走。
“媽,你慢點走,我朋友還沒過來呢,我幫你打個車。”祝彩兮緊跟兩步,強迫降下張紅秀的腳步速度。
“也不遠,打什麼車呀,走幾步就到了。”
“媽!”祝彩兮嚴厲地叫道,張紅秀一臉憨厚的笑,“你這孩子。”
可站了近二十分鐘,都沒有一輛空車路過,祝彩兮握着媽媽的手,心裏有點着急。
今天風有點大。
這時一輛太空灰色的寶馬X6停到了他們的面前,江望走下車,走到她們面前。
“上車吧,我送你們。”江望為她們打開後座的車門。
張紅秀一愣,以為他認錯了人,但很快從女兒的表情看出,這應該就是她約的那個朋友。
祝彩兮向張紅秀解釋道:“媽,這就是我今天約的朋友。”
說著母女二人陸續上了車,剛一上車,祝彩兮就感到了瞬間的眩暈,因為她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這種氣味調動了她的每一個細胞。
江望是個稱職的醫生,邊慢速開着車邊向張紅秀講着燒傷后的注意事項,每一條都解釋得很清楚,每一點都說得很詳細。
張紅秀問道:“你是醫生啊?”
江望說,他是這個燒傷醫院的醫生。
祝彩兮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她在回想,遭流浪漢搶劫的那天晚上,江望開的是什麼車,可是想不起來了,當時驚魂未定,又很緊張,沒有注意,但一定不是今天這一輛,今天的是SUV,而那天的是個小轎車。
張紅秀笑眯眯地時而看看女兒,時而看看江望,看來這個男孩子知道她們住在哪裏,因為車徑直向東景花園小區開去。
如果這是女兒的男朋友就好了,她和大海就可以放心了,大海晚上出工前一定要跟他說說這件事。
車開到小區門口,張紅秀堅持不要祝彩兮繼續送了,祝彩兮也覺得不好再讓江望等她,就讓母親自己上樓了。
“謝謝你啊……”祝彩兮這才向江望道謝。
從後視鏡中看了眼祝彩兮,江望臉上有着若有似無的笑,簡單地回道:“不用謝。”
“你怎麼知道我電話的?”在她的記憶中,她並沒有給江望留下過電話。
“你留在醫院的。”剛才他跟媽媽說他是醫生來着,在燒傷醫院上班,難怪那天晚上那麼晚他會路過關州銀行。
“你是醫生么?”祝彩兮還是明知故問,因為她想不到其他的話題。
“恩。”
祝彩兮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她一向不懂得發起一場談話,只好淡淡地應一聲:“哦。”
“祝彩兮?”這是江望第一次叫這個名字。
“恩?”她在醫院留了電話,自然也留了名字,他記下了電話,自然也會記下名字,這很合理,但是從一個心儀的男人口中說出自己的名字,祝彩兮還是感到了這三個音節帶給她的衝擊。
“你還是學生?”
“我快畢業了……”
“在哪兒實習呢?”
“還沒找到實習單位。”
“要我幫忙么?”
“不用……”他料到祝彩兮會這樣拒絕。
江望和祝彩兮並肩走進“二十一號”時,裏面正好有人迎面走出,兩個方向的人都互相禮讓了一下,然後祝彩兮再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祝彩兮?”
祝彩兮抬眼一看,有點陌生,但好像在哪裏見過。
祝彩兮的臉上寫着困惑,對面的人自我介紹道:“我和馮開一個宿舍的,我叫杜坦。”
“哦,你好。”祝彩兮恍然想了起來,宿舍長提過幾次這個人,記得是校學生會紀檢部的部長。
“馮開最近還好吧?”雖然很不想再提起這個人,但她並不討厭他。
杜坦苦笑道:“就那樣吧,又被他爸和他姐姐關起來了……你搬家了?”
