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昨夜西風凋碧樹——朱三
永寧宮的西壁上,爬了半牆的綠藤。每到春來,大片的青綠一點點佔據了暗紅的朱牆,那大抵是一場色澤艷麗的爭鬥,一壁如碧玉翠綠而剔透,宛若新生的力量,一壁卻如鐵鏽般暗淡失色,淡淡的猩紅透出一抹帶着幾分死亡氣息的寂靜。
很小的時候,他便愛坐在西壁的牆根下,望着這一牆的無聲的熱鬧出神。待到那青綠的藤葉爬滿了高牆,漸漸有越過金黃琉璃瓦的勢頭時,天色也就漸漸熱了起來,娘親便會拿出一小碗盛滿了碎冰的琉璃盞,再細細的鋪上一片水嫩的小荷葉子,用上好的酥酪堆成高高的冰峰雪嶂一座,用小小的銀勺舀上一勺,聽着半化的碎冰撞着盞壁叮噹作響,真真是再悅耳不過的聲音。若是把酥酪也淋到勺中,入口就更是酥甜冰沁到心裏。
更悅耳的卻莫過於娘親輕柔的喚聲,“垕官官。”娘親有着濃重的江南口音,對自己的稱呼也如尋常江南人家樣的孩子樣,稱呼為“官官”。其實娘親的年紀並不大,只是打扮的頗為淡雅,總是一身中規中矩的宮妃裝扮,黑紗的尖粽帽上挑着五隻彩鳳,頂上用鈕金蔓枝的箍子固定住,此外再無其他的首飾。長長的翠碧濡裙垂到地上,外罩一件月白織金的雲紋夾衣,很是溫暖素凈。宮裏的小宮女們私下裏常常議論,杜康妃的樣貌普通,不若曹端妃、盧靖妃她們容顏美貌。他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很是傷心了幾日。在他幼小的心中,沒有哪位娘娘能比娘親更加好看。
彼時永寧宮的這片西壁的陽光亦是尚好的,那時候高大巍峨的永壽宮還未修起來,永寧宮往西,只是大片的太液池子,風景好的極了。陽光從西壁上瀉下來仍有暖意,於是公室也被映照的格外亮堂。永寧宮雖然比不上東邊的景仁宮、翊坤宮熱鬧,卻也並不是個冷清的所在,偶爾的午後,也會有執事的公公捏着尖尖的嗓子送來綠色的簽牌。每每這個時候,娘親就會格外高興,她壓抑着激動地沉聲吩咐下人給這位公公包上豐厚的賞賜。待他們走後,娘親便會姍姍的回到宮室內,細細的描眉施粉,通常一整個下午都不會再出來。
待到傍晚華燈初上的時候,用完晚膳,便會有幾個黃衣的小內侍匆匆跑來點燃了宮燈。每當這個時候,他也會看到父親慢慢的跺着方步踏進室內。父親那時候還很年輕,然而卻很是嚴肅,就算是面對自己的孩子,也並未卸下他作為一個君王的威嚴。
可娘親只要一看到父親,就會從心底笑出來,笑容蔓延到眼角眉梢,和煦的如同三月的春風,但娘親卻不愛說話,常常只是溫婉的笑着。娘親的美是一種水一樣的柔和,而父親亦是喜愛這種柔和的,會讓他放下白日裏作為帝王的尊嚴,陶醉在一個女子的似水柔情中。父親也會打趣說,“永寧,這座宮殿就以你的名字賜名吧,便叫永寧宮,永遠都是個讓人安寧心靜的地方。”
可他幼時卻並不喜歡父親,除卻娘親只要遇到父親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讓他略微有些吃味在。父親對於他而言,存在也只是一個符號化的象徵,他不僅僅是自己的父親,還是太子和四弟的父親。相比起自己,哥哥和弟弟分去了父親十分之九的關注。哥哥是太子,平日裏都要戴着七顆東珠的冕冠,出行到那裏都有一大堆的侍衛和太監跟着,很是威風。而四弟載圳是盧靖妃的孩子,宮裏人人都知道,盧靖妃是除了方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妃子。
父親不太注意他,他也不喜歡父親,每次父親來的時候,他就會彆扭的跑出去瘋玩,任娘親怎麼喚他都不回來。於是父親走後,他常常看到娘親坐到榻邊垂淚。他心知娘親生了氣,於是愈加乖巧的踮着足慢慢挪到娘親身前。娘親抬起朦朧的淚眼,望着他重重的嘆口氣,卻還是不會責怪他,只是把他重重的摟在了懷裏。
如果說宮裏真有人能注意自己,那怕是只有娘親了吧。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悄無聲息的跟在娘親的裙后,做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影子罷了,他小時候甚至會害怕,娘親如果再有一個孩子,會不會也和其他人一樣忽略自己。
盧娘娘就有兩個孩子,除了四弟載圳,還有一位玉雪可愛的小公主。小公主剛出生的時候,娘親就帶着自己去看過小妹妹。那天皇後娘娘也在,娘親恭順的給皇后請過安,便細細的去看包裹里的小人兒,不住口的誇着漂亮可愛。盧娘娘樂呵呵的聽着娘親的誇讚,豐滿的臉盤上都是驕傲。
