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99章 老武夫說書老儒士罵街

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99章 老武夫說書老儒士罵街

信誓旦旦說要次日在金鑾殿罵娘的潘太師喝多了,誤了次日上朝。

李棠溪在御書房裏向皇帝告假三日,不準。

“臣和侯玉階這些天被罵慘了,又不能在朝上撒氣,還得貼笑臉假裝大度。陛下就不能體恤一下,讓我出去逛幾天街喝頓花酒消消氣?”李棠溪在當今天子爭儲時就跟在身邊,憊懶狷狂的性子早被皇帝熟知。

“侯愛卿是不是也要和李知政一起去喝花酒?”皇帝笑問書房裏另一個人。

“臣沒李大人福氣。西北催糧催餉,臣急得焦頭爛額,戶部鐵公雞一毛不拔,臣正尋思去綁票他一家老小呢。”崇關大定,侯玉階難得笑語灰諧一回。

戶部尚書鐵中良,工部巡河吏出身,是個油鹽不進的主,除了治河所需銀錢撥得飛快之外,其他各部去要銀錢,都是雙手一攤,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守財奴作風,直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皇帝斜了李棠溪一眼,李棠溪趕忙岔開話題:“去年立春報國寺儒生辯論會太過冷清,臣今年想去請一位老前輩出山鎮場子。”

“哦?!說說看!”皇帝被勾起興趣。

李棠溪鬆了口氣,藉著端茶喝茶的機會,偷偷用袖子拭了額頭的細密汗珠。幸好幸好,皇帝陛下上勾了,要不去跟鐵公雞要錢要糧的差使就要落到李某頭上,鐵尚書那一套幾裡外都嗅得着的酸詞,叫人領教過後終生難忘,要命的是酸詞熏着也罷,鐵公雞噴完了口水還不給錢!

“臣受潘太師委託,去請杜老太爺出來罵人。順便保個媒,拐個大豬蹄膀子回家過年。”李棠溪笑吟吟地應對。

李棠溪青衣小帽,雪中夜訪杜家。

“不見不見……”已經喝得微醺躺在躺椅上烤火的杜老太爺一聽是李棠溪拜見,還孤身便服,便氣打一處來。

李棠溪上次登門還是五年前,兩手空空白蹭了一頓酒不說,還把杜老爺灌迷糊了,把杜老二他么叔視同囊中之物的工部侍郎在酒桌上給褫奪了,杜老太爺半個月之後才回味過來不對勁,從此把李棠溪視同仇寇。

“恭喜杜老爺賀喜杜老爺!”杜老太爺說不見的話音還未落下,門外已經響起李棠溪爽朗喜慶聲音。

“我睡著了!”杜老太爺在屋內大着嗓門回應。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門外又響起了李棠溪溫醇的嗓音,還如學塾蒙童一樣搖頭晃腦背詩經,“晚輩可是奉旨保媒來的,還請杜老太爺醒醒,準備點酒水,扣個豬蹄膀子給我這個媒人解解饞。”

五更雞鳴,許久不上朝的潘太師第一個到皇宮外的候漏院簽卯。等了許久,才有陸續上朝靚見的文武大臣來候朝。

過幾天就是歲末除夕,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就是為了過個年,朝野上下該乾的事都收尾了,跨年的事,也都停頓下來,大家都是人,都得輕鬆幾天過個年。

司禮太監已經清了清嗓子,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拉長聲調唱“有本上奏,無事退朝”,被潘太師打斷了。

“這些年河清海晏,皇上拱垂而治,各位同仁也清閑,老臣沒事,許久不見大家,仿着天橋的口舌場子,來給大家說一段,給大家捧個笑場?”潘太師模仿天橋說書人瞎子顧順的樣子,雙手一抱,向朝上各位大臣做了一個圈揖,惟妙惟肖。

皇帝趙垣想起李棠溪說過請杜老太爺出山罵街的事,當下忍俊不禁,大喝一聲好,摘下手上的扳指向潘太師拋了過來,十二分紈絝地喊道:“賞了!”

御史台一位骨鯁老臣卻十分不高興,跪地讕阻:“廟堂之上……”

話剛開頭,就被潘太師硬崩崩打斷了:“這地兒不是天橋菜市口嗎?哪是什麼廟堂哪,這不,前些天諸位還在這裏吵成一團的么,還動了手,不少人頭髮鬍子都被揪掉不少吧?!”

