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鼎湖渺渺共殘陽

40. 鼎湖渺渺共殘陽

可辛死去的當晚,陳皇后便被禁足在坤寧宮中。此後數月之中,宮裏簡直亂成了一鍋粥一般,獨獨只有崇光殿裏依舊是清凈的,也再沒人來打擾。

展眼冬去春來,迎來了隆慶六年的春日。到了三月間,崇光殿前的芍藥大朵大朵的勝放着,紫紅相間,如火如荼,粉筆上映出幾支橫斜的花影,真如雲錦霞裳一般。小太子只有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調皮好動的時候,便由紫燕領着在崇光殿外的青磚地上玩投壺,一個三尺高的盤腹修頸的如意銅壺擺在空蕩的庭院中,小太子站在十餘步遠的地方,學着紫燕的樣子往壺裏擲着折去了箭頭的竹箭。紫燕投的嫻熟,幾乎箭箭都落在壺中,小太子到底輸在了年幼體弱,投了幾次也投不進去,急的滿頭都是大汗。李氏站在一樹玉蘭花下,捧着一杯熱茶帶了幾分笑意的看着,只覺歲月也靜。

隆慶走過來的時候,她竟也未察覺。直到他佇足在她身畔,輕輕拂落她肩上的玉蘭花片子,她這才驚覺,正要行禮,卻見他微笑着示意她免禮,接着他便站在她身旁,很自然的接過她手裏的熱茶呷了一口。她驀地臉便紅了,“這是臣妾喝過的殘茶……”

他仿若未聞,徑直向庭院中走去,一壁大聲笑道,“均兒,這樣投壺使的力不對。”小太子抬眼看到父親,又驚又喜的大聲叫道,“父皇。”隆慶摸了摸他的額發,從他手裏接過了竹箭,舉臂略估了估銅壺的距離,忽然轉過身來,竟然背着投了出去,卻聽鐺的一響,那竹箭穩穩的落在了銅壺中。

“陛下神技。”眾人都適時的稱讚道。李氏忽然聞聲一陣,側首隻見跟隨着隆慶而來的眾人中有一襲青衫的身影格外眼熟。她恍然便看到了他熟悉的面容,眉間淡淡的寥落。她垂下眸去,眼眶中一陣發酸。卻覺得有個手臂落在肩上,她抬眼時,只見隆慶若無其事的立在自己身側,順勢攏了攏她薄薄的肩臂。

小太子樂得合不攏嘴,瞧向父親的眼光中全然都是崇敬之意。隆慶笑道,“再取兩隻銅壺來,要窄口貫耳的那種。”

紫燕忙依言去庫中搬了兩隻,依次放在了銅壺兩側。這種貫耳銅壺的口極窄,幾乎只有如意壺口的一半大。“這壺多難投。”李氏皺了皺眉。卻見隆慶朝她微微一笑,依舊是背對着銅壺,反而更向外走了幾步,手裏擎了三支竹箭,只見龍躍隼飛,矯無遺箭,三支竹箭穩穩的分別落在了三個銅壺口中。

李氏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眾人也都瞧得愣了。隆慶病重已久,想不到今日氣色竟然如此之好,投壺能投出這般絕技來,眾人連稱讚也忘了。

小太子卻抱住了隆慶的腿,急着要學這門神技,“父皇,孩兒也要學這個。”

“投壺如治心,”隆慶好笑的拍了拍小太子的腦袋,“太傅沒教過你司馬公的話么,‘夫投壺不使之過,亦不使之不及,所以為中也。’”說著,他抬頭瞧着群臣道,“殷太傅,我解的對么?”

殷士瞻為太子太傅已有年頭,聽到隆慶的問話,不由漲紅了老臉,“老臣迂腐,不如陛下廣博,涑水先生的這段話老臣竟沒有在《通鑒》中讀過。”

“這番話不是出於《通鑒》,”人群中忽有個清朗的聲音說道,“不使之偏頗流散,所以為正也。中正,道之根柢也。司馬先生早年著過一本《投壺新格》,論的是投壺之戲,述的是君子端方之理。”

