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91章 誓殺
來人翻身下馬，在嵬名巴丹面前五步的地方站定。
“朋友，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的命的確是我救的，我現在要求你還我一命。”來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嵬名巴丹，嘴裏卻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著話，“我要你為我殺一個人。”
“我聽出你的聲音。四處放火，變換着不同的嗓聲呼喝，但我還是聽出來了，其實就只有你一人。”嵬名巴丹點着頭回應來人，“背叛室韋部，你確定值得嗎？”
“你答應了？”來人向前跨了一步，聲音有點變得熱切急促。
“不答應。”嵬名巴丹聲音冷淡，“你救我性命，是你的人情，我不幫你殺人，是我的道理。我不吃挾恩圖報這一套。”
嵬名巴丹緩緩抽出彎刀。苦肉計、反間計、連環計，以及借刀殺人計見多了。一刀劈下，啥陰謀詭計都有沒用。
來人解下腰帶，雙手猛然扯開身上的衣袍。左胸一道半尺長的傷疤觸目驚心。
嵬名巴丹只是冷冷掃了一眼。看得出，這個人能活下來，是個奇迹。
來人慘然一笑，道：“我叫肅慎黎，粟水靺鞨部就剩下我最後一人。長生天讓我活下來，想必是給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嵬免巴丹心中莫名一動，道：“說說看，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是粟水靺鞨人，粟水靺鞨在兩年前受了一個人欺騙，滅族了。”肅慎黎咬牙切齒道，額角和腮幫上青筋暴起，面目扭曲，說話的聲音都顫變了。
嵬名巴丹沉默然了一陣，緩緩道：“南朝中土有個人叫做樊於期，托朋友去報仇，那朋友說要用他的腦袋作為接近仇人的信物，樊於期就毫不猶豫在朋友面前自刎了。”嵬名巴丹停了一停，接著說，“但是他的朋友報仇失敗，樊於期白死了。”
“好！我現在就給你腦袋。我的仇人名字叫肖—雨—師。”肅慎黎咬着牙關，擠出這一個姓字，然後鏘的一聲拔刀抹向脖子。
嵬名巴丹當然不會讓一位這樣的英雄死在自已的面前，但他出手也不快，只在來人用刀割破了喉嚨但未傷到頸上血管時，才閃電般動手奪刀。
頸脖、胸口全是鮮血淋漓的肅慎黎，拒絕了一個蠻子的攙扶，努力站直身體，兩眼直視嵬名巴丹，臉上儘是死志。
嵬名巴丹嘆了一口氣，道：“我不能答應你，你應該知道肖雨師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應該知道，要刺殺他，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肖雨師如果是一個倒行逆施的人，長生天不會讓他活得長久，你現在應該做的事，就是好好得保存性命，爭取能看着肖雨師是怎麼死才好。”
嵬名巴丹自已的麻煩已經夠多夠重了，不想再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招惹新麻煩，何況，當下肖雨師還真殺不了，也殺不得。少了肖雨師，北庭已經打沒了的西南防線，不知何時才能重建，萬一南朝緩過氣來，執意向北用兵，西南便是一個不設防的缺口，只出了一個像楊家兄弟那樣悍不畏死的將領，帶着一支輕騎，就可以直穿草原如入無人之地，直搗黃龍府。
嵬名巴丹變戲法似的，從包袱里弄了幾身行頭，把身上的羌袍換下，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個高大的南朝馬販子，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土正音，帶着幾個黝黑的崑崙啞奴，趕着二十多匹馬，一路往南朝邊界馬不停蹄。
散佈在邊界各地的鐵鷂子，想必已經把幾個項羌人攪起東線的事，正在傳回巴音朝魯，再加上沙陀剛一定會把與幾個蠻子及元氏周旋的事密報肖雨師。不能直接西歸，否則最多五六天功夫，就會落入肖雨師的掌握中。所以，只能南下中土，再折向西方。
嵬名巴丹心中隱憂，肖雨師是肖氏核心人物，自然知道葬在陰山祖地的那位根本就不是耶律南望，肖雨師縱使現在猜不出，但再給他兩個月，把項羌人進貢女子到巴音朝魯一事的蛛絲馬跡捋一遍，自然就算到自已改頭換面重入草原。到時，已成了肖雨師囊中之物的巴音朝魯，母子三人和耶律無惡及嵬名蓮花就會成為肖雨師要脅自已的人質，危在旦夕。
哀莫大於心死，絕望的肅慎黎本來要再次揮刀自刎的，嵬名巴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講了一句話，算是暫時挽救了他的命。
“人在最悲慘的時候，心底都應該保留一絲希望，勇敢地活下去，守得雲開見明月，萬一有機會達成心中所想呢？人死了，一了百了，縱使後面有機會擺着，於死去的人，卻一點意義也沒有。”嵬名巴丹感覺從來沒有如此窩囊如此婆婆媽媽，要讓一個尋死的人，好好活下去，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走投無路的肅慎黎只好跟隨嵬名巴丹一路南行，幸好他能說一口流利的南朝官話，便扮作嵬名巴丹的跟班。
