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98章 人心裱糊匠
大寒時節降大雪。
距西北捷報入梁城剛好二年整。
才二年,潘仲詢太師鬚髮已雪白,高大挺拔的身姿也塌了下來,背脊微陀,兩肩耷拉松跨,彷彿不堪肩頭重擔一般。
潘太師輕車便衣,只是從旁門進入了天波府楊家,在管家楊老伍的帶領下,徑直進入祖公堂給滿架子的神主牌位和謄寫在簿上的前年戰死西北的三千名英靈上香。
白茶園西廂廳的一張小圓桌上,一隻碟子裝了鹹菜,另一隻碟子裏裝了兩個荷包蛋。一盤稀粥,兩副碗筷。
平時老太太和貼身丫頭楊珍珠就在這裏用餐。
潘太師接過余老太太親手盛的稀粥,夾了一箸鹹菜,低下頭,呼呼地扒粥。
“兩年了,我委實不敢來,我心裏愧疚,沒有臉面來見故人。”潘太師直把盤裏的稀粥都吃完了,才不得不停下來。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這便是楊家的命。”老太太聲音平靜,看着潘太師雪白鬚髮,怔怔發獃。
楊令與潘仲詢有少年同窗之誼,後來二人都投了軍,楊令去守西北,潘仲詢則跟隨先帝南征北戰,討平了中土。十二年前,掌握了半朝兵馬的潘大帥解散了麾下三十萬兵卒,打散到北方邊關各處,單身一人入朝做了兵部尚書。二十年磨礪,升遷到太師高位。
按照大頌律例,這二十年來,潘太師從未踏足天波楊府,楊家人也從未跨入過潘家的門檻。
老太太擎了一把舊傘把潘太師送到出門口,絲毫不在乎那些暗處的眼睛。
“潘大人保重啊,一去不返是少年,別硬撐着。”老太太把手中紙傘遞給潘太師,伸手朝着停在門口的馬車一引,算是作別。
潘太師沒有回府,大雪黃昏里,卻是去了國子監。
張夫子有家室在大梁城裏,但每次潘太師來國子監,不論晨昏晝夜,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他,彷彿國子監才是張夫子的家。
仍然是老規矩,燒刀子就花生。尋常市井裏三個銅錢一壺的高粱燒刀子,五個銅錢任抓兩把的花生。
大冷天,老人獨居冷冷清清的屋裏沒有一隻火盆,真捱不下去。
張夫子用火鉗把花生一隻一隻貼着火盆內沿擺下去,不一會,火盆里就升起了煨花生特有的焦香。
張夫子把火盆里的花生夾出來,你一個我一個,分攤到自已和潘太師兩人面前的小碟子裏。
潘太師只是眯着眼伸手烤火,並不言語。
張夫子剝了一顆花生仁扔到嘴裏,大概是心太急,花生仁還很熱,燙了舌頭,急得張夫子張大嘴呵氣。
“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小心燙猴。”潘太師緩緩道。
“就你潘仲詢耐得住性子!”張夫子反唇相譏。
兩兩無言。一把花生吃完,幾杯愁酒下肚。張夫子忽然道:“還是煨芋頭下燒酒風味更獨特些!”張夫子閉目回味往事。
二人還是少年時,貧窮的潘狗屎和張犟驢,在大雪天裏,經常煨芋頭充饑。煨芋頭捧在手中暖手,吃到肚裏暖胃。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李棠溪進來,手裏提着一個籃子,籃子裏裝着鴨蛋大的香芋,個頭勻稱,顯然是細心挑揀過的,最適合烤火時煨來當零食。
在潘張兩位先生面前,李棠溪只有幹些湯酒煨芋頭瑣事的份。
“杜芷舟在蘇州怎麼樣了?杜老鬼已經兩次跑過來跟我要人了,……王臨川呢?”潘太師問正在撥弄芋頭的李棠溪。
