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林少佐離開時,憲兵問他要不要把鮑天嘯關起來。林少佐呵斥:混蛋,鮑先生是主動來向皇軍提供情報的良民,為什麼關起來?
事實上也不需要關起來。此刻這幢公寓,本身就是個監獄,比監獄更壞。在這裏,飢餓不僅是懲罰,比懲罰更陰險。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沒收的食物仍舊放在公寓裏,是一個詭計。謀略,日本人喜歡這樣說。撒一把米給一群餓壞的雞,不用多久,你就會看到一地雞毛。他真是看準了。
鮑先生,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們請你來吃飯,就在這裏,他朝另一扇門揮揮手。那是與衛生間正對的房門。左右兩扇門,他向左揮手,鮑天嘯進煉獄,向右,據說有美味佳肴等候他。如同一台詭異佈景,讓人幾乎要懷疑門後到底有沒有他所聲稱的東西。如果打開門只見到破裂的牆壁,我一點也不會吃驚。橫七豎八的板條、灰塵、蜘蛛網,就像任何一座劇場的後台,就像任何一個爆炸現場應該有的樣子。
我不能休息,筆錄必須翻譯成日語。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又滑稽又危險:要把林少佐審訊時講的中國話翻譯成日語,再交還給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願意,也可以樂在其中。從審訊記錄中目睹一個神秘女人漸漸成型,越來越生動具體。我看到鮑天嘯轉換風格,到後來竟開始炫耀技巧,遣詞造句。
鮑天嘯多次提到那個女人善於變化。剛開始他詞句儉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飾,女人很容易改變形象。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個比喻,說就像一種蘭花,在炎熱潮濕的天氣里,你一轉頭她就盛開。我懷疑這比喻來自某本小說,可用在這裏並不合適。他意在形容起初覺得那女人二十歲剛出頭,但轉頭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我認為無論如何,從含苞待放到開花,時間可不止樓梯上擦身而過那十幾秒鐘。
“不,她看起來不像舞女,就算高級舞女也能一下讓人認出來。她們一看就知道。”
“眉毛沒有修過,不是那種拔得很細的眉毛。舞女才會那樣。如果你是一個舞女,即使你不喜歡那樣,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樣,不然別人怎麼知道你是舞女呢?”
“當然,我不能說她是好人家的婦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時候膽子很大。”
“交際花?絕對不是那種類型。我甚至覺得她有點土氣,鼻頭上汗津津,額頭上也是。好像剛剛出過很大氣力。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她像是剛剛從內地跑來上海。火車站輪船碼頭上剛剛下來。如果她換一身傭人衣服,你也不會覺得奇怪,不會覺得不合適。”
所以他沒有起疑心,一個女人獨自來到公寓,拎着一隻形狀古怪的大盒子。再說,他為什麼要生疑呢,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
林少佐沒有讓這個說法輕輕滑過去,他說:“但是現在你覺得確實很可疑,一個女人提着一個形狀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說說盒子形狀?為什麼現在會讓你覺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種扁扁的點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樓梯舉着手,要不然網兜垂到地上,盒子會撞到樓梯台階。那動作很吃力,很奇怪——現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記錄時盡量按照原樣:不太恰當的斷句,為表示猶豫或者強調而刻意重複,富有意味的語氣。這給翻譯帶來很大麻煩,我的辦法是做一些標記,比如加個括號,寫幾句註腳,諸如“看起來他不是十分確定”、“他略微提高聲音”之類。
當天審訊快結束時,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門房,那個老——老錢(我提示道),他為什麼沒有看到這個女人呢?在調查記錄中,老錢告訴我們,那天下午,沒有看到閑雜人等進入公寓大樓。鮑先生,你下樓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個老錢在做什麼?如果知情不報,這個老錢就很可疑了。
老錢可能沒看到。他從來都是坐在躺椅上,聽無線電上來來回回那幾齣滑稽戲。我想鮑天嘯對此確實很有把握。這隻無線電是英國房東回國前送給他的。除了睡覺,無線電永遠打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