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紀家五個兒媳婦,除了方盈,都算是將門虎女。
二娘岳青娥的父親原是蜀中昭武軍節度使,降陳后,遷為天平軍節度使,仍持節鎮守一方。岳家和紀家向有私交,她又是事實上的嫡長媳,身後有李氏撐腰,按理說應該是很有底氣的,然而她進門六年多,膝下只有兩女,已經育有子嗣的妯娌,難免躍躍欲試,時不時同她別個苗頭、爭個高下。
其中打先鋒的那個就是三娘安氏。安氏出身不比岳青娥差,她父親算是最早追隨蜀中先主的親信,一度曾官居宰相,不過先主駕崩后,後主忌諱舊臣勢大,很快就讓安氏的父親賦閑了。
後來陳國伐蜀,因紀、安兩位節度使都先一步降陳,反攻蜀中,後主手下只剩庸碌之輩,無力抵擋,屢戰屢敗,只得奉表出降,蜀中官員也都被迫隨後主遷到陳國東京。
安氏的父親亦在其列,雖然最終只得了個右千牛衛上將軍的虛銜,顯貴是再談不上了,但官家為示優容,給的俸祿倒是不少,加上她兄弟也都還有官做,倒不算沒落。
再者妯娌之間爭鋒,看的不只是娘家,更多還是夫君有沒有出息、生不生得齣兒子。
三郎紀延昌雖是庶出,卻從十四歲起就在軍中歷練,這幾年隨父征戰,累次升遷,如今無論官品還是職權,都比在京做文官的紀延壽要高。安氏自己,進門還比岳青娥晚幾個月,卻已兒女雙全,長子今年四歲,作為紀家長孫,很得紀光庭的喜愛。
有這些做倚仗,她本來就不怎麼服氣岳青娥這個二嫂,等到三年前紀延朗出事,李氏心力交瘁、顧不上府中,岳青娥第二胎又生了女兒,安氏更覺以後整個紀府都該是他們這一房的,卯足了力氣爭做管家娘子。
以當時的情勢,她這念頭不算痴心妄想——紀夫人李氏不管之前身份有多尊貴,蜀中都已亡國,後主空剩個鄧國公的名頭不說,還已同紀家反目;再則長兄已故,二房無子,六郎未婚失蹤,怎麼想也輪到他們三房出頭了。
而且安氏並非孤軍奮戰,她身後還有三郎生母賀姨娘和四娘程氏支持。
賀姨娘是一個除了美貌和能生之外,一無是處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多年來還算安分,但隨着夫人的兒子接連出事,她的兒子漸漸有了出息,娘家兄弟也在紀光庭帳下立了功績,她就以為自己要熬出頭、將來也能搏個太夫人做做了。
至於程氏,除了四郎紀延慶也是賀姨娘所生、同三郎一母同胞、與她們天然利益一體外,更多還是深信紀延朗已死,剩下紀延壽夫婦不足為慮的緣故。
誰都沒想到突然冒出個陸天師,說紀延朗沒死,讓李氏打起精神,給紀延朗娶了個媳婦回來沖喜,還一進門就委以協理家務的重任,絕了安氏獨攬管家大權的念想。
更讓安氏等人憤恨不平的是,這個出身不顯的新媳婦方盈,整日裝出一副和軟可欺的模樣,真對上了,不但寸步不讓,還次次都讓她們鎩羽而歸、有苦說不出。
以前沒有紀延朗的消息,安氏和賀姨娘多少還能相互寬慰——她得意不了幾年,六郎水戰中沉船落水,俘虜里還沒他,不是死透了,難不成還是被龍王爺抓回去做女婿了?