“叔大果然淵博,”隆慶含笑對人群中張居正寬清磊落的身影點了點頭,亦笑道,“朕小時頑皮,也愛玩投壺做戲,荒廢了許多課業。有一天朕醒來時,看到枕邊放了本書,是司馬先生的《投壺新格》。朕後來才知道,那是先帝夜裏放在朕的枕邊的……”他說著聲音漸低,似是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陛下與先帝父慈子孝,當為百世之垂範,”自從徐階走後,高拱與殷士瞻在內閣中爭首輔之位,高拱雷厲風行,儼然已是說一不二的派頭,但殷士瞻卻頂着太子太傅的名頭,兩人互不相讓,已是勢同水火。內閣中只有張居正是可以爭取的盟友,於是高拱含笑而立,目光卻若有若無的朝着殷士瞻身上掃去,“叔大年富力強,才學也好,真是後生晚輩中少見的才德俱備。”

隆慶輕聲咳了幾聲,嘴角含着絲淺笑,目光卻從張居正身上滑過,眸中墨色深了幾分,淡淡道,“殷太傅年歲大了,教導太子過於勞心。叔大年輕,以後也一同入上書房教導太子讀書吧。”

“臣遵旨。”張居正按耐着心中的激動,俯身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再抬頭時,眼觀鼻鼻觀心,目光極是妥貼的瞧着地上,沒有半分瞥去李氏身上。

一陣微風吹過,李氏粟然抖了一下,明明是和煦的仲春時節,她卻忽然覺得身上有幾分涼意。

到了夜裏,李氏剛剛哄了小太子睡下,忽覺得殿門無聲息的開了,一陣風吹了進來。她甫一抬首,卻聞到一股淡淡的龍涎香,接着便覺得一雙溫暖的手覆在了她的眼上。

“陛下……”她看他一個人進來,警驚詫了一瞬,亟亟的想起身行禮。他卻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聲音里透出幾分疲憊,“不用行禮了,陪朕待一會兒就好。”

她點點頭,無聲的在他身旁坐下,忽然看到他的袍角濕漉漉的,不由問道“外面下雨了?”

“恩,”他輕輕的伸臂環住了她,她驟然覺得肩臂一緊,身體的溫度亦升高了幾度,“朕只有和你呆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安心。”

“陛下,”她掙扎了一下,躲閃着他的親昵,“您的袍子都打濕了,臣妾去取件來幫您換上。”

“別走,別走,”他把頭埋在她的肩上,髮絲輕柔的拂過她的雙頰,空氣里飄蕩着低低的聲音,瀰漫出幾分苦澀,“就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李氏沉默了一會兒,放棄了掙扎。他半閉着眼睛,澀聲道,“你說,朕這個皇帝是不是做的很失敗?”李氏覺得他的手攬得越來越緊,心中說不出的惶恐。面上兀自強笑道,“陛下貴為天子,何出此言?”

他眼也未睜,緩緩道,“朕的母妃走得早,父皇也不喜歡朕……唯一的弟弟卻一心要置朕於死地……朕生在天家,可是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享過半分人倫親情……在朝堂上,朕任由這些個臣子們專權,玩弄朕與股掌之上……回到宮裏,翁氏,陳氏,她們哪個不是處處算計着朕……朕只有個你了,可你的心也不在朕這裏……”

李氏聽得心驚,輕輕的掰着他的手指,依舊安慰道,“陛下,不要想太多。您是天子,您貴有天下,所有的人都尊敬您……”

“朕就算貴有天下,可連一個你也得不到,”隆慶的語聲驟然尖利了幾分,一雙手卻是不容置疑的箍緊了她,猛的把她拽入懷中。她湊得近了,迎面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她赫然心驚,“陛下,您喝酒了?”

“朕只喝了幾壺而已,”他曖昧的笑,卻把她打橫抱起,放在了暖榻上。他俯身下去,輕輕咬着他的耳垂,低語道,“朕有江山,卻沒有美人。豈不遺憾。”

李氏直欲驚呼,卻被他的唇舌封住。她被那股馥郁的酒氣迫得透不過氣,直覺得渾身酸軟,腦中如亂麻一般。

天氣已涼,窗外雨聲淅瀝,透過軒窗隱約可聞。她聽到雨聲,乍然喚醒心中一點清明,她狠狠的咬了一下,嘗到了舌尖血腥的氣味,“陛下,你答應過我,不會勉強我。”

隆慶聞言驟然鬆開了她,目光里複雜而焦躁,“你還是忘不了他?他那樣對你,你竟然還是忘不了他?”

