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0章 咫尺天涯

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0章 咫尺天涯

縱使有山狗的鼻子和張慶之的算無遺策,兩人還是沒能在崇關至大梁的路上找着楊六郎。實際上,他們最近的距離是在西京洛陽城裏隔着兩條街巷,人海茫茫,着不多得算是擦肩而過。

楊六郎的形象和行為已經和原先大不一樣。一直以布帽或頭巾裹着的頭頂,已經生出了一頭濃密勻稱的頭髮,當然是那些細小的黑繩,楊六郎只是簡單用一條布條束在腦後,落拓隨意。

右臉密密匝匝纏附着黑絲,心意轉動,黑絲張馳,七情六慾便真實地寫在臉上,再也不是當初一張古板的死人臉,再戴上清絕樓秘制的人臉麵皮,在光天化日之下,也無人能瞧出破綻。

原先楊六郎一身罩袍從頭蒙頭腳,如陰雲低垂。現在的楊六郎搖身一變成了江湖遊俠兒,一身乾淨利索的短裝,腰懸一把短刀,牽了一匹健馬,意態閑適地穿街走巷,一時山青日麗高大的身形,引了許多人特別是大姑娘小媳婦的側目。

張慶之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楊六郎會是這般形象,所以清絕樓和老鼠籠兩條線上的諜報,都沒有他想找的那個楊六郎,一時在洛陽城裏失之交臂。

不像前年重陽日西歸時的近鄉情怯,楊六郎只感覺心腹中有一團火在燃燒,遠遠看見大梁城樓,恨不得一步跨入城中。

楊六郎坐在天波府隔壁一處高大的屋脊上,從掌燈時分到東方露白,俯瞰了楊家整整一夜。

看了幾個侄子在寬大的院子裏練習用弓箭射一豆大小的香火,幾個沒了爹的半大小子,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拉弓搭箭射向五十步之外的香頭,中或不中,都是默然無聲,沒有歡呼也沒有嘆息。

看了郡主出身的嫂嫂和大家一起擺碗端菜,吃完飯後一起洗碗收拾,有條不紊,麻利迅速。

看了傍晚時分楊老伍在後院楊艾兒在前院,點了燈籠后,用木杆逐一掛上屋檐,東方剛一露白,又逐一取下吹熄,取燈、點火、掛燈,再取燈、吹燈、掛燈,一絲不拘,彷彿在做一件世間最重要的事兒。

楊艾兒身形長開了,雖然還是短小單薄了些,但已有了一股楊家人天生的挺拔氣勢。

看了晚飯後楊珍珠在白茶園裏陪着老太太舒緩地活動筋骨,老太太不知從哪裏學了一路推手,當下和楊珍珠在園中手搭手,你來我往地一推一擋。

楊珍珠的身形已經成長到了極致,如一隻熟透了即要脫枝墮地的大桃子。大冬天穿着厚重棉衣,但楊六郎仍能看出楊珍珠的身段有多婀娜動人。按不識字的老鬼歐陽叔良的講法,叫做驚心動魄迷魂陷阱。

想起軍中老油子沒事喝酒講起那些葷段子銷魂滋味,楊六郎當下知道了啥是悔青了腸子。

老太太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手掌枯瘦乾癟,憑誰都想不到,正在這雙枯瘦乾癟的手,赤手空拳就把雄鎮西北的楊大將軍打得滿地找牙,還一根竹鞭就把大頌朝西北六位如狼似虎凶名遠播的武將揍得比綿羊還服帖。當然,都是這位老太太數十年前的英雄舊事了。想到這裏,楊六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這個笑話是那位如平時如白面書生上了戰場砍人比誰都瘋狂的四哥酒後大實話。天波營一次爭論天下誰最英雄了得,喝得大醉的白面四哥,斜了周邊兄弟們一眼,講出了這個誰也無法辯駁的事實。