他也踮起腳去看過,只見那小小的人兒皺皺的,被包在一個諾大的錦緞包裹里,身形顯得愈發的小,真是難看的緊。
他不明白娘親為啥會一直誇她,可心裏卻隱隱有些吃醋了,於是坐在房裏也嫌氣悶,便跑了出去。盧娘娘的宮室很大,屋外有長長地迴廊,還有一片荷花池子,正是盛夏季節,池子裏的荷花都開了,亭亭玉立很是嬌艷,荷花旁還有許多蓮蓬。他跑到迴廊下,卻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也在池子邊,身穿一件月白的衫子,她轉過頭來,一雙亮亮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
“哥哥,你是不是剛去看過那個小妹妹?”她坐在池邊,赤着的腳伸在水裏,有一搭沒一搭的撥着水。
他從來就不喜歡跟小宮女們玩,此時聽了她的話只當是沒聽到一樣,並不理睬。
“那個小妹妹長的可真難看。”她自顧自的說著話,忽然有些擔心的說,“是不是咱小的時候,也是那樣的難看。”
他心裏也有同樣的疑問,忍不住點了點頭。
“我叫茗兒,你叫什麼呀?”那女孩着實愛說話,見他不言不語的,又開口問道。
“我叫載垕。”他說話很是簡練。
“是哪兩個字?載東西的載?很厚的厚么?”她邊說邊伸手在地上畫著,“你和載圳哥哥一樣,都有個載字。”
“不是那個后,是皇天后土的垕。”他也伸指,在地上寫了個垕字。
“你的字寫的真好看哇。”那小女孩很是羨慕的說。
他淡淡的笑,並不接話。其實他每日都在書房刻苦練字,師傅都誇獎他一筆字裏有了顏筋柳骨。可是但凡是呈交給父親御覽的作業上,他卻都寫得亂七八糟。既然父親不喜歡他,他也無須去討父親的喜歡。
那女孩見他不愛說話,很是無聊的自己玩了會兒水,伸手便去摘荷葉下的蓮蓬。可她到底人小臂短,夠了幾次也沒夠着。
“載垕哥哥,你能幫我摘那個蓮蓬么?”
他不想理她,只裝做是沒聽見的。
那小女孩遲疑了一會兒,忽然又說道,“載垕哥哥,你是不是也夠不着呀?”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略一俯身,便摘到了那個蓮蓬,扔到了小姑娘懷裏。抬頭時,卻看到那小姑娘滿眼都是促狹的笑意。
原來上了她的當!他很是有些氣惱,轉過了頭去,不去理她。
那女孩卻咯咯直笑,“載垕哥哥,別生氣了,你轉過頭來,我剝蓮子米給你吃好不?”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天上的百靈鳥一樣好聽。他略微有些消了氣,轉過頭去,卻見她哪裏是在剝蓮子米,只是把蓮蓬窩在手裏,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卻伸足到水裏,重重的把水撥到他身上。
冷不防被澆成了落湯雞。他氣的站起身來,拿起了小姑娘放在地上的鞋襪,扭頭就走。
她可着急了,在後面大聲的叫着:“喂,你別走,你別走。。。。。。載垕哥哥,茗兒錯了,不跟你開玩笑了,茗兒真的給你剝蓮子米呢。把茗兒的鞋襪還回來。。。。。。”
他頭也沒有回,可心裏卻第一次刻下了這個名字,茗兒,他有些氣惱的想,這該是盧娘娘宮裏的哪個小宮女吧。
然而盧娘娘生的那個小妹妹沒到滿月就夭折了,聽說是染了時疫,可憐連名字都沒有起,就匆匆的被從東華門抱出宮去,埋在了太液池北面的禁苑裏。
娘親對此只有一聲輕微的嘆息。卻禁足不讓他再往景仁宮去。他於是只能呆在御花園裏玩,卻意外遇到了一位很年輕美貌的娘娘。這位娘娘的聲音很好聽,不同於娘親的柔軟聲調,她說起話來又快又脆,像金鈴一樣動聽。初次見面時,這位娘娘拿出了些果子糕餅給他吃,不過娘親常常叮囑,不要吃別的娘娘給的吃食,他只能咽咽唾沫,略帶羞澀的扭頭跑掉。那位娘娘也並不着惱,下次看到他時,依舊面上笑笑的,很高興地給他講孫猴子去西天取經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鼓起,人也圓潤了許多。
他聽到別的掌事的宮人們畢恭畢敬的給這位娘娘請安,喚她“曹娘娘”。他驀然知道,這就是小宮女口中比娘親還要好看些的那位曹端妃。沒來由的他有些生氣,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曹娘娘穿的衣衫真箇別緻,頭上的明珠又大又圓,就像畫上的仙女一樣。曹娘娘柔聲告訴他,有個小娃娃在她的肚子裏。他很好奇,忍不住悄悄的伸手摸了一下,心中只是奇怪,這麼大的娃娃怎麼會在肚子裏,平時它吃什麼、喝什麼呢?