她推開他的手臂,拉扯着衣襟勉力遮住自己半裸的肩膀,身子卻往後縮了縮,“陛下,臣妾不願再瞞你。臣妾不是你的李貴妃,臣妾只是被皇后找來的一個替身而已……”

他的手指依舊箍的牢牢,另一隻手卻貼在她面上,手指在她唇上、眼上流連,空氣里瀰漫著說不出的曖昧,“他現在有妻有子,他心裏哪有半分的地方容過你,你回去算個什麼?”

“可他是我的丈夫,”李氏一壁說,一壁往後縮,他的手臂卻攬着她愈發的緊,她退無可退,終於忍不住嘶聲道,“我心裏只有他……陛下,您放手,臣妾的夫君與孩子都在宮外……臣妾的心是隨着他們在一起……求陛下成全。”

“朕明白了,”隆慶鬆了手,目光中的情慾一絲絲消退,他緩緩側過面去,“是朕奢求了。有福氣的是叔大,不是朕……等過了這幾天,朕把宮裏的事安頓好了,就送你回去吧。”

李氏心中又驚又喜,瞬時跪在了冰冷的金磚地上,期期艾艾道,“陛下,臣妾想求你一件事,臣妾的女兒……”

“小雪在皇后的宮裏,你不用擔心,”隆慶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朕知道你入宮就是為了找女兒而已,不然你也不會一直留下來。”

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望着眼前人平靜的面容,“陛下早就知道臣妾女兒的下落?”

“宮裏有什麼事想瞞過錦衣衛可不容易,”隆慶閉上眼睛,似在思索,“再說,小雪也不是你親生的吧。再寄養回張家也不合適,就留給陳氏撫養吧。你放心吧,小雪在皇後宮中養的很好,朕給了她一道旨意,陳氏一門的安危都和小雪系在一起,皇后不敢怠慢。”

李氏心中巨震,不敢直視隆慶。

隆慶忽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李氏乍然抬頭,赫然才看到他的面色青的可怕,眼圈周圍儘是黑的。“黃錦,黃錦……”隆慶帝嘶聲喚道,“把朕的葯取來。”他叫了半晌,卻見孟沖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叩頭道,“啟稟陛下,黃大伴在坤寧宮中思過,沒有陛下的命令,不能出來。”

“廢物……”隆慶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了,聲音嘶啞的可怕,他驟然轉過一個念頭,“是……是皇后……是皇后不讓?”

孟沖磕頭如蒜搗,卻不敢答話。

隆慶漲的面色通紅,厚重荷荷作響,喉間仿有異物塞住。他急急的用帕子掩住口,猛的咳了幾聲,方才出了口長氣。他瞥了一眼帕子,迅速的掩在袖中。李氏慌忙中去倒了銀瓶中的水過來,隆慶接過杯盞飲了幾口,望着孟沖的目光卻是犀利的怕人,“傳朕的旨意,讓秦福回司禮監,重司掌印之職。”

“我去看摺子了,你歇息吧,”他的聲音只透着平靜。只聽得腳步聲慢慢離去,她覺得心裏霍然空了一下,彷彿是有什麼東西失去了。

隆慶向外走了幾步,忽然頓住了腳步,轉過頭去說道,“起來吧,地上涼,別跪着了。”

李氏聞言默默的起身,只聽到殿外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聲,隱約還有秦福急切的聲音遠遠傳來,“外面下雪了,陛下您別淋着啊,等老奴去拿傘。”

冬至過後,隔不了多久便要過年了。那夜隆慶走後,第二日就有太監來接走了小太子。接下來十幾天的日子,她幾乎日日都是掰着指頭在過。可崇光殿中卻從此絕了蹤跡,再沒人來過,出宮這事,竟像是太液池上打過的水漂一樣,滑了幾個漣漪就沒了蹤跡。

她按捺不住心事,悄悄派人去找阿保來問個究竟。誰知等到半日阿保也沒來,到了晚間的時候,只來了兩個面生的太監,一進門便冷冰冰的說道,“你就是李氏么?”

紫燕嘔他們無禮,剛要教訓幾句,只聽李氏按住她的手,輕聲回道,“是,我就是李氏。幾位公公有何貴幹?”