“杜芷舟在蘇州有範文稀指點,又有幾位得力助手,動作快了些,來信說草案已經完成。過了雨水節氣,沿原路返回檢驗一遍,查漏補缺,立秋就可交稿。王臨川動作遲緩些,沒有助手,全靠自已一手操刀,至少要比杜老二遲半年吧。”李棠溪放下手中火鉗,提起酒壺,邊為潘太師和張夫子斟酒,邊侃侃而言。
“河道和碼頭的事解決了,可江南稅課,才是大事呢,八字還沒一撇,心裏不慌嗎?”張夫子憂心忡忡問。
“能不慌嗎?大頌國運全在於未來十年的北方戰事,北方戰事全繫於江南稅課,江南稅課在於人心,江南人心在於廟堂上那撥官老爺們結成的桐黨。”潘太師輕輕皺了皺眉頭。
“十年之內,從朝堂到草莽,從遼東到嶺南,從東海太倉到蜀中瀘水,把一盤散砂的人心,不說聚砂成塔,但總得有個大致的雛形吧,談何容易哦!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江南賦稅占舉國一半,人心的問題不解決,拿什麼跟國力佔優的北庭死嗑?冀、晉、豫、隴和蜀中可以提供兵源,可沒有江南的糧帛,將士們在邊送吃啥穿啥?”張夫子似是喃喃自語,又像是提問天下人。
大頌立國三十七年,南北兩朝澶城議和已過去二十二年,大梁城繁花似錦,車水馬龍,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
大梁城,乃至江南、江西、瀟湘、嶺南和蜀中的富貴人家和高門豪閥,從四十年前先祖兩腳泥濘滿手血污兢兢創業,到當下子孫鐘鳴鼎食衣錦漱玉,誰家的屁股上沒夾着見不得日頭的腌臢事?積土成山,風雨興焉。這些腌臢事便成了橫流的污水,終究要彙集成流,最終成了人世間看得着的鴻溝,教此岸衣食無着過得艱難痛苦的民眾失望了絕望了,彼岸的有識之人也漸漸對世道失望。人心散了,社稷焉能不崩塌。
“咱們一起做一做那千瘡百孔世道人心的裱糊匠?”潘太師忽然舉杯向張夫子和李棠溪二人。
“嗯,這才是我所認識的潘仲詢!”張夫子舉杯相碰,故意講反話,“我還以為你這就要縮頭老烏龜一輩子呢。”
潘太師原來深藏在心底中的那些痛苦悲傷負疚,一下子全部從眼眶中奔湧出來,舉杯復舉杯。
張夫子一臉淡然,李棠溪一臉訝然。
“一國皆病,病來如山倒,病好如抽絲。再者,人心墮落如高山滾石,人心上升卻如舉石登山。難啊!水滴石穿,久久為功吶。”張夫子一杯進肚,又伸手向李棠溪示意斟酒。
“明日,老子便上朝罵娘去!也該到了砍幾顆腦袋的時候。”潘太師不用火鉗,直接伸手從火盆中揀出一個竽頭,“燙手的竽頭,咱們也不是沒啃過。”
“人心縫補,無非是叫大多數人不失望,不絕望。怎樣叫人不失望?就是把道理講清楚。天底下沒有人生下來就該坐享其成,君主死社稷,大夫死宗廟,百姓死山河草野,這是國家破滅山河破碎時的道理。在此之前,將士死沙場,商賈地主納稅課賦,百姓輸糧邊關,是奮起抗爭的道理。再在此之前,廟堂上官僚要克已復禮,市井百姓安守本份,這是未雨綢繆的道理。誰聽不進去老子嘴裏的道理,老子便要拔出軍刀來,用刀子跟他講道理。”潘太師軍旅出身,青壯時豪雄海量,但此時已微醺。
“酒來!棋來!今晚無事,且把酒棋等捷報。”潘太師搖搖晃晃站起來。
終究下不成棋局。潘太師青壯時,以三軍統帥之高位,卻能在錯綜複雜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對都、營指揮得如臂使指,這樣的常勝將軍棋力能差了?張夫子臭棋簍子,李棠溪倒是踴躍欲試,但被張夫子的眼神給止住了。
