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天嘯是個會惹麻煩的傢伙,這個我早就對丁先生說過。

林少佐笑着宣佈,他始終認為想像力比事實更重要。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罪犯,這種工作與鮑先生構思一部小說之初,從虛空中捕捉一個模糊的形象,讓他逐漸浮出迷霧,變得清晰,變得活生生,變得好像伸手可以觸摸到,兩者有何區別?真相是一種獎品,但它本身從不發光。想像力才能照亮你穿越陰暗迷霧之路。

林少佐說,他不會限制鮑天嘯,你可以隨便說,記憶、想像、事實、虛構,什麼都可以說,什麼他都想聽。但是,每一部小說最後都要讓讀者來裁決。這一次,他本人希望擔起責任,鮑天嘯負責講故事,由他來評判。如果他喜歡鮑天嘯講的故事,他將會請你去那邊——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門一揮。那裏有一個圓桌。桌上放着紙和筆。鮑天嘯可以在紙上寫下任何想吃的東西。任何飯館酒樓、任何菜式,鮑天嘯都可以寫,他會派人馬上去買回來。

假如不喜歡他講的故事,林少佐惋惜地撓撓頭,告訴鮑天嘯:“你就會被送到那裏。”

他指指衛生間:“滬西憲兵隊的柔道專家們在那裏等着你。不會太久,你只要堅持半小時。那之後,如果你能繼續,我們就接着下一輪。你看如何?”

我希望有那個女人,真有。真相不僅是獎品,當真相可以殺人的時候,它也便是可以拿來活命的本錢。如果鮑天嘯有這筆本錢在手上,我就比較放心。他不會把丁魯跟他交易那件事當本錢吧?他有那麼笨么?女人是個好主意,陌生女人,那更好。大家都脫清干係。把炸彈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間裏,女人沒有問題,也許更加合適。鮑天嘯這個開頭很不錯,有個陌生女人站在樓梯上。

日本人接管這裏后,海軍武官府派出爆破專家,最終確認那是一次延遲引爆。這個情況只有極少數人曉得。連巡捕房都不知道,雖然他們最早進入現場。

鮑天嘯這個有關陌生女人的情報,與上述結論相吻合。來得正是時候,讓人有點吃驚。難道是所謂“真相總是在它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或者,鮑天嘯確實有那種小說家的神秘天賦?

“鮑先生,請你開始吧。”

三點十四分,這一次他相當確定,因為臨出門前,他瞄過一下掛鐘。他關上房門,但沒鎖。出門買煙他習慣那樣。這裏沒什麼閑雜外人,再加屋裏確實也沒什麼值錢東西。

他進樓梯間時,那女人正上樓。燙卷短髮,不是全部都卷,是發梢有一點卷。用過一點口紅。淺灰色細格薄大衣,束帶收緊打個偏結,上樓梯時能看見藍色旗袍,可能是那種寶藍色。不太確定。

啊哈,修長美麗的年輕女郎,林少佐起勁地說,在旗袍上加一件風衣確實很合適。鮑天嘯說,他在衣着方面沒把握。高跟鞋,加上帽子,女人很容易改變形象。很容易。林少佐贊同——尤其是如果她受過訓練。

“鮑先生,你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正在上樓?”

“是上樓。”

“原來如此。所以你能看見高跟鞋,也能看見帽子和捲髮。”

有些人從開始就有完整的故事,你施加壓力,不斷誘導,你在同一點上反覆地提問,在一遍又一遍重複中,他會完全亂套。有些人正相反,他們的故事會越來越清晰。審訊時做口供如此,想來鮑天嘯他們寫小說也會這樣吧。

“她上樓,你下樓。鮑先生,你怎麼知道她要去三樓丁先生房間?”

“想起來了,她跟我說過話。她問我,丁先生在不在家?”

“很好。她跟你說過話。你覺得她說話像哪裏人?”

“上海口音,稍微夾點蘇州話。”

“你告訴她沒有?”

“是。我告訴她丁先生不在家。”

“你知道丁先生不在家?”

“丁先生不是普通人。他在不在家鄰居都曉得。有很多保鏢。”

“是么?”林少佐饒有興趣,“丁先生讓他的警衛人員站得到處都是?”

我話到嘴邊急剎車。

“有兩個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門外馬路上,靠着電線杆抽煙。天氣好,有太陽,就搬個椅子。三樓樓梯間進去,也有。他們天長日久,吃吃香煙說說話,都跟公寓門房老錢混得熟,有時候就坐在門房間。”

行動大隊這些人,要說打架鬥狠動刀動槍,大約都算角色,規矩是沒有的。整天在公寓裏上上下下,又沒什麼正事做。不是站到人家門框勾搭傭人,就是坐在門房抖腳吹牛皮。丁先生出事,總歸要吃一點苦頭。但責罰有大有小,如果到後來找不到刺客,日本人要論起來,就拿鮑天嘯說的這幾句,至少多蹲兩年大牢。

“那天是‘天長節’,丁先生安排警衛人員都去觀禮。”我說了一句。丁先生已死,保護手足,我職責所在。

“她拿着什麼東西?”

他說她提着網兜。裏面有一隻大盒子。

“大盒子?有多大?”

鮑天嘯雙手比畫,想一想,手又更分開些。

“有點像是點心盒子。”

“什麼點心?那麼大盒子?”

“當時覺得是點心。現在想想,也許不是——”

“為什麼現在又覺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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