他趕緊跑回去問了娘親,難得的看到盧娘娘也在娘親的屋子裏坐着,兩個盛裝的女子愁眉相對,渾然都是一臉鬱鬱寡歡。娘親看到了他,總是會露出笑容,雖然這次,她的笑容有些苦澀,“垕兒,去哪裏玩了,怎麼滿頭都是汗?”
“我去御花園找曹娘娘玩了。”他踮起腳去桌邊提起大大的茶壺,咕咚咕咚的直接對着嘴灌了好大一口,又扭股糖似的鑽到了娘親的懷裏。
“娘親,曹娘娘說她肚子裏住了個小娃娃,這是真的么?”他忽然覺得娘親幫他擦汗的手一滯,不免有些奇怪的抬起了頭,“娘親,曹娘娘是騙我的對不對,像載圳那麼大的娃娃,怎麼可能鑽到曹娘娘的肚子裏去呢?”
“杜妹妹,有些話我實在要說,漫說我們受些委屈,讓她渡承聖寵,這些都忍了去。可如今她的氣焰也太囂張了些,用修道的法子迷惑着皇上,別說是我們了,這半年來,皇上就連方皇后那裏也一次都沒去過,要是她再添個兒子,怕是我們連活路都沒有了。”盧靖妃忽然說話了,“妹妹,我們是同日進宮的,感情最好不過。我們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總該為了垕兒、圳兒做些打算。”
他睜大了眼睛,聽不明白盧娘娘在說什麼,只覺得娘親摟着自己的手緊了緊,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年一個深秋的夜裏,父親照例是不會來的。娘親心神不定的坐在床邊,哄着被子裏的他入睡。
“我要聽曹娘娘講的那個孫猴子的故事。”他迷迷糊糊的說。
母親的臉上瞬時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依然溫柔的給他講着故事,他卻始終清晰地記得,母親那晚講孫猴子的故事講錯了許多。
他在睡夢中聽到有人重重的在敲宮門,平日裏最重形象的娘親好像連鞋也沒穿,飛快的就奔了出去。
只聽宮裏頃刻間鑼鼓大作,外間的火把宮燈都亮了起來,他聽到窗外有太監們尖細的聲音大叫着,“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垕兒,快睡吧。”娘親走回來的時候,臉上掛滿了淚。他縮在被子裏,只露出半張小臉,輕聲問,“是父皇出事了么?”