“咱家是奉皇後娘娘的諭旨,來送李氏出宮的。”

“皇後娘娘?”李氏微微詫異了一下,這些日子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想不到皇后禁足的諭旨已被解除。那兩個太監翻了個白眼,十分不耐煩的說道,“快收拾東西出宮,還磨蹭個什麼。”

李氏能出樊籠已經心情大佳,也不計較兩人的態度,出宮的東西早已收拾過,宮裏的事物她一概不帶,依舊換上了剛入宮時的那套裝束,紫燕挽了個小小的包袱站在她身後,卻見那太監斥道,“只有旨意讓李氏出宮,你跟着作甚?”

紫燕大驚失色,說道,“我服侍娘娘多年,怎能不跟着一起出去?”

“去,去,”那太監一把扯開了她,不耐煩的斥道,“沒有旨意,你也不能走。李氏,還磨蹭什麼,快跟我們走。”說著,兩個太監竟是架着李氏就往外走。

“娘娘,娘娘……”紫燕扯着李氏的手驟然被鬆開,目送着兩個太監挾着李氏已是走遠。她驚慌之下,心知不妙,急急的沖了出去。

李氏被挾着急走,忍不住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裏?”那兩個太監卻不答話,走在前面的一人忽然回身在李氏嘴中塞入了一個麻核。眼見走的路越來越偏僻,轉過了幾道宮牆后,竟到了一處極荒涼的小道上,腳下雜草叢生,周遭黑影重重,李氏從沒想到宮中竟有這樣僻靜幽森的所在,連盞宮燈也無。

那兩個太監停下腳步,其中較瘦高的那人取下了李氏口中的麻核,李氏心中百般疑怕,喝斥道,“你們知道我是誰么?你們有天大的膽子,竟敢對我下手。”

“咱家怎會不知道您是誰,”那太監陰測測的笑道,“李夫人,今日就是你上黃泉的日子了。”他說著一努嘴,較矮的那個太監忙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

“是皇后指使你們的么?”李氏心知無幸,仍然掙扎道,“陛下已經答應了放我出宮,你們違抗陛下的命令不怕千刀萬剮么?”

“陛下已經病重的不省人事,哪裏還顧及的到你,”那太監怔了一瞬,冷哼道,“李夫人,咱家勸你配合些,喝完了這個上路,大家都能交差。”

“陛下病重?”李氏心裏豁然如同敞開了一個口子,只覺得涼風在往裏灌。(更新)

她心知那瓶中必然是劇毒之葯,她哪裏肯從,死命的反抗着。那高個的太監掐住了她的頭,硬掰開她的嘴,另一個太監拔開了瓷瓶蓋,將瓶口對着她的嘴倒着。

李氏最後的意識,似是遠處傳來一聲“住手”的怒喝。那聲音多麼熟悉,卻又遙遠彷彿是從天邊傳來。

接下來的一瞬,她什麼也聽不到了。

她是在一片振聾發聵的鐘聲中醒來的,她睜開眼時,隱約看到窗上投着蒙蒙的光影。她被那光影刺得眼痛,“什麼時辰了?”她脫口問道,卻用手背遮住了眼。

“未時三刻了,”床畔有人輕聲說,“你覺得好些了么?要不要喝點水?”

她聽到這聲音忽然打了個寒噤,“叔大,我這是在哪裏了?”

“你回家了。”張居正輕輕挪開她的手背,臉湊到她的面前,他忽然覺得她有些異樣。

她亦赫然看到他憔悴的樣子,眼中都是血絲。她卻忽然開口道,“他的病怎麼樣了?”

“他?”張居正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的所指,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笑着說道,“陛下的身體好多了,你不用掛心。”

她兀然坐了起來,目光直直的望着他,“你騙我!”

他握住了她的手,斂去了笑意,“你別多想了。我何時騙過你?你既然已經出來了,就安心好好休養幾天吧。”

“叔大,你還要瞞我多久,”她推開了他的手,“我都想起來了。”

成婚五年,她只喚他大人,從未敢抬眸看過他,偶爾一側首,亦是騰騰的紅暈覆上臉頰。她安守於一個賢妻與內助的本分,恪守着婦道。她是鄉下女子,並不識字,她亦從來未用過這樣的眼神瞧過他,是從何時開始有了變化?他神色不定的向她望去,赫然間,他心中巨動。

“想起了好….想起了好………五年了,你總算是想起了。”他滯然的點點頭,目光中空無一物,唇邊卻銜着一抹苦澀的笑意,“藍真人臨死時說你不是…你不是…原來是這個意思….”