——就是!早晚她方盈得安分守己做個寡婦,到時自然有她卑躬屈膝、在咱們手底下討生活的一日。
可今天紀延朗回來了,不但全須全尾,毫髮無傷,還立下活捉敵軍主將的大功,太廟獻俘、官家賜膳,眼看就要青雲直上,方盈這命,實在好得讓人牙根緊咬。
“六郎看着可沒少遭罪,快跟我們說說,這三年是怎麼過的?當年落水之後,又是如何逃過一劫的?”安氏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問道。
花廳沒有隔斷,她們妯娌與外間李氏帶兒子們一席以屏風隔開,兩邊只看得到對面的人影,卻並不妨礙交談。
“說來是祖宗護佑……”
紀延朗開口剛說了幾個字,就被李氏打斷補充:“還有佛祖。”
“是,佛祖和祖宗護佑,”紀延朗順着母親改口,“我當時雖然落水,但並未受傷……”
這段兒方盈也沒聽過,當即放下手中茶盞,側耳傾聽。
紀延朗沒有受傷,從水下浮上來之後,自然是想找陳國完好的戰船好上船,但當時陳國戰船已經沉了好幾艘,江面上一片混亂,他很難游過去。
而且眼看己方就要敗退,紀延朗熱血上頭,乾脆向敵方戰船游去,想伺機也弄沉敵軍一條船,漲漲陳軍士氣。
他運氣是真的好,不但躲過敵軍船上射來的暗箭,還順利摸到敵軍一艘戰船船底,可惜就在這個時候,蔡王中了一箭,陳軍倉皇敗退,紀延朗手上又沒有趁手利器,只能放棄。
“我當時想趁亂游上岸,但中途就體力不支,漸漸昏了過去,等我醒來,已經身在一戶漁民家裏。後來得知那個漁民兄弟本是漢民,戰前連人帶船都被交趾蠻子征去,他心向漢家,在江上撿到我,見我還活着,就把我藏在船板下,帶回了家。”
“那這漁民可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了。”安氏拿腔拿調地感嘆,“得好好答謝人家才是。”
“三嫂說的是,可惜這位兄弟……不幸戰死了。”
生當亂世,在座之人就算沒親眼見過,這等事聽得也不少了,安氏隨便嘆了一聲:“確實可惜。”就接着追問,“既然當時就脫險了,你怎麼沒回來?”
紀延朗道:“三嫂有所不知,白江流域深處交趾腹地,我軍敗退後,交趾軍還曾分水陸兩路追擊,我若貿然北上,只怕會被當成姦細捉住。”
安氏不知道白江是條什麼江,她從來聽人說交趾只是個彈丸之地,心想區區彈丸還有什麼腹地?再說捉住不是正好?還早兩年回家呢。定是六郎好面子,不肯就那麼灰溜溜回來,故意在那邊躲了三年,熬到今日風光凱旋呢。
李氏聽着前事說的差不多了,吩咐上菜,邊吃邊談。
酒菜上桌,大家一同舉杯,先遙賀紀光庭順利平叛、再獲加封,然後才是紀延朗擒賊建功、平安歸來,最後慶國威遠播、合家團圓。
三杯酒喝下肚,安氏趁人不注意,在桌下抬腳碰了碰坐她下首的四娘程氏,然後在程氏看向她的時候,往方盈那兒使了個眼色。
程氏會意,放下筷子舉起杯來,向方盈道:“今日是六弟妹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好日子,來,四嫂敬你一杯,祝你和六郎和和美美,早日給娘生幾個白胖孫兒、承歡膝下。”
一句話扎兩個人的心,方盈看見岳青娥不自覺皺眉,自己卻跟沒聽出弦外之音似的,笑盈盈和程氏碰了杯:“多謝四嫂。”然後舉杯喝了,再無二話。
安氏立刻來了勁頭,扭頭沖屏風外說:“六郎,你以後可得好好待六弟妹,要不是她八字貴重,你可未必有這樣的好運氣。再者進門時你不在,本就委屈了她,這兩年又是替你孝順娘、又是幫着二嫂操心府里大事小情,連我和你四嫂的事都沒少管,六弟妹着實辛苦。”
紀延朗向來不怎麼與嫂嫂們打交道,聽了這話,第一反應是:我運氣好都成了方盈的功勞了?正皺眉,四嫂又接話了。
“是啊,要說還是娘的眼光好,不論家世門第,只挑八字好又能幹的……”
李氏聽着這兩個兒媳婦沒安好心,一唱一和的,當眾就想給方盈挖坑,插話道:“四娘這話說的,莫不是在自誇?真論起來,你們哪一個不是我挑的?”
