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有人說,鮑天嘯絕對不是自作孽想尋死。他自己找上門,向日本人報告刺客線索,舉動看似發瘋,其中卻另有緣故。“他是不是想到日本人那去找靠山?”當時老錢猜測。他敲開每一扇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把消息告訴大家。

此刻公寓中人,好像得了某種自閉症,又好像螻蟻退縮到洞穴中,不相往來。樓道寂然無聲,整幢公寓似乎只有老錢是活人。他照舊按時上樓巡視,咳嗽聲大得像個國王。他訓斥那些窗栓,在樓梯間咒罵熱水瓶,宣佈每家每戶必須將寫有自家門牌號碼的熱水瓶拿回家,即刻執行。一轉身,他又拿掃帚出氣,一腳把它踢到牆角。

即使是日本憲兵,也不得不與老錢妥協,承認他與眾不同的地位,依靠他管理這座被佔領的公寓。由他負責掃除樓道垃圾,修理不時會出點問題的管道,他成了這塊被佔領土的主人。他與站崗的憲兵比畫手勢,他任性地敲敲隨便哪家的房門。公寓中有幾位先生太太他素來敬畏,認為“有身份”,難得人家跟他說幾句,他也都垂着手陪着笑。可憑着新近獲得的地位,如今他也能板着面孔拒絕,那個不行這個不能。看到人家愁眉苦臉輕聲輕氣,他反而要開幾個玩笑,聲音特意說得響亮,好像如此一來,身份高下就能得以鞏固。

後來,也是老錢最早轉變看法,蹺起大拇指,一五一十說起來,好像當初他就能識於微時,看重鮑天嘯,並與他結交。他是鮑天嘯的堅定辯護人,又好像成了他的鐵杆戲迷,好像在他眼裏,鮑天嘯所有舉動都意味深長,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目標。

即使到那時,關於鮑天嘯的動機仍存在爭議。反對者說他不過是賭一條爛命,是淹死前胡亂抓根稻草。他們內心深處也許有點不安,當初他們逼迫他,弄得他只好去找日本人。但就算他們隱約感到愧疚,也不會自己站出來扛下罪名。不管怎麼樣,鮑天嘯確實偷吃了人家的東西。生死一線間,一小片麵包、半碗米飯都性命攸關。怎麼能說他們先前做得不對呢?

封鎖第三天,人都餓昏了頭。近來,日本憲兵隊頻繁出動封鎖,但此前從未動過食物的腦筋。封鎖把公寓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監牢,而斷絕糧食就像是再加上另一層牢籠。飢餓使人彼此隔絕,成了孤魂野鬼,每個人都躲在家中,躺在床上,坐在角落。

鮑天嘯卻忽然活躍起來,神神秘秘放出消息,說他有辦法弄到吃的。現金交易,一袋米五百塊。一瓶美國進口牛肉精,五百。一罐福牌樂口福,三百。在戰前,這兩三袋米的錢就能買一輛小汽車。有人咋舌,可是也有人出得起。再說,你也要替人家想想,憲兵隊封鎖下組織黑市交易,抓到會被槍斃。

說實話,我聽說價錢這麼貴,也是吃了一驚,沒收的糧食堆在工具間,林少佐把鑰匙給了我。我有一大堆食物,我的腦袋也還正常,我還能像正常人那樣判斷一樣東西能值多少錢。

那樁買賣,細節無從查考,大概是鮑天嘯收了錢,但沒有按照約定給貨。可能給了一部分,後來突然斷貨。我想他一開始不過是想從中騰挪,希望用后賬補前賬的辦法來應付。他沒錢,他又是個天吃星下凡,在這種情形下,誰會不拿過手的糧食先填飽自己肚子呢?他可能覺得,哪天封鎖解除了,事情不就結束了么?一旦雲開日出,別人也不會太為難他吧。但他虧出個大窟窿,騰挪不開了。於是,有人鬧起來。

蔣存仁領頭,他是房東。公寓真正的業主是一個英國洋行老闆。一年前回國,離開前把公寓名義上轉讓給蔣存仁。私底下再另做一份協議,約定哪天他回來,有權無條件收回公寓。

審訊鮑天嘯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房間。我住302室,除了震碎幾扇窗,炸裂一堵牆,一隻熱水瓶和兩盤瓜子翻倒在地上,爆炸沒有對這個房間造成更大影響。但爆炸給我個人生活帶來一個需要好好斟酌的難題。爆炸之前,我只是追隨丁先生,為他工作。爆炸過後,我卻成了個如假包換的漢奸,給日本人做事。漢奸這兩個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只當成一句玩笑話。