……

雞鳴三遍,是要離開的時候。楊六郎伸手一抹臉頰,兩手冰渣子。原來不知不覺中,眼角掛下兩行水漬,冷風一吹,結成了冰渣。

日頭升起,一地金暉。

已經改頭換面的楊六郎走在大梁城裏的市井街巷裏,迎面而來的是曾經熟悉無比的氣息。新年剛過,家家戶戶貼着春聯,紅紙黑字,彷彿還散發著墨香。

牛馬巷藥王廟的門窗前年已經修葺一新,裏面仍住着大小乞丐。門口也貼着春聯,是國子監一位以大字見長的祭酒先生的手筆。據說這位國子監祭酒先生髮下宏願,有生之年,每年除夕為藥王廟寫一副春聯。今年的春聯簡單取巧,但令人細細品味之後,又拍案叫絕。

祭酒先生把人家作為橫批的四字拆開來做一副二字聯對,上聯迎春,下聯接福。都淪落為丐了,還扯那些平安發財,吉星高照幹啥,唯有天地同春共秋,不曾遺漏一人一獸一枝梢。至於福祇嘛,日有三餐夜有一宿,對於渺小如塵的丐眾,足矣。

孩子們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凍得鼻涕都成了冰條條也顧不上擦一擦,挑着菜筐叫賣的菜販子和粗鄙的婦人在討價還價珠錙必較,憊懶的漢子袖着雙手倚着牆根曬日頭打盹,也有勤快的漢子上屋除雪,生怕積雪壓壞了吱嘎作響的屋頂……

上一次九月九入梁城,楊六郎是一腔怒火悲憤,心裏只有報仇無門的焦灼。這一次再入梁城,報仇的線索已經分明,就待細細謀划,一刀削了仇人頸上人頭簡單,怎麼把西北禍事的原由大白天下,還四萬多同袍一個公道,才是真正重要。

兩次入城,心態不一樣,眼中所見也是如些。第一次入城雖然是久別的征夫還鄉,卻對家鄉人景物視如無睹。這一次卻可以細細品味其中滋味。

一切近在咫尺,又愰如隔世。

楊六郎在一座偏靜的宅子門前輕輕叩門。開門的是楊葉兒。

楊葉兒抬頭看着陌生的來客,一臉警惕,右手向背後摸去。襖子背後巧妙地藏着一刀小匕首,這個機關是薛延春芽的異想天開。

“我回來了!”

熟悉楊六郎沙啞嗓音的楊葉兒驚叫一聲,扭頭就跑回去。

楊六郎跨進門檻,轉身關上門。再轉過身來,馬上變得無奈尷尬起來。

屋檐下齊刷刷站着四位女子,薛延春芽、老嬤嬤、楊葉兒,還有從未謀面的楊枝兒。楊葉兒和老嬤嬤已經梳妝整齊,只是老嬤嬤手上還沾着麵粉未來得及洗凈,年紀稍小的楊枝兒還睡眼惺忪,薛延春芽衣裳單薄,裹了一張毯子,一頭亂雲般的長發到處披散着。

眼前這個人和原先的楊六郎完全不一樣,但那股子氣息一點也沒有變。薛延春芽尖叫一聲,甩開毯子,猛跨兩步,一頭撞在楊六郎的肚皮上,伸手拽着楊六郎,嚎啕大哭起來。

楊葉兒把滿臉懵懂的楊枝兒拉進屋裏洗漱去,老嬤嬤一臉子都笑開了花,趕緊去廚房加了幾碗麵粉,使勁地揉起來。姑爺人高馬大,飯量也大不是。

楊六郎等薛延春芽哭了一會,一伸手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走到屋檐下,把剛才那張毯子撿起來,抖了抖,裹在薛延春芽綣縮得像貓一樣的身體上。

惱羞成怒的薛延春芽帶着葉兒、枝兒兩個孩子,砰砰地砸楊六郎的屋門。

“姓楊的,你出來給我講清楚!”

