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那天下午,他在趕稿子。最近有一部連載小說聽說過么?《孤島遺恨》,他矜持地告訴我,連載三個月,沒想到讀者喜歡。編輯部甚至專門請他吃燒江鰻,獅子樓上雅座里,老沈問他,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個十天半月。

“那天下午,大概三四點鐘樣子。應該是三點半左右。我寫上一段,就會停下來看看時間。我總是那樣,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後。”

有人在樓道敲門,輕輕地,但很急促。聽聲音他以為是隔壁。201室住着趙太太,於是他好奇心發作,悄悄跑到門后,凝神細聽。當然啦,那是很自然的,他是作家么。如果是在敲趙太太房門,誰會沒有興趣呢?

你沒聽說么?他詭秘地指指我的桌子,這種事情能不能不要寫下來?趙太太去年剛成了寡婦。就在春節前幾天,趙先生在家門口被人槍殺。趙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級警官。為維護公董局僅剩下的那麼點尊嚴,葬禮辦得特別隆重,從維爾蒙路到格洛克路,一路上都有人圍觀送葬隊伍。葬禮結束后,趙太太立即搬了家。過年時巡捕房還專門派人到甜蜜公寓,給趙太太送來一大筆撫恤金。

你不知道么?說起來也對。你們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戶了。沒有人敢隨隨便便跟你們說話。

“這麼說來,你膽子很大。你不是常常主動找丁先生說話么?你不還總跑到三樓我們那兒來么?”我笑着說。

他沒有理會我話中嘲諷之意,堅持要把關於趙太太的故事講完。聽說那時候趙太太剛搬來沒多久呢。剛過了年,是正月里。半夜三更門房老錢上樓關燈,你說巧不巧,撞上姦情了。男的站在門口,趙太太站在門裏。啊呀呀,趙太太連褲子都沒穿。

“瞎說。”

老錢說,掛在她屁股上那條短褲,跟不穿有啥區別?就這麼跳出被窩急急來開門。那不是正月么,你想想,夜裏有多冷。老錢真是個人物。你想知道這地方有什麼新鮮事?到門房間坐坐,陪他吃吃花生米,喝杯黃酒。他是“包打聽”,情報販子,故事大王。他還有考據癖。他會從床板下掏出一本畫報告訴你:喏,就是這種式樣,趙太太也是穿這種短褲。無人質疑,因為趙太太只在自家衛生間晾曬褻衣。

鮑天嘯站在門口,耳朵幾乎貼在門上。他好奇心發作,一定要活捉苟且偷歡的姦夫淫婦。這一次輪到他了,他要向大家證明,誰才是這座公寓裏真正的故事之王。但敲門聲不是在隔壁。他失望了么?

“我想起來了,人都去虹口公園了。‘天長節’慶典,丁先生請大家去觀禮。”

連傭人們都去了,典禮后憑門票領取福袋,大福糰子、金平糖,女傭們最喜歡。丁先生拿來一疊門票,丁魯領着幾個人一家一家送。這證明公寓到處覆蓋的護壁板是有用的,他坐在自家房間能聽見敲門聲,完全是因為周圍太安靜了。

他抓起褲子穿上。他午睡剛起來,裹着棉被坐在桌前埋頭書寫,他喜歡把自己裹成一隻大口袋來寫作,就像雜誌上木刻的巴爾扎克。他來到門外。有人在三樓敲門。三樓是丁先生和你們這些人住的。我們從來不去三樓,但大家都曉得,三樓是不斷人的。丁先生有警衛,有保鏢,也有傭人。來了訪客,301就會有人出來接待,他們總開着門。

敲門聲持續了一會,客人開始說話。是刻意壓低聲音地喊叫。這會兒他聽清楚了,是女客。他站在樓梯邊,豎起耳朵,聽見門鎖咔嚓作響。於是戲劇性的一刻出現了,他快步上樓,從樓梯間伸頭看。陌生的女人,兩隻手都在鑰匙孔上,一隻捂着另一隻。地上放着一個大盒子,套着網兜。

“你們說話了么?”