娘親卻搖了搖頭,堅定的說,“不會的,你的父皇不會有事的。”
果然,如娘親所說的,父親並沒有事。
父親是在熟睡中被十幾個宮女用繩子勒住脖子,誰知慌亂中繩子卻打了結,父親只是昏迷了過去。三天後,父親醒了過來,這些宮女已被盛怒的方皇後下令凌遲處死,連同他最寵愛的曹端妃也因指使的罪名而被亂棍打死。父親大是震怒,重重的斥責了皇后,又雷厲風行的處理了許多宮人,連同皇后宮裏最得勢的太監也被拉出去如法炮製的亂棍打死。宮裏一時間腥風血雨,人人見面都屏息止言,氣氛甚是冷清。
事件中唯一因禍得福的卻是盧靖妃,她因為及時的與皇帝站在同一戰線上,譴責了皇后公報私仇的做法,又在皇帝剛剛失去寵妃時,主動來安慰了皇帝受傷的心靈,而迅速得寵,景仁宮瞬時熱鬧起來。
與之一牆之隔的,仍然是冷冷清清的永寧宮。
他忽然覺得,娘親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她的臉上不再有溫柔和藹的笑意,卻變得心神不寧起來。吃的東西很少,人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往昔白嫩的面上如今都是憔悴之色。
盧娘娘來看過娘親幾次,他躲在門后偷聽,隱約聽到盧娘娘輕快地笑,“……杜妹妹。我說件有趣的事給妹妹聽吧,宮裏的人說,那賤婢死的時候渾身是血,口裏還不斷地叫着‘陛下’,‘冤枉’呢。那孩子也活活被打了下來,掌棍的太監招供說,打下的孩子都是個完整的人形了,約莫着還是個男胎,阿彌陀佛,妹妹你說,皇后是不是作孽啊……據說現在皇后已是皈依了佛門,整日裏只是打坐吃齋,可她怎麼洗的清自己手上的血跡呢。”
盧靖妃走後,娘親撐起了骨瘦如柴的身體,堅持着在房裏設了個小小的佛堂。從此她終日只是一身緇衣的端坐在佛堂里,宛如坐定一般。
父親也曾來看過娘親一次,娘親只閉着門不見,隔着門請罪道,“臣妾一心只在佛門,願日日夜夜為陛下和皇兒祈福,不敢承恩受寵。請陛下見諒。”
他就躲在門后,看着父親一次次帶着希望而來,卻又是每每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終於有一日,父親的腳步絕跡於永寧宮。
永寧宮終於成了一個永遠冷清寧靜的地方。再也沒有人會來踏足一步,就連和娘親曾經交好的盧娘娘也絕足不來。宮裏下了道旨意,削去了娘親的妃位,賜號永寧。隨着旨意而來的,還有一座御賜的金佛龕。
他看着母親含淚打開了佛堂的小門,身上的緇衣早已除去,隻身着最簡單的宮裝樣式,依然如從前般打扮。他衝到母親懷裏,緊緊地抱住母親,卻感覺到有一行溫熱的淚水落在他的發間。
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待到又一個寒冷的冬天到來的時候,娘親終於病入膏肓,纏綿病榻。宮裏只派了個太醫院裏侍葯的小醫監,隔幾日送上些風寒的湯藥來。他只是發愁,便要去宮裏鬧。娘親卻攔下了他,不許他去。
他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每日端着湯藥,恭敬地侍奉在母親身旁,一點一點的給母親喂着湯藥。
“垕兒。”娘親忽然喘了口氣,聲音嘶啞的說道,“若是娘親不在了,你可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么?”
“娘親不會有事的,”他捧着湯碗的手有些發抖,“娘親還要垕兒,娘親還要父皇,娘親怎麼捨得拋下我們。”
“你父皇,他怕是早已忘了我了。。。。。。”
娘親悠悠的嘆了口氣,彷彿回憶起了無限的悵然,隔了許久,她方才開口說道,“還沒有回答娘親,你可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么?”
“孩兒知道的。”他重重的點了點頭,跪在了地上,可眼淚卻怎麼也忍不住,“孩兒定會好好聽師父的話,用心讀書寫字,要為娘親爭氣,做個讓父皇看重的孩子。”
“混賬!”娘親忽然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重重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葯碗,“誰讓你爭氣了!”
娘親有些氣急,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你想要氣死我么。”
他惶恐的跪在地上,“娘親消氣。孩兒知錯,孩兒知錯。。。。。。”他反覆的說著,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娘親不許你爭氣,不許你才華出眾,”娘親俯在病榻上,緊緊地攥住他的手,“別怪這樣約束你,娘親只要你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只要你庸庸碌碌,毫無才幹,再加上又無娘親的支持,沒有人會把你作為敵人,你就能平安的活下去。”
彼時他尚不明白娘親話語中的含義,卻牢牢記住娘親的每句話。他握緊了娘親枯瘦的手,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娘親這一世,沒有掃描遺憾,唯一沒有看到的是你的平安長大,”娘親的目光霎時黯淡了下來,手亦輕輕的鬆開,“娘親多麼想看到,娘親的厚兒快快長大,長的高大威武,將來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婦,生下許多乖乖的小官官。”
娘親的話音越來越弱,漸漸的氣若遊絲。娘親說的久了,有些睏倦的閉上了眼,卻輕輕咳嗽一聲,用手帕抹去痰跡。
他分明看到,母親唇邊有一絲血痕。
他愣了一愣,忽然站起身來,急急的叫着,“娘親,娘親,你不會有事的,我這就去找父皇來,去找最好的大夫來。”
永寧宮外,處處都是大紅的宮燈挑着,雪地里鋪滿了防滑的石子,不遠處的歌舞絲竹聲透牆而來,他這才想起,宮裏怕是要過年了。
他已經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了,娘親為自己遮蔽了這麼多年的風雪。終於輪到自己該為娘親做些什麼了。
他秉着這個念頭,匆匆的奔到景仁宮門口,卻見盧娘娘宮裏的宮女春芳正抱着父親的龍靴出來。
“父皇可在裏面么?”