“崇關奏章未到,各位就在此地又吵又撓的,外人不曉得的,還以為是市井裏面長舌娘們捕風捉影搬弄是非呢。”潘太師把頭上帽子摘下來倒捧在手上,話頭一轉吆喝起來:“諸位看官聽眾,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

“去年冬至日,國子監太學生杜由在江南一個小郡里和當地學子們打了一架,打架的原由,諸位聽說過么?認真想過么?西北一戰,不到兩個月死了四萬多精銳鍵卒,楊氏在西北的三千餘人死絕,楊氏一門孤寡,至今無十七歲以上的成年男兒。楊氏被圍時,以一萬五千人拚死了北庭二萬多人,一萬二千豫隴子弟無人苟活,未死一人的江南,學林士子盡道楊令不知兵!?”潘太師停頓一下,冷笑一聲,“二十二年前,先帝被圍澶城,江南的士子們,是不是也要腹誹一句英明神武的先帝也不知兵呢?怎麼就輕而易舉落入北蠻子的圈套了?”

“潘老頭一介粗鄙武夫出身,今天就與諸位說說沙場上的舊事。”

潘太師撩起朝服下擺塞進腰帶上,兩臂一甩,寬大的袖子卷在手臂上,背着雙手,眯着一雙虎目,緩緩地踱步。走到一位年輕的御史面前,斜着眼憋了一下這位雙手輕輕發抖正四品年輕官員。

這位年輕的清貴劉御史出身富殊的江南,家鄉與杜老二打架的地方相距不遠。年紀輕輕,學業有成,在國子監求學時,便被朝上各位滿腹經綸的老大人交口相稱,後來考了進士,才外放三年就召回京中,四五年時間,升遷之快令同輩難望其項背。

潘太師忽然閃電出手,一把奪過劉御史手中捧着的玉笏,照着他的腦門用力砸了下去,劉御史滿面鮮血淋漓,昏倒在地,千金難買的玉笏碎成數塊,半點不值錢了。

“這場波及朝野的口水之爭,便是你這廝在背後賣弄聰明出謀劃策推波助瀾。讀的聖賢書,做的卻是豬狗事,老頭子今日就是殺雞儆猴。”潘太師指着地上的劉御史罵道。

“二十二年前,北庭舉國之兵,把先帝圍在澶城。先帝甘願背負了青史罵名力主與北庭和議,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大頌子民過幾年逍遙日子。否則一咬牙,打爛了半壁江山,把侵入中土的北庭人剿滅了,贏一個身後武帝謚號不在話下。是不是有人要說先帝怕死啊?先帝十七歲跟隨太祖征討四方,提矛躍馬,親冒矢石。在澶城,以九五之尊,在城頭上親自挽弓射賊,身旁飛矢如蝗,可是個怕死的人?”潘太師閉上眼,一字一句鏗錚有力。

“澶城之圍消息傳出,豫隴兩地軍卒民夫勤王,解甲輕裝,以十搏一,硬是靠人命把數百石米粟推到澶城城下。那些米粟,都是染血結成塊,用水泡數個時辰方才散開,熬成粥后,入口一股血腥味直衝腦門。”潘太師咬牙切齒,腮幫子上筋肉跳動。

“蜀中道路崎嶇艱險,出劍閣道救援澶城的青壯蜀民二萬餘人,在雨濕路滑中,光着腳五日四夜就走過了六百里山道,摔死山崖狹谷的就有五千人,趕到澶城外圍時,沒有一個人的手腳是齊全的。”

“而江南呢?澶城危急,江南正是春日好風光,江湖游宴,香風送暖,絲竹出林,不論晨昏。整個江南十三州郡,只是象徵性地送了幾船米粟進京。還曾記得杭州知州陸放是怎麼死了嗎?是向江南豪族乞糧,跪死在杭州城最熱鬧的街中!”

“都是江南來的讀書人,知道趙錢孫李嗎,錢就是當初的吳越錢氏,錢氏率眾歸頌的識大體呢?才四十年都扔到錢塘江里了?豫、隴、晉、蜀等地的子弟血灑西北,江南倒好,還書生論武,見識過五尺長的彎刀掠過,連人帶馬斷做兩截嗎?吃過風沙見過關月嗎?還他娘的無病呻吟沙場雪大如席捲?”