程氏只好賠笑道:“娘說的是。”
安氏見婆婆護着方盈,終於偃旗息鼓——反正以六郎的脾氣,這兩夫妻還有的鬧,不怕沒熱鬧看。
方盈也終於能安安生生吃一會兒菜,順便等烤全羊——這兩個妯娌的挑撥,跟烤全羊比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麼。
外間三兄弟這時談起父親即將回京,紀延壽道:“如今南邊大定,官家怕是很快就要對西北用兵,我聽他們說,約是都等不及到明年春。父親此次回京,與此戰亦大有關聯。”
如今天下形勢,北有胡人佔了幽雲十六州,西有定難節度使割據河西五州,在這兩者之間的河東,還有十州為自立趙國的河東節度使所據,紀延壽說的西北,就是指趙國。
他們父親紀光庭如今是彰德軍節度使,治所相州與趙國都城晉陽城遙遙相對,官家此時召他回京,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嗯,進京路上,三皇子也這麼說,此次大勝交趾,極振我軍士氣,正該趁此時機,一鼓作氣蕩平北趙。”紀延朗道。
他剛回家,就又躍躍欲試提起下一戰,李氏極不愛聽,插嘴道:“哪有那麼容易?聽說晉陽城固若金湯、易守難攻,北趙又與胡人結盟,我朝兵馬一動,胡人必定來援。”
紀延朗笑道:“娘說得極是,您若生為男兒,一定也是個指揮若定、百戰百勝的大將軍。”
“少貧嘴。我看外面羊烤好了,你去切了,奉給兄嫂們吃。”
方盈聽見這句,頓時住了筷子等烤全羊,她旁邊的五嫂高氏,從開宴就沒怎麼出過聲,這會兒看她放下筷子,才舉起茶杯悄悄賀她:“以茶代酒,人回來了就好,來日方長。”
這話乍聽沒頭沒腦,但方盈略一想就知道,必是五伯回去同她說了紀延朗在李氏面前就不給好臉色的事,五嫂一向是個和氣人,方盈真心謝過她,與她碰了茶杯。
對面岳青娥看見就說:“你兩個悄悄碰杯,怎麼不叫我?”也端起杯來湊熱鬧。
安氏和程氏妯娌兩個把征北趙的事聽入了心,湊在一處嘀咕,紀四娘向來寡言少語,席上一時難得的和諧。
過了一會兒,割好的羊肉終於送到桌上,方盈再不管其他,埋頭專心品嘗鮮香肥美的羊肉,正吃得高興,就聽屏風那邊李氏吩咐:“把我這盤肉拿去給六娘。”
她有點驚訝,忙放下筷子,擦了嘴,站起身對着屏風行禮致謝。
“不用謝,坐下好好吃,你三嫂四嫂說得對,這兩年來着實辛苦你了。”
“兒不敢當。”方盈恭恭敬敬又行一禮,“本就是為人媳婦該做的,不辛苦。”
李氏卻道:“該做的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好了,坐下吃飯吧。”
座上沒人是傻子,李氏這話敲打的是誰,大夥都一清二楚,花廳內因此很是安靜了一會兒。
紀延朗心內更是納罕,散席后,藉著送母親回房,悄悄問李氏:“這三年兒子不在家,家裏可是出了什麼事?三嫂四嫂,難道還敢對您不敬?”
李氏長長嘆了一聲:“這三年出的事,可太多了。我累了,想早點睡,你回去問你媳婦吧。”說著推開他的手,不叫他送,顧自回房。
紀延朗只得停在原地,目送母親,直到看不見她們一行人了,才吹着冷風慢慢向東,回自己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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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紀家這一家子,着實是有點累,我估計你們也會有點暈,所以這裏貼個人物表:
紀光庭--男主爹,任彰德軍節度使,累加檢校太傅、同平章事,封潁川郡公。
李氏——男主娘,生大郎紀延宗(已故);二郎紀延壽(妻岳青娥);六郎延朗。
三郎延昌(賀姨娘生,妻安氏);
四郎延慶(賀姨娘生,妻程氏);
五郎延輝(妻高氏)。
女兒們等寫到再說。
啊,下一章寫小夫妻就快樂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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