“恩,我換了個地方住。”
江望看見了店老闆,便走進去和老闆聊了兩句,也為了給祝彩兮和杜坦一點對話空間。
杜坦嘆口氣,說:“你搬走了,馮開還經常到后牆路那面,為了能偶遇你,他也真是可憐。”
祝彩兮也倍感無奈,“杜坦,你勸勸他吧。”
“勸能好使的話,他早就好了。對了,他是你男朋友。”杜坦用頭指了一下江望。心裏不禁嘆道,好挺拔的身型,一眼看得出的精英,一身妥帖的打扮,找不出一點瑕疵。
如果祝彩兮眼光這般高的話,馮開確實是打動不了她的。
祝彩兮回頭看了一眼江望的背影,說:“不是,我前幾天遭了搶劫,他救了我,今天我請他吃個飯,算是答謝。短時間內我是不會找男朋友的。”
門口的一陣風恰好把最後這句話吹到了江望的耳朵里,江望依然不動聲色地和店老闆說著話。
“哎……你要是找了男朋友,馮開沒準就能想開了……”
祝彩兮低頭不語,杜坦也知道,這樣的事情,祝彩兮一點錯都沒有,只能怪馮開自己想不開。
馮開真是對不起自己的這個名字,乾脆改名叫“馮想不開”得了。
江望領祝彩兮進了之前定好的雅間,豐盛的飯菜很快就上齊了,大多時候是江望在說,祝彩兮聽着;或者江望問,祝彩兮答着。
一頓飯沒有吃很久,結束時,兩人都不清楚是否還會有下一次的見面,雖然已經有了彼此的聯繫方式。
飯後出了雅間,店老闆熱情地迎上來,“吃的還好吧?”
祝彩兮禮貌地笑着說:“挺好的。”
店老闆遞給祝彩兮一包口香糖,“來,拿着。”然後轉身對江望說:“方大醫生和方小醫生也在這兒吃飯呢。”
江望知道他說的方大醫生是方盛,方小醫生是方俊向。
江望朝大廳窗口的位置看去,方盛和方俊向正相對着吃飯。
“你等我一下。”江望對祝彩兮說完朝窗口走去。
祝彩兮手裏拿着口香糖,靠牆邊站了站,看着江望的背影,背影停在一張桌邊,突然,一張記憶深處的臉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到一團火在心底熊熊燃燒了起來,眼睛也給燒紅了,燒熱了。
不覺中,手中的口香糖被她捏出了怪異的形狀,扭曲起來。
跟着扭曲的還有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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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
睡着睡着,祝彩兮突然驚醒,似乎隱約聽到隔壁碗碟碎裂的聲音,難道催債的又來了?不對啊,陸南這時候應該在學校才對。
祝彩兮掀了被子立馬跑過去,陸南家的大門被踹爛,倒在地上。
她衝進去兩三步,想想手上缺點啥,又趕忙趁人發現前跑到衚衕里找戰鬥工具,剛好有家門前立着一把割草的大剜刀,她想都沒想,把一切後果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抱着大不了同歸於盡的想法,滿眼血光地沖了進去。
進去一看,畫面跟祝彩兮設想的差距太大。
陸南瀟洒地站在一堆被打的稀爛的人群中間,突然想起老師前一天剛講過的一個成語“鶴立雞群”。
“丫頭,你挺適合當女土匪的。”陸南瞅了祝彩兮一眼,對她說:“走,借你家地方洗個澡。”
他問都沒有問,丟下一地傷員,就拉着祝彩兮去了她的家。
“用哪個?”陸南指着疊成一摞的臉盆問祝彩兮。
祝彩兮說:“紅色的。”
陸南抽出那個祝彩兮用來洗澡的紅盆,單手脫下校服丟進去,接了井水很快把它洗好晾在了衣桿上。然後他才脫下貼身的白色背心,對着陽光瞅了兩眼,毫不猶豫的將它丟進了垃圾桶里。
陸南邊壓着水井邊問祝彩兮:“吃飯了么?”