“叔大,你我相識多年,”她平靜的抬眸,眉目間如水波輕漾,“你是否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移魂借魄的事?”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子不語怪力亂神,然而天下之大,我卻也信世上無有不奇之事,無有不奇之人。”他的目光豁然凝注,“難道藍真人臨死前,說…說….你不是….原來是….”

他欲語又止了幾番,見她的目光仍是清水般透徹而又犀利的望着自己,終於說了下去,“五年前,裕王府那場大火之中,少有人倖免,你可還記得?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轟然浮現那夜的情景,靜謐的夜色下驟然燃起的絢麗火芒,翻騰着滾滾濃煙,從四面八方襲來。

“那夜我與陛下趕到的時候,府中已經燒得如灰燼一般。我心生了絕望,以為你也葬身茫茫火海之中。誰知火海里忽然走出一個人來,卻正是前朝先帝爺寵幸的藍真人。當時陛下痛失了你,難免傷心欲絕,要遷怒執行的錦衣衛指揮以及所有逃生出來的人。幸好有藍真人對陛下說他深知巫蠱之法,可以為陛下招魂引魄,陛下於是留下了他一條生路。那時我身為陛下親近的內閣大臣,自然不可容巫蠱之禍再在宮中橫行。藍真人於是偷偷來找我,讓我去東安轉轉。那時正巧朝中有黨爭,我不願身在其中,於是半信半疑的到了東安,卻遇到了在驛站中賣酒的你。”

他的笑容愈發咀嚼出了些苦味,“那時你就站在爐灶邊,滿臉的煤灰,卻是一低頭的光景,露出了幾分熟悉的神態來。我在旁邊悄悄地瞧了你許久,見你舉止正常,也不似經歷過大變….直到後來娶了你,也始終覺得你與她相似,然而舉止言談卻全然都是另外一個人。我雖好奇世上怎有如此容貌相似的兩個人,然而我到底糊塗,哪裏會想到你就是她而已,我娶了你五年,卻又一直怕看見你。我着實是太蠢。”

她驀然的聽着,這五年的記憶仍是清晰地浮上心頭。原來五年前自己魂游天外,早先死去的那個鳳花的魂魄不知如何又回到了這個軀體之中,繼續替自己生活着。直到今日自己的記憶全然恢復了,這才恍然覺得有絲輕靈之氣抽出了體外,那大抵便是鳳花的魂魄吧,她甚至隱隱能感覺到鳳花的魂魄離去時,心底浮起的淡淡哀傷,鳳花大抵是真的愛着眼前這人的,縱然做了兩年的假夫妻,他把她當做一個替代品,她卻依舊愛他,只是這份愛意,怕也是隨着這魄靈魂遠去了。人生真是諷刺呵,其實這五年來,和他的相遇,成親,看似是巧合,實際都是命運着意的安排。

“王世貞是國醫聖手,現在想來當年也是隨你們一同從火海中逃出了,而藍真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封住了你此前的記憶,王世貞又送你回了東安的老家,直到讓你再次遇到我回京,”他本是極聰明的人,想清楚了這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很快便能把事情串清楚,“我們兜兜轉轉了這麼久,終於又回到了起點。”他輕輕的執起了她的手,溫柔的望着她,宛如撿到了失而復得的珍寶,“還好,你始終還在我身邊。”

她鬆開了他的手,撲哧一笑,面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叔大,從我醒來的一刻,我們之間的緣分就該盡了吧,”

“你的身體還沒恢復,你被灌了不少分量的葫蔓藤,此刻身體正虛,多些精神休養吧。”

“葫蔓藤?”她腦海中電石火光的閃過那晚被灌藥的情景,“所以那晚也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張居正默了默,目光中難得流露出幾分溫柔,“那晚是你的侍女紫燕衝進了建極殿,驚動了聖上。他聽說你有危險,情急之下竟從病中起身去救你……還有頭一次在十八道嶺上,也是他救了你。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雖然在你身邊,卻總是錯過……”

十八道嶺上那晚,她心頭巨震,那晚的人居然是他……她腦海中亂如麻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病入膏肓之中,如今昏迷不醒,你就算去見他也沒有意義。所以你就算是為了他,也該珍重你的身體。”