要不是蔣存仁,我寧可在隔壁混到半夜睡覺時再回來。因為還能開火做飯,如今301室有一種詭異的家庭氣氛,好像在刻意上演某一部角色錯位的喜劇,一群慣於打家劫舍的強盜圍坐飯桌,說著些家長里短。外面有更狠的日本憲兵,他們只得輕聲細語。

甚至連女人都不缺,楊家媳婦來幫廚,要把一切都收拾妥當,她才能帶點剩飯剩菜回家。假如來個外人,可能誤以為小周才是她男人。

是門房老錢替蔣存仁上樓傳話,說他想來見我。他在擔心什麼呢?我虛掩着房門,他像個老烏龜慌了神,從門縫裏先伸進來一隻腦袋,又縮回去,然後悄無聲息進了門。

他驚魂未定,呼哧呼哧喘氣,多半覺得剛剛那幾步路是冒了大險。

“你們好大膽子,敢做這種事情。”

我索性嚇唬他。

“都怪鮑天嘯這個王八蛋。馬先生,你要出來講一句公道話。”

我忽然明白他是來威脅我的。在這齣戲中,他會是主角。他手上有好幾副牌呢,他可以花錢買通我,也隨時可以翻臉。這是老一套,好多年不用了,但現在仍可以信手拈來。

我恰到好處地笑了笑,點上一根香煙,裝得沒有看見他正熱心地盯視着桌上那杯樂口福。

“老蔣,你太不小心了。”我板起臉教訓他,“做人要老老實實,不要投機取巧。你的花樣太多了,在日本人背後你也敢瞎胡搞。你是有案底的。”

他的手停在口袋裏抽不出來了,我好奇那裏頭有什麼。小紙片?金條?或者他其實就是想掏一包香煙?

“你的情況,特工總部是很清楚的,憲兵隊也不會不曉得。民國二十四年,你在南市搞了一個抵制日貨協會,查抄了很多日本商品。租界裏所有抗日分子,我們都摸了底,你是記錄在案的。”

他激動起來:“啊呀,馬先生,那時候誰知道他們會打進來?那時候誰不喊兩句抗日口號?丁先生也是反對日本的,馬先生你不也是反對日本的么?”

“但你是明星,你振臂一呼,別人就跟在你身後。報紙上都有你的照片呢,你站在查封的商號倉庫門前,手上還高舉着一面小旗子。你們理直氣壯,政府也拿你們沒有辦法。委員長自己是打算低調一些,先把國內的建設搞好。可是你們吵着要抗日。所以沒有辦法,只好聽你們的。”

“怎麼——馬先生,你實在是高看我了呀,馬先生,馬先生!你這麼說,我只能跟你說實話。查封日貨,那都是騙騙洋人頭,我們那都是看那些囤賣日本貨的商人賺了大錢,氣不過么。”

“你們?是你自己吧?拿國家大事作幌子,煽動民眾,實際牟取私利。就是你這樣的人,把委員長逼上梁山,不惜與日本一戰,把汪先生拖下水的也是你這樣的人。”

你自己也不過是個漢奸,我忽然覺得好笑,你是想拉他來墊背么?玩弄這個小人物,翻他的底牌,揭露他,讓他自慚形穢,好讓自己心安理得?

南京撤退時,特工總部包下那艘“建國”輪,把多年積累的情報檔案全都搬到漢口。一年以後,這批檔案又從漢口黃陂路平漢鐵路黨部二樓搬到重慶川東師範。啊,我還忘記了一段呢,剛剛到重慶那會兒,全都亂了套,應該先是在儲奇門藥材公會吧?房間分不過來,大家都擠作一堆,一扇門上掛七八個牌子。在漢口時,所有人都往外跑,去鐵路飯店,那裏有女人,也有牌局。那可真是醉生夢死。也不能怪這些人,國共合作,全民抗戰了,大家都找不到工作目標,連單位都要讓人家拆了。檔案箱子破了沒人管,全都堆在院子裏,碰到下雨天,成箱成箱泡爛。很多檔案就此丟失,找不到了。有些事情也遺忘了,沒人記得。可我還記得一些事情,能夠記得的東西,你都能記住,對么?

蔣存仁,一住進甜蜜公寓,我就想起來了。民國二十五年,嗯,我要提醒自己,如果是給林少佐編情報,要寫成昭和十一年。好吧,誇大事實沒有必要。丁先生要我對公寓所有住戶做一個簡單調查,安全考慮。門房老錢告訴我二房東蔣先生從前做過抵制日貨協會會長。因此一切都想起來了。蔣存仁,一度改名叫蔣國讎,後來又改回來。他在使用蔣國讎那個名字的一年多時間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搖着一面小旗,在街上吶喊。他嚇壞了租界裏那些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日本貨被沒收公賣了,再也沒有人敢跟日本人做買賣了。日本政府威脅南京,南京發佈禁令,不準取締日貨,協會關門,蔣國讎改回原名。