已入冬季，北地積雪，路上車馬行人稀少，百無聊賴的嵬名巴丹讓肅慎黎把粟水靺鞨的破滅的事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北庭德興十四年，南朝維熙二年，二月，已經沒落的粟水靺鞨部，救了一位雪中即將凍餓而死的流浪遊俠兒，然後這位知書識字手腳勤快的遊俠兒就勾搭上一位靺鞨狼主寡居的女兒。這位靺鞨格格有一個女兒小格格，才十三歲，長得如花似玉，是一朵靺鞨部人人寵愛的小花兒。
不幸的是，到了仲夏天氣，草原上百花茂盛，百靈鳥縱聲歌唱時，這位小格格被室韋氏一位外出遊獵的庶子給擄去了，小小年紀，死得十分悲慘。
靺鞨部派去跟室韋氏討要說法的人，剛回到靺鞨部就一言不發自刎而死。被激起血勇和仇恨的靺鞨，在那位遊俠兒的率領下，全部能上馬拉弓二千男兒，在東部草原上騰挪穿插，恣意妄為，各個擊破，把室韋、耶律、慕容、畏兀兒等部打得心驚肉跳，一時間東部草原上風聲鶴唳，聞靺鞨而喪膽。靺鞨的狼主和長老們，已經看到了恢複數十年前靺鞨強盛時的榮光，外來的遊俠兒，被捧成了靺鞨的救世大神。
到了十月，黃龍府王帳震怒，不惜一切十萬火急調集草原各部全部兵力圍剿靺鞨。當王帳軍隊順利抄了藏在深山老林中的靺鞨老巢，扣了老弱婦孺為人質，靺鞨部的戰士被迫放下弓箭和彎刀時，肖雨師才摘下臉上的麵皮，下令對全部靺鞨人斬草除根。肅慎黎因為與常人相異，心臟長在右邊，當胸一刀，才沒斷絕他的生機。
然後就是混入室韋部卧膽嘗薪的心酸故事。
肅慎黎似乎有點歉意：“我本來混進了室韋部，是想再找機會潛入肖氏，刺殺肖雨師。三年不成，我等十年，十年不成，我等三十年，……其實，我也知道一已之力，希望緲茫。直到長生天恩賜機會讓我遇上你們……”
“我是靺鞨最後一人，我就是靺鞨，靺鞨誓殺肖雨師！”肅慎黎自言自語，空洞的眼神對着遙遠的南方，人在馬背上起伏，心緒沒有一絲波動。
嵬名巴丹兩年來一直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關節，被肅慎黎粟水靺鞨悲慘故事給打通了。
兩年前那場大戰前夕，室韋大志還留下的最後一記後手。十餘支遊盪在外圍不參與戰場圍殺的精銳鐵鷂子，不可能全部覆沒，一定有人能把金沙壩被反圍的軍情傳遞到周邊的部族。但南院大王麾下大軍被圍困整整二十日，竟然沒有一支救援隊伍，沒有一個救援兵卒，連與自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妻族元氏部族也沒有救援。非是他們不救，而實在是沒兵可派。草原的兵力，已經被王帳搬空了。
北庭東部草原，大小部族超過二十個，各部族控弦戰士就該有十餘萬人，被肖雨師率領的靺鞨二千人攪得雞飛狗跳？然後王帳舉全國之力去圍剿二千人？
偏偏時機還那麼湊巧，王帳急調各部兵力東向，正好是耶律南望已經布好局，南朝西北楊家軍已經咬鉤，兩軍膠着，南院大王和他的臣屬們沒有時間精力去留意其他部族動向之時。
想通關節的嵬名巴丹一下子全身冰冷發抖，幾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原來一直以為姓肖的妖后不過為了垂簾聽政而爭權奪利打擊異已，不曾想，這妖婆要學南邊李唐的武氏，冒天下之大不諱，登頂人間做天下第二女帝。
號稱草原戰神的南院大王耶律南望，就是這妖婆最忌憚的絆腳石，被賣給了南朝。
好大手筆的借刀殺人計！五萬北庭兒郎的大好頭顱，就這樣送給了南朝！
嵬名巴丹，不，耶律南望，雙拳緊握，脖頸上血管脹突，抬頭仰天長嘯：“肖燕燕，我丟哪老母冚家鏟！不滅你肖氏全族，老子誓不為人！”
耶律南望少年時遊歷中土嶺南，學了一句朗朗上口的粗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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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領殘兵敗將返回虎圖澤的室韋長青，發現了許多逃散的家族子弟，包括一路有意散出去布伏圍殺項羌蠻子的子弟，已經先他回到家族，該吃吃，該喝喝，該睡奴婢丫環照常睡。
孤身隻影徒步繞家族駐地走了一圈的老將軍，認真看到了一片酒筵歌席的畫卷，才真正英雄遲暮，一瞬間老去。
室韋部各脈長老議事，室韋長青大出意料，一錘定音，倒向肖氏。這個結果，居然得到了室韋部大多數人的贊同，有些人還歡欣鼓舞，大肆暢飲慶祝。
十年來，室韋氏的黃金白玉、俊俏奴婢侍妾從哪裏來？還不都是肖氏變着花樣送的。習慣了享受老少爺們，哪個不念肖氏的恩，說肖氏的好？
面對幾個失望憤怒的老頑固，室韋長青道了一句：“當下的室韋部，還能抗衡肖氏嗎？良禽擇木而棲，難道要等着被人射殺烤了下酒？”
原先準備作亂的幾位老頭子們，耷拉着腦袋，屁也不放一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