她默了一瞬,一把推開了他,轉身向外衝去。

(更新)

“你要去哪裏。”他竟然被推得踉蹌了幾步,扶住了案幾站起了身子,卻哪裏還看得到她的人影。門口影影綽綽立着鸞瑚,抬眼望着他,很是複雜的神情。

她赤着腳,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跑着,一路竟然跑到了宮門前,她赫然止步。宮門森嚴,她該怎麼進去?她心裏如亂麻一般,翹首望着高大的帝闕,她腦海中忽而劃過許多往事……出宮入宮這麼多次,她竟第一次覺得這地方是如此的陌生。

她忍不住大聲疾呼:“陛下……陛下……朱三……朱載垕……”

守門的官兵駭得傻了,有誰活的不耐煩了敢直呼天子的名諱,官兵們馬上將她圍了起來,她毫無懼色,“放我進去。我要見陛下。”

“讓她進來。”一個沉穩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

她赫然抬首,卻見秦福頭髮儘是花白,望着她的目光中卻全然是親近之意。

她眼眶一紅,快步隨着秦福便往建極殿走去。

建極殿是紫禁城中最高的一座殿閣,坐落在三層的漢白玉石階上,格外的巍峨。她站在朱紅的殿門前,竟有片刻的發怔,沒有力量推開眼前的這扇門。

“快進去吧,趁着陛下還清醒,”秦福在她身旁低聲道,“皇后也在裏面。要小心些。”

她鼻尖發酸,輕輕推開門,踮着足尖慢慢走了進去。

殿中光線極是昏暗的,滿屋都瀰漫著濃重的藥味。透過殿門瀉入的一點點光,她勉力能看清大殿中圍着數丈寬的屏風,屏風后隱約有個女子綽約的身影坐在榻邊,手裏彷彿還端着一個葯碗。她走的近些,卻見一襲朱紅的鳳衣裙裾垂到足邊,那紅色觸目驚心的妖異,與這大殿的陰暗格格不入。她繞過屏風,赫然看到屏風上掛着的正是自己的畫像。而那鳳衣的主人卻是陳皇后,看到了她也不驚異,淡淡的點頭道,“你來了。”

陳皇后瞥了一眼榻上熟睡的隆慶,徑直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葯盞塞到她手中,輕聲道,“聖上剛睡過去,是看着你的畫像才睡着的,你在這裏等着他吧,也許他醒來會想看到你。”

她倉皇的接過葯盞,卻聽得陳皇后的腳步聲退了出去,隱隱還有她壓抑的低低咳嗽。

她靜靜地坐在榻旁,瞧着他熟睡中消瘦的臉龐,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畫面,頃了一架的荼糜。他吃過她做的寒食麵,陪她逛過多少次街市。她竟然沒有這樣近的看過他。其實他有很俊朗的眉眼,挺拔的鼻。他其實還很年輕。

她忽然有落淚的衝動,伸出手輕輕的拂過他的臉頰,他在病中,臉頰有些發紅,額頭也很燙。她輕輕的俯下身去,冰涼的唇觸在他的額上,眼淚緩緩滑落。

等她再起身時,卻見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望着她,眸里的溫度卻在慢慢減淡。等她完全放開他時,他眸里的溫度已是冰涼,嘶啞的聲音低低道,“你來做什麼。”

“朱三!”她的笑聲卡在喉中,,“我都想起來了,真的,我都想起來了!”

他眸里閃過一瞬的光芒,卻很快熄滅,緩緩扭過頭道,“朕……不想見你……你快走吧……”

“你不原諒我是么?”她簡直要委屈的哭出來,“我醒過來了,我都想起來了,我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你卻不要再理睬我了是么?”