他問了,丁先生不在家么?她回答了,那我等等他。

“這麼說,她進門了?”

松鶴樓蝦油拌面送到時,鮑天嘯已完成供述。林少佐站在審訊桌前很快讀完筆錄。他打開盒蓋,三隻仿製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麵條上厚厚覆一層艷紅蝦腦,閃閃發亮。

不,這一點鮑天嘯無法給出肯定答案。回想起來,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只是“認為”他聽見了打開門的聲音。

可是林少佐,同文書院和陸軍大學的高材畢業生,既是中國通,也是出身於參謀本部謀略課的後起之秀,在他面前,可不容易矇混過關。你說的任何話,他都要親自實驗。他命令兩名憲兵去樓下,一個站在樓梯間,一個跑到二樓鮑天嘯家,關上門,站在門后。憲兵隊耳朵最尖聽力最好的兩個,如果鮑天嘯能聽見,他們當然也能聽見。如果連他們都聽不見,那麼鮑天嘯十有八九在說謊。

而此刻,林少佐站在鮑天嘯面前,盯視着他,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他又轉到椅子背後,伸手拍了一下鮑天嘯的肩膀。

他坐回審訊桌,摸摸領扣,又抱着手臂,好一陣不說話。然後他開始笑,笑得越來越響,笑得像是在演戲。他把碗端到面前,用手指比齊筷子,把麵條卷進嘴,牙齒閃閃發光,如某種不知名的刑具。他吮吸,咀嚼,紅色蝦油沾滿嘴唇,他故意延長這惱人的聲音,讓它在室內迴繞,鑽進別人的腦子,讓人坐立不安。

“鮑先生,幾分鐘前,我們做了一個小小的試驗。結果證明那天下午你根本聽不見303房間的敲門聲音,你欺騙了我們。你想誤導皇軍。可是,為什麼呢?你為什麼想把皇軍的注意力轉到公寓外面去呢?我們不禁要這樣想,是不是你早有所知,了解真正的罪犯是誰?也許那個刺客就是公寓中某位居民?難道你本人參與其中,所以你想轉移皇軍視線?”

憲兵從陽台上提來一隻水桶,面和碗全都扔進桶里。他們從背後猛踢鮑天嘯座椅,他連人帶椅翻倒。有人抓住他的頭髮,把他拎起來,按着他,跪到地上。

右側那扇門原本通向衛生間,瓷磚已重新鋪設,甚至搬來一隻新浴缸。現在那裏變成刑訊室。也許是因為地面堅硬,容易清洗。

林少佐點點頭,憲兵把鮑天嘯拖進衛生間,關上門。很快傳來一陣沉重的悶響。二十分鐘后鮑天嘯回到審訊室,他被放回座椅。衣服破了,手臂僵垂。憲兵隊不常使用刑具。他們用拳頭打,用皮靴踢,或者把人提起來往地上摔。

“鮑先生,小說家常常會出差錯,有些關鍵細節不合邏輯,於是整個故事就垮了。讀者會覺得自己有權質疑,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批評作家。但還來得及修改。挑剔的讀者很有好處,他們提供意見,幫助你講出一個好故事。”

鮑天嘯改變了說法。他在樓梯上見到了那個陌生女人。他急於領賞,所以對事實做了一些改動,而且不免添油加醋。這一點林少佐是能夠理解的,作家們不都這樣么?

他並沒有埋頭寫作,沒有那麼專心。實際上,那天下午他寫得不是很順利。他出門買香煙了,煙雜店在馬路對面。碰巧在樓梯上遇見那個陌生女人。

少佐說:“時間呢?”

“三點半左右。”

“你遇見她——準確的位置在哪裏?”

“我剛出二樓樓梯間,正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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