但是他不知從哪裏發了一大筆財,開了一家銀行,租界裏從此多了一位新貴人。沒人知道他的錢從哪裏來,風傳他把拍賣日貨所得侵吞私用。但是在上海,只要你有錢,沒人能拿你怎麼樣。

我不打算把他那段歷史告訴日本人,我只想讓他閉嘴。因為偷偷把食物賣給鮑天嘯的人是丁魯。把工具間鑰匙交給丁魯,讓他從那取走憲兵隊沒收的糧食的人,你們覺得還能有誰?“每次只拿一點”,“從下面拿,上面照樣堆起來,把中間挖空”,“每次拿多少都要告訴我”。我一邊給丁魯定下七八條規矩,一邊懷疑他會不會照辦。

我問蔣存仁,他們到底有什麼打算,是真想跑到日本人面前去告狀么?他們真覺得日本人會主持公道么?

不,他說,他們只是嚇唬嚇唬鮑天嘯。誰知道他真害怕了,自己先去招惹日本人。難道搶先一步告狀,他自己就能脫罪了?難道東西不是他自己賣給大家的?他們手上可是有證據的,人證物證都有,有他親筆寫下的欠條呢。他要敢在日本人面前胡說八道,大家商量好了,所有人一起咬他,咬死他,就說是他偷偷把糧食運進公寓,他一定有一條秘密通道,誰知道呢,也許英國人當年造這座公寓的時候修過地下通道呢。民國二十年閘北打仗,天上扔炸彈,後來新建房屋,很多都修了地下室。也可能下水道——

我覺得很有趣,把人關起來,想像力倒豐富了,鮑天嘯竟然成了個神秘人物。

“地道?”我驚訝地說。

“要不然那些東西怎麼弄進來?”

“他為什麼要偷偷把糧食運進來賣呢?”

“就是跟日本人對着幹麼!鮑天嘯本事大得很呢,告訴你馬先生,我可不想害人家。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能跟日本人說。鮑天嘯鬼得很呢,常有陌生人來找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不是說那些舞女。有一趟他不在家,對面濟世藥房的跑街把一包藥粉放在門房老錢那,讓轉交給鮑天嘯,老錢隨手放在桌上,藥房先生急叫起來,說這東西不能碰水,一碰水要爆炸。”

我警惕地看着他,講故事要適可而止,有些故事會要人命。

“他常去愚園路頭上那家無線電行呢。聽老錢說,他會擺弄那些東西,自己在家裝無線電呢。你說馬先生,他會不會有一個電台?”

“電台?”

我越發驚訝了。

“要不然他怎麼跟外頭聯繫呢?做買賣要通消息呀。”

“蔣先生,”我不得不嚴肅地說,“你一定是小說書看多了,有些話瞎講起來,弄不好是要殺頭的。”

“是是,馬先生,鮑天嘯是寫小說的,他們寫小說的人是有點神神秘秘。有時候做事情在平常人看起來,就像小說一樣。”

“你剛剛說,鮑天嘯那裏常有女人?”

“這個事情,你要問老錢。他坐在門房間,公寓裏哪一個門洞出什麼花樣,沒有他不曉得的。”

“你們是嫌這裏不夠亂吧?這點小事情,要鬧到日本人那裏,要鬧到殺幾個人你們才安寧?”

“就是想請馬先生從中斡旋,叫鮑天嘯這隻赤佬不要再惹事了。”

“林少佐審訊鮑天嘯,我也不在場。那件事情不曉得他有沒有對日本人說。不過林少佐後來也問過我,好像他們在說一個女人的情況,你們回去想想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抓到刺客,你們都要把腦子放在這件事情上,仔細想想爆炸那天公寓有什麼反常事情。至於你們之間那點小事情,最好就此閉嘴,鮑天嘯那邊,我會警告他。”

如今回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決定不把實際情況透露給蔣存仁。鮑天嘯去找日本人,根本不是要把私下買賣糧食交代出來。會這麼做的人一定是笨蛋。鮑天嘯當然不是笨蛋。蔣存仁卻以為鮑天嘯是要“搶跑道”,在日本人那裏佔住先機,說不定反咬一口,說他們自己偷偷做買賣,到那時他們再說什麼日本人都不會相信,可能會覺得他們出於報復,攀誣上鮑天嘯。

但鮑天嘯此舉,我當時確實解不透。說實話現在也沒有完全想通。人到發急了,是可能往絕路上找生機。誰讓老蔣他們那麼逼他呢?也許他覺得,如果日本人聽信他的話,解除封鎖,公寓居民總不見得不顧這大恩大德,仍舊要跟他算賬吧?又或者日本人沒有解除封鎖,單單以他重要目擊證人的身份,在憲兵隊保護下,公寓居民也不敢對他怎麼樣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封鎖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封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