祝彩兮望着他的後背,上面有很多結痂的傷口,可能是她感冒的緣故,嗓子啞的不行,“還沒有,我剛起來。”
陸南接一點水就淋一點到身上,很快洗好了上半身,祝彩兮不清楚他要不要脫褲子洗下半身,趕忙向屋內走去,並找了一個合理的借口,“我去吃飯。”
陸南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有那麼一兩滴甩到了祝彩兮的手臂上,涼涼的,濕濕的,讓人心猿意馬。
“我洗把臉就給你做飯,你先去量體溫。”
也許是在強光下呆了太久,也許是因為他太耀眼,進到房間后,祝彩兮眼前白光閃閃,一時看不清面前的景物,她能聽到小院中陸南洗臉的聲音,一秒,兩秒,十秒,三十秒,水聲停了,她急忙從床頭找到體溫表,夾到腋窩下,不敢抬頭,不敢去追尋他的身影。
她祈禱,她小小的心思,不要被任何人知道。
“多少度?”陸南探頭問祝彩兮。
她回過神來,從衣擺下抽出體溫表,看了一眼,“三十八度五。”
他說:“你還在燒。”
祝彩兮摸了摸臉,確實還燒着。
很快,他端着小桌走了進來,已經穿上了半乾的校服,他問她:“放哪裏吃?”
祝彩兮不假思索道:“床上。”
他把小桌放到祝彩兮身邊,然後坐到了床尾。
她以為他會跟她一塊吃,但是他沒動筷子,他靜靜地等她吃完,把桌子放到地上,然後表情略嚴肅地問祝彩兮:“丫頭,你最近見到房東了嗎?”
祝彩兮想了想,確實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房東叔叔了,以前晚上睡得迷迷瞪瞪的時候,偶爾還會聽到房東走動或者小聲說話的聲音,最近一個月他好像都沒有回來,而祝彩兮此時才注意到其中的不尋常。
“沒有……”
陸南兩手握在一起,互相搓着,看了看祝彩兮,說:“我聽說,房東晚上到砂廠上夜班,已經有段時間了。”
“砂廠?做什麼?”祝彩兮緊張地問道,隱約覺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具體做什麼活兒我不清楚,經常去看小劇場的那些人說不止一次看到房東大叔在台上流鼻血,有人還說他現在有一隻眼睛已經看不到了。”
“姐姐知道嗎?”
祝彩兮口中的姐姐指的是房東叔叔的女兒莫莉,莫莉和陸南是同班同學。
“應該知道了,今天班主任找莫莉談話,我剛好去送卷子,聽到老師在勸她不要退學,她可能是想回省城打工。”
“退學?為什麼退學?”
陸南沒有回答祝彩兮,而祝彩兮已經猜到了答案。
祝彩兮不知道陸南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她,但是他做的對,他雖然一直喊她丫頭,但是他沒有把她當做單純無知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兒,大人總喜歡低估孩子,其實他們是高估了自己。
陸南,沒有低估了她,也沒有高估了自己。
他沒有做一個袖手旁觀的鄰居,也沒有做一個多管閑事的鄰居,他總是把事情說的做的那麼恰到好處,於無聲中,給予最大的幫助和力量。
“丫頭,吃藥。”
“哦。”
他沒有要走的意思,歪靠在床尾的牆上,閉着眼睛,祝彩兮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試探性地問道:“陸南……”
他不清不楚地“恩”了一聲。
祝彩兮接着問道:“你說,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陸南換了個姿勢,朝祝彩兮這邊轉了個方向,祝彩兮用餘光看到他在盯着自己,很認真地回道:“弱肉強食。”
“像動物世界那樣?”
“恩。”
“人和動物,總有不同吧。”
“有。”
“是什麼?”
“動物永遠不知道這個不同是什麼,而人總有一天會知道。”
“哦……”那時的祝彩兮還似懂非懂,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丫頭,快點長大。”
“我也想快點長大……”
長大了就能去追尋自己的生活,就能理直氣壯地去了解真相。
後來,陸南為祝彩兮唱了一首歌,是她從未聽過的旋律,她問他這首歌叫什麼,他說不能告訴她。
原本叫什麼並不重要,但陸南這樣賣關子,反倒引起了祝彩兮的好奇。
祝彩兮知道問不出答案,便作罷了。
他的低吟淺唱,是一顆會發芽,會開花的種子,深深埋在祝彩兮的心裏,每當她憂鬱絕望的時候,都會盛開,飄香。
他問祝彩兮:“誰唱的好聽?”