潘太師把棋盒扣在棋盤上,棋子全倒了出來,黑白各占的半邊江山。
“人心唯微。人心升降,如煙霞流雲,是不夠牢靠的,鎖得住城門,關不住人心。”潘太師動手拂亂了棋盤上的棋子,黑白混雜,“一場毫不起眼的市井糾紛,往往會釀成人心如大雪崩一發不可收拾的風波,所以收拾人心,需要誠惶誠恐,兢兢業業一刻也不能放鬆,唯恐細微之處出了紕漏,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許多吃過大苦頭,經歷血淚生死的老人,大都凋零,青壯年沒有經歷過那些撕心裂肺,無法想像先人的苦難,或者不把前人的嘮叨絮語當回事。大梁城每每接西北戰報,無非是天波楊家高高升起一竿白紙燈籠,還有紅牆琉璃巷裏的慟哭幾聲,更多的呼號痛哭,有着大梁城兩重高大厚重的城牆和琴瑟笙簫隔離,聽不見。”潘太師邊說,邊伸手從棋盤上提起十顆白子。棋盤上本來棋鼓相當的黑白棋子,白子立即呈現了劣勢。
“西北一役,明面上是我們贏了,可我們傷筋動骨的程度遠甚於北庭,四萬多人死在西北,四萬多戶家庭,得對朝庭失望乃至心生怨恨?天下承平已久,人命金貴,都怕死啊,可那些沒死人的家庭,能有幾人記得在西北的四萬多人,有幾人知道他們為何而死?有得有失,失大於得。”潘太師說著,又提起了三顆黑子和五顆白子,這下白子更是雪上加霜。
“西北捷表入梁城之日,以及前年立春日報國寺國子監士子辯論問答會,杜老二兩場胡鬧,扳回一城。”潘太師提起三顆黑子。
“範文稀治蘇州,政聲斐然。扳回一城。”
“山東大野澤剿匪,大梁城內缸瓦巷殺人案至今未破,一得一失。”潘太師各提黑白棋各三子。
“高御史獨子被殺案未破,廟堂上人心離析,市井額手相慶卻無濟於事,失一城。”
“襄陽城採生折割案告破,沛阿二身份揭破被武林亂刀分屍,襄陽王質子入京,毒士蘇詡遠遊邊關,中土胸腹得安寧,得一城。”
“崇關黃柏站穩腳跟,掃凈污垢,得一城。”
“皖北方十三起兵,禍亂三十餘州郡,嶺南、蜀中多處亂賊起事響應,中土大地大小烽煙一十七處,民心離亂,失十城。”潘太師在李棠溪狐疑和張夫子的冷眼中,毫不豫提了五十顆白子。
“有失有得,方十三起兵,未曾不是好事,毒瘡早發好過遲發。”大逆不道的話不能講,一直默然不語的李棠溪只好搶着提起十顆黑子。
“黔州知州庸憊無為,一味搜刮激起十六洞生苗叛亂,致使朝庭變生肘腋,失兩城。”
“杜老二在江南打了一架,引發一場朝野口水大戰,已經給江南講了一課,可惜江南聽不進去,其它地方倒是聽進去了,得兩城。”
“大河改道,魯地飢凍,人心浮動,失兩城。”
“……”
“……”
棋盤之上只有三顆黑子和一顆白子。潘太師一肚愁腸酒,化為兩行渾濁淚。
“範文稀。”
“杜芷舟。”
“張慶之、王臨川等一批青壯年。”
李棠溪說一個名字,提一顆黑子,把三顆黑子全部提完,留下天元目上一顆白子孤零零茫然四方。
“廟堂,江湖。既是染缸又是油鍋。如高御史之流,早就熏染成烏麻漆黑,還煎熬成焦枯油渣,枯槁得沒有點兒人樣。我要掀翻它,把範文稀這樣的中流柱砥柱遠離中樞,把杜芷舟、王臨川、張慶之這樣的後起之秀放出牢籠,讓他們出去看看萬里錦繡江山的青松白雲和滿山杜鵑,看看阡陌村落雞犬相鳴,看看人間還剩下的可愛之處,在心田裏多裝一些人間雨露,不要乾涸成黃沙瀚海。”李棠溪沉聲道,“潘太師與我們還有十年之約呢,我埋了一壇新汾酒,期待十年之後開壇與潘太師賀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