她翹首望着他,急切的盼他有句回應。他卻連頭也沒有轉過來,隔了許久方才低聲道,“朕真的不想……不想見你……你快走吧……”

她哽咽着後退了幾步,往外奔去。

他聽着她奔離的腳步,忽然覺得心裏空了一空。

隔了良久,他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想來她已經去的遠了。他回過頭來,望着屏風上栩栩如生的畫像,長長地嘆了口氣。

“別嘆氣啊,”她的聲音忽然就在耳邊,“明明就想看到我,為什麼要趕我走。”

他猝不及防的被她揭開心底,一時竟然來不及偽裝。只見她的笑容盈盈就在眼前,他恍惚的伸出手指,輕輕拂了拂她的臉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的擦着滾滾而落的眼淚道,“我就在這裏,你為什麼不願意看我。你說過不會讓我難過,可為什麼要這麼狠心的折磨我。”

“我得的是癆症,治不好了,”他吐了口氣,側過頭異常艱難的說道,“這病會過給你,你離我遠些……”

她猛然掰過他的頭,雙唇深深地印在他的唇上。

他渾身一僵,唇齒緊閉。

她不甘心的用舌尖撬着他的唇,身子越伏越低,幾乎是貼在他身上,口中發出嗚咽的聲音,“我不怕……若有癆症……也一起過給我吧……”

他雙手緩緩摟住了她,心底長長的嘆了口氣,,放棄了所有的偽裝與戒備,俯身亦吻住了她。

“夜裏涼,多披件衣裳,娘娘。”陳皇后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着宮裝的女子站在身後,輕輕為自己罩上一件外袍。陳皇後有些恍惚,看着漫天的星斗,想不到自己竟在滴水檐下站了四個時辰了。她輕輕的點點頭,“鸞瑚,你來了。”

“她還在殿裏?”鸞瑚一壁為陳皇后整理鳳袍,一壁瞥着緊閉的殿門問道。

陳皇后默然無言。

殿裏傳來輕輕的說話聲,還夾雜着一個女子低低的歡愉笑聲。鸞瑚凝神聽了一會兒,紅着臉皺眉道,“真是狐媚子!“

“這些我管不了了,”陳皇后的臉上都是蕭索,她緩緩地搖搖頭,望着晦暗的天色說道,“瞧,很快就要變天了。”

“只有這一刻,我才覺得是屬於你的。”她躺在他懷裏,閉着眼睛摸着他根根分明的肋骨,緩緩道,“你瘦了……”

隆慶閉着眼,慢慢把她摟的更緊些,低低道,“不只是這一刻,你知道么……有件事我一直不肯說,是怕你恨我……你要聽么……”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卸下自己作為帝王的身份,用“我”的身份和她說話。

她輕輕的笑,“這件事我聽了會不高興么?”

“我不知道,”他吻着她鬢邊的秀髮,輕聲道,“也許你會生氣,會生很大很大的氣……”

“恩,那我不要聽了,”她想了一瞬,縮在他的懷裏,默默道,“而且我也有個秘密沒告訴你,我們都不聽什麼秘密。我已經覺得好幸福,就算讓我現在死了我也願意……”

“現在這刻很好,我從來沒覺得這麼完滿過,”他慢慢道,“可惜我不能給你太久的幸福……”

她伸指輕輕掩住了他的唇,皺眉道,“我不要太久的幸福,我只要現在這一瞬,這一瞬就好。”

“好,”他柔目望着她,眼中無限憐惜,“都依你。”

他再次熟睡時,她卻輕輕爬了起來。

她坐在門邊,靜靜的聽着外面輕輕的話語聲。

“啟稟皇後娘娘,到了該給皇上診病的時辰了。臣可否進殿去?”

“本宮再問你一遍,皇上的病真的沒救了么?”

“是,是,臣不敢隱瞞……這不是臣一個人的診斷,太醫院所有的醫師都診過了,陛下的癆症已入膏肓,大行就是這兩日了。”

門外的女子默了默,“既然如此,就不要再進去打擾皇上了。”

她等了一會兒,聽到太醫們的腳步聲去的遠了,忽然打開了殿門。陳皇后依舊站在殿外,身形蕭索,如同一個尋常的婦人般柔弱。當陳皇后看到她乍然打開門,面上劃過一絲異樣,卻很快恢復了平靜,驟然間端起了了皇后的架子,“陛下醒了么?”