“……”

潘太師閉着眼,緩緩吐納,胸膛起伏,竭盡全力許久了才壓制住激動迸發的情緒。

“兩朝國戰,打的是底蘊,更是一國人心,無非是一個顯淺的道理而已。一朝開國之初的三四十年是最為關鍵的大關口,原來吃過山河破碎人不如狗的苦頭的老人,入土的入土,交權的交權,子孫後輩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這一關過不了,一朝一國便戛然而止,過得了這一關,就有接下來的二三百年江山,回頭看看秦一統中土之後到最近五十年,這一千三百多年江山,莫不如是。”

“都離心離德了,咱們拿什麼跟北庭打?”潘太師輕輕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是一年立春到。

因為有了潘太師大鬧朝會在先,許多眼耳靈活的人都斂跡了,沒有那些清談名家倚老賣老爭佔位子和風頭,維熙三年立春大梁報國寺的國子監學子辨論會上年輕人都放得開,反而比去年更加熱鬧,但依然不如前年杜老二舌戰群儒那般令大梁城轟動。

論雄辨口才,北地士子遠遜於江南士子心思旖旎細膩,才一日功夫,江南士子便把長輩在朝會上被潘太師踩踏在地上的面子撿了起來。

不幸的是,呼朋喚友準備乘勝追擊的江南士子們第二日遇上老流氓。

老流氓是白髮白須稀疏可數的杜老太爺杜審。杜老太爺出場生猛,帶着一個小丫頭,徑直來到正中的講席,一腳把正在旁徵博引侃侃而談的江南士子踢翻,鵲巢鳩佔坐了,仰頸灌了一口酒就開罵。

“沒卵蛋的玩意,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就可以興師動眾,事關國運西北一戰,卻不出錢不出力,都比不上天橋上的市井腳夫糙漢,圍觀顧瞎子說書還扔倆銅錢叫喝一聲好。就會一日到黑無所事事搬弄是非,是以東越遺民自許,不認是大頌子民,在旁邊幸災樂禍了?”杜審不愧是杜老二的爺爺,薑桂秉性老辣得很,一開口就殺人誅心。

“大梁城裏死人夠了,但江南、江西還是死人不夠多,為什麼大梁敢死人?前事還歷歷在目。四十多年前,羯族破入大梁城內,整個大梁人口十不存二三,倘若整個中土落入北庭手中,諸夏也如同四十年前,十室九空,高門豪族就逃得了?屁!看看這二千年來歷史,那個高門豪閥能在戰亂中獨善其身?”

“江南富裕,無非是懷璧其罪。江南翩翩公子最是柔弱無力,北蠻子騎在馬背上,一把長刀掃過去,就可以撂倒三四個。你們家那些豆蔻花信的女子,水靈靈嬌滴滴,北蠻子最是喜歡,擄到軍帳中,白天浣衣,晚上侍寢,一個晚上要接待好幾位北庭新姑爺,過了三五年,你們這班免崽子,保管外甥滿堂,你們父母,也是外孫滿堂。”杜老太爺越說越不像話,這種污言爛語都出得口。當下有個義憤填膺的讀書人,站起來挽袖子,準備與杜老太爺干架,卻被杜老太爺醉眼一瞪,想起剛才那位莫名其妙挨了一腳的同鄉還昏迷在地,只好訕訕坐下。

“看過最是無情又無義的七十二家青樓趕客出門紅燈換白燈嗎?看過藥王廟數十位老丐朝西跪死在雪地中嗎?看過大梁城半城縞素嗎?聽說過洛陽踹爆客人蛋的婊子嗎?你們這班讀聖賢書的天之驕子,比岔開大腿做生意的娘們都不如!”

“大頌與北庭之戰,靠啥?靠高坐朝堂至尊椅的那位?靠紅牆琉璃巷的將種門庭?靠滿腹經綸的尚書和侍郎?都不是!是靠擰成一股繩的民心,是靠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悲壯,是靠砸鍋賣鐵支援邊送的大義,是靠國子監年輕人的呼籲吶喊,是靠聽聞朝庭點兵就扔下鋤頭應徵的覺醒……”

杜老太爺仰頸一口氣灌完一壺酒,道:“都回去跟你們中老不死的長輩們說,這些都是江南書生杜審講的。”

一盞茶功夫,杜老太爺把話撂下,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杜老太爺回望西北方向一眼。沒有西北一戰,國人還在睡夢中呢,這一戰,驚醒了多少龍蛇蟄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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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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