“什麼誰唱的好聽?”
“我和其他那些給你唱過歌的人,誰唱的好聽?”
“沒有其他人給我唱過歌……”
“那一定是我唱得最好聽。”
還好,陸南沒有問祝彩兮為什麼沒有人給她唱過歌。
還好,他沒有問她有關父母的事情,沒有問她的身世。
他沒有問,真好,他一向這麼善解人意。
晚上祝彩兮把私藏的六萬塊錢拿了出來,房東家姐姐驚訝地看着她,“小兮,這錢哪兒來的?”
祝彩兮撫摸着這些錢,得意地笑道:“我從五歲的時候開始攢的,一點一滴攢起來的,我都沒有花掉。”
姐姐紅了眼眶,把祝彩兮抱進懷中,她不想讓她看到她的眼淚。
她們就這樣抱了很久,誰都不想表現出軟弱。
祝彩兮知道,這個姐姐,曾經也穿着最漂亮時髦的衣服,玩着時興的電子產品,有一幫聊得來的好朋友,擁有着令人羨慕的童年,可現在,正常的生活都變得艱難起來。
她們像一對親姐妹一樣,彼此扶持着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
誰都不願開口講在學校里碰到的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也不敢輕易問一句,你在學校開心嗎,你交到好朋友了嗎,她們都怕對方強顏歡笑撒一些令人疲憊的慌。
這六萬塊錢緩解了房東家的經濟壓力,房東叔叔聽說姐姐要退學去省城打工,無奈同意辭掉砂廠晚上的工作,在她們姐倆的強烈要求下,去醫院全面檢查了一番,遵醫囑休息了幾天,暫時失明的右眼漸漸恢復了視力。
一連幾天,祝彩兮都看到陸南的那條黃毛大狗在垃圾堆里找吃的,開始以為它只是貪嘴,後來發現它身上越來越臟,簡直快成一條流浪狗的時候,才意識到陸南可能好些天都沒有回家了。
祝彩兮給狗狗煮了一大盆胡蘿蔔吃,然後又給它徹底洗了個澡,用稻草給它安置了一個窩,上面鋪了厚厚的墊子。
晚上祝彩兮特意沒有睡,搬了小凳抱着狗狗坐在狗窩旁,支着眼睛等姐姐回來,可是到了後半夜,姐姐都沒有回來,最後她實在困得熬不住了,直接和狗狗睡在了狗窩裏。
第二天早上,是被姐姐叫醒的。
“小兮,你怎麼睡這了?”姐姐驚訝地拉祝彩兮起來。
祝彩兮笑嘻嘻地說:“等你來着,你晚上去哪兒了,怎麼沒回來?”
姐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敷衍道:“沒什麼,你等我幹什麼?”
“哦,對了,我把陸南的狗帶回來了,陸南是不是去哪兒了,好像好幾天沒回來,這狗一直在撿垃圾吃,他去學校上課了嗎?”
姐姐背對着祝彩兮,收撿着晾衣架上已經晒乾的衣服,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祝彩兮多想了,她覺得姐姐一直在迴避她的目光。
“他請了幾天假,今天應該會來上課吧。”
“哦……”
這時祝彩兮突然看到姐姐的褲子上有一小片血跡,“姐,你是不是來例假了?弄到褲子上了……”
姐姐把收了一半的衣服塞到祝彩兮手裏,然後神色慌張地躲進了房間。
那之後很久,祝彩兮才知道姐姐原來被一個叫方盛的人玷污了,而他為了掩蓋真相毒死了姐姐,房東叔叔得知噩耗一病不起,不日也過世了。
自此,祝彩兮就記住了方盛這個人,姐姐的錢夾里有一張方盛的一寸照片,藍底的,照得無比清晰,眼鼻耳口長什麼樣,祝彩兮牢記在心,只要看一個局部就能認出這個道貌岸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