楊六郎在屋內趺坐禪定,對屋外哭喊聲充耳不聞。

不是無情,實是不能動情。

屋外一陣窸窸窣窣搬東西的動靜。

“姓楊的,你再不出來,我一把火把屋子給燒了……”

“燒了屋子你們四個住哪?想回清絕樓嗎?”屋內楊六郎幽幽地回應,以為能鎮得住逃出狼窟的薛延春芽。

“我不管,一把火把咱們四個一起燒死,省得牽腸掛肚望眼欲穿……”

窗外疊起的柴禾很快就竄起火苗,接着一老一大兩小四個哭喊聲和撕扯聲亂成一團,楊六郎無奈,只好開門出來。

要投火同歸於盡的薛延春芽被楊六郎提起來,扔在屋檐外的雪地上。一頭秀髮被燒得七零八落,臉上被火灰弄成了花貓臉,還有幾處流血的傷口,兩隻手臂上被火舌燎起了一串水泡。

看來真不是裝模作樣,是一心要同歸於盡。

薛延春芽躺在雪中,仰起臉,望着楊六郎痴痴地傻笑。

已經用獾油塗過燒傷燎傷的地方,薛延春芽仍然痛得呲牙咧嘴,倒吸冷氣。

楊六郎坐在薛延春芽的對面,冷冷地看着被纏成布偶的失心瘋女子。薛延春芽毫無畏懼,挺胸抬頭,與楊六郎對視。

硬着頭皮吃了幾個月的紅燒肉和木瓜湯,薛延春芽已經有了不少改觀。可惜楊六郎的目光根本沒有落在她希望的地方。

“我不想這樣活得不明不白,給我講句實話,讓我死心塌地,或者死了這條心。”薛延春芽率先開口打破屋子裏可怕的寂靜。

“這樣不好嗎?衣食無憂。”楊六郎冷冷地回答。

“你花了大把銀子把我們從清絕樓里贖出來,就是這樣把我供起來?”薛延春芽凄然一笑,彷彿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我是殺人如麻的魔頭。”

“我不怕!我知道清絕樓是幹什麼營生的。”

“我是刑部行文海捕的江洋大盜,隨時掉腦袋。”

“我不怕!”

“我顛沛流離,今日不知明日事,風餐露宿,居無定所,吃了上頓沒下頓。”

“我不怕!”

“我和你不同世道,我是吃人惡鬼。”

“我不怕!我不怕!我只怕沒有你!你想吃人,我就送到嘴讓你吃了。”薛延春芽咯咯起笑了起來,一語雙關,堵死了楊六郎的話題。

在這位稚氣未脫盡便潑辣兇悍得不像話的少女面前,楊六郎只有灰溜溜地敗下陣來。

惹不起就只好躲。

只是躲不了。一夜未眠的薛延春芽一聽到門響,馬上像兔子一樣沖屋外。

“去哪?!”薛延春芽伸開仍然略顯瘦長的手腳,擺了一個大字,堵在門口。

楊六郎看了薛延春芽赤着腳黑着眼圈,哭笑不得,狠下心說道:“去清絕樓喝花酒!”

這是花叢老手青蛇的高論。青蛇講過,最傷女子心的,不是打她罵她,而是當著她的面,去找另一個女人做那些心知肚明的事。楊六郎以為如此三次五次之後,能斬斷薛延春芽這位笨女人牽着自已的情絲。

“騙人!一大清早的,哪有花酒可喝?!”薛延春芽抓住眼前男人的言語漏洞,兩隻好看的大眼睛笑眯起來,彎成兩隻朔月,得意得像只小狐狸。

楊六郎一陣頭大,只好伸手一把撥開擋路的薛延春芽,大步出門。

“我去找另外一個相好的!”

“你對她也像對我一樣,光看不吃嗎?”身後傳來那位年輕女子促狹的大笑。

在沙場上所向無敵的楊將軍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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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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