她輕輕的搖頭,“他睡著了。”

陳皇后忽然問道,“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她明白了陳皇后的所指,淡淡道,“他去哪裏,我便去哪裏吧。”

陳皇後起初震驚了一下,心下落了塊石頭,笑容亦輕鬆了許多,“既然是你的心愿,也省了我許多麻煩。”說著,陳皇后從袍袖中緩緩取出了一個小瓷瓶,遞給了她,“喝了這個,你再不會有什麼煩惱。”

她坦然的接過,“謝謝你。”

“你沒有什麼要囑咐我的么?”陳皇后似有些不相信她的乾脆,反而起了疑惑。

她心裏早已打定了主意,緩緩轉身回殿。

陳皇后打量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忽然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略略提高了聲音,“其實我很嫉妒你。”

她忽然衝到榻邊,想再看一眼他的臉,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一滴一滴的都落在他的臉上。

他緩緩睜開眼,精神很是不濟,見到她落淚,兀自露出一點笑容,溫柔的問道,“怎麼了,怎麼哭了……”

她把頭埋在他懷裏,嗚咽着哭的纏綿悱惻。

他聽着她的哭聲,不住拍着她的背,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待她哭得累了,便握住她的手,一壁擦着她的眼淚,“手怎麼這麼涼?”她噘起了嘴,“我赤着腳跑來找你的。”

他心底軟了軟,把她抱在懷裏,掀開被子攬住她,用手捂着她的雙足。他其實一直在發熱,身子微微的燙。他卻開玩笑,“正好給你暖足。”

她破涕而笑。

時間似乎會永遠停在這一刻。

在黑暗中,她倚在他的胸膛上,睜大着眼睛,忍不住說道,“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

他就知道她會忍不住說的,微笑道,“好,你說完了,朕也告訴你。”

她真的開始說了,從自己穿越到這個時代開始說起。她怕他不信,連問了他好幾遍,“你真的相信我來自另一個時代么?你不是覺得我在說胡話么?”

“我信,”他愛撫的摸着她柔軟的頭髮,“你說什麼我都信。”

她自己反而不信了,“你不許騙我。”

“你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原來的茗兒又那麼不同,你當然是不屬於這裏的。”

聽他提到茗兒,她忽然心裏五味俱全,“你之前一直喜歡的是茗兒對么?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我是說那個真的我,叫做安媛的我,不是鳳花,不是茗兒……”

“我愛的是你,”他捏了捏她的面頰,“小醋罈子,連這種醋都要吃,茗兒是小時候事了,只是遠遠地喜歡罷了。直到遇到了你,我才第一次有了愛的感覺。我確定我愛的是你。”

她心裏又是歡喜又是害羞,倚着他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說完,又道,“我還沒講完……記得第一次給你做的番柿雞蛋面么,那是我們那個時代最家常的一道菜了……”

“恩……”

“炙煮也是,我們那個時代叫做火鍋……”

“恩……”

“我們那個時代還有好多好多的吃的,回頭我都做給你吃好不好。”

“好……”

……

她講了好久,忽然聽到身旁沒了聲音,她有些害怕,輕輕搖着他的手臂,“你不要睡,好不好,我會怕……”

他忽然側過身抱緊了她,“我們認識了多少年?”

她屈在他懷裏,掰着指頭認真的數了數,“十二年了。”

“唔,十二年了,”他緩緩摩挲着她的掌心,低低的喚着,“我愛你,安媛……”

她望着他閉緊的雙眼,心裏也覺得安穩,“我的秘密說完了……我也困了,我們一起睡會兒……明天再把你的秘密告訴我好么……”

“好。”

聽到他有了回答,她放下了心來。她實在太倦了,閉了眼沉沉睡去。

他的手輕輕的拂過她的面,手頓了一頓,漸漸無力的垂了下來。

尾聲:

大明隆慶六年四月的一個清晨,當第一縷陽光映過紫禁城澄亮的瓦頂時,一切宛若煥然一新。

她從沉沉的睡夢中醒來,下意識的去觸了觸他的手臂,卻是冰涼的寒意。她驟然驚醒,不敢置信的將手搭在他的胸口,卻再也感覺不到一點心跳。她只覺得手心一點點的發涼,透到骨子裏的冰涼。她傾着身子,緩緩從袍底拿出那個已經握的發熱的小小瓷瓶,輕輕的拔開了瓶塞。

她一壁認真的看他的表情,他雙眸緊閉,好似鎖住了許多秘密。其實我知道你的秘密。她在心底默默的想,鈞兒是我們的孩子。

他雙唇亦是微抿,唯有唇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彷彿隨時都會從夢中醒來,含笑的喚她一聲,一如許多年前初見時的模樣。

(全文完)

二零一零年二月初稿於北京

二零一零年四月終稿於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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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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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鼎湖渺渺共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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