“皇上怕是已經歇下了,娘娘吩咐過誰都不能打擾。”春芳猶豫的說道。
“春芳姐姐,求求你了。我的母妃病重,我想請父皇過去看看。”他小大人似地站在雪地里,只是哭聲哀求着。
春芳面上劃過一絲不忍的神色,遲疑的說道,“好吧,我進去試試,不一定能成。”
過了一會兒,春芳卻被幾個內侍拖出來的,其中一個用尖利的公鴨嗓說道,“宮女春芳,擅自打擾陛下休寢,掌嘴五十。”
他眼睜睜的看着那幾個內侍把春芳摁在雪地里,左一掌右一掌的框得她嘴角都是血漬。他駭得呆了,卻見春芳望着他叫道,“小王爺,還站在那兒作甚麼,求陛下是行不通的,不如去求皇后……”她的話還未說完,那內侍冷笑一聲,巴掌框得更響了。
他呆了一呆,拔腿便往坤寧宮跑去。
那晚的雪很大,漫天鉛雲堆積,片片如鵝毛般落下,不多時地上就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吧,宮裏的廊道上都沒有清掃,他淺足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邁的彌足辛苦。
待他奔到坤寧宮門口時,卻見朱門緊閉,宮門前連一個人都沒有。
他大聲的喊着,“皇後娘娘,我是載垕,我的母妃病重了,請您派太醫去瞧瞧她……”
他喊得聲音很大,只是那晚的風聲更大,嗚咽中吞噬了他的聲音。待他喊到聲嘶力竭時,宮門終於打開了,卻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門口,秀氣的月白衣裙上綉滿了梔子花的圖紋。
“怎麼是你。”他瞬時愣住,這小姑娘卻是那年在盧靖妃娘娘宮裏見過的那個,想不到她竟是皇后宮裏的小宮女。他顧不上這麼多,只是連聲問道,“皇後娘娘在裏面么?”
小姑娘歪着腦袋望着他,也不說話。
“你是還在記恨那年我拿你鞋襪的事?”他驀然心頭火氣,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惱怒的神色。卻咬了咬牙,心知無望,頓足就往回走去。
“載垕哥哥,你這麼負氣走了,你的母妃可怎麼辦?”那小姑娘脆脆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他渾身一震,轉身只見那小姑娘頭也不回的望宮室內走去。他再也來不及多想,跟隨着那小姑娘便往裏走。
他從來沒有來過坤寧宮,並不知道這裏的宮室如此高大,卻又為何會這般沉寂。也不知道在空蕩的宮室里轉了多久,小姑娘推開了一扇門,輕聲的走了進去。他愣了一瞬,也跟着進去。
這裏與娘親的佛堂似曾相識,壁上供了一尊佛像,一個端莊的緇衣女子端坐在壁前,卻是閉着眼在打坐。
“皇後娘娘,請您救救我的母妃吧,她如今纏綿病榻上,父皇在盧娘娘的宮裏,也不肯去看她。”他刷的就跪了下來,早已是滿臉的淚痕。
過了許久,那拿着念珠的手才頓了下來。只聽方皇后清清淡淡的說,“起來吧,載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的娘親自有她的緣法。我如今已是出家之人,不會再插手去管這些事了。”
任憑他如何苦苦哀求,方皇后只是默然的捻着念珠,並不再說話。他不由又着急起來,陷入了一種絕望之中。
“母后,您常教導茗兒,要仁慈的對待萬物。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如今杜娘娘遇到了危難,我們怎能袖手旁觀呢。”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忽然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又清又脆,很是動聽。
方皇后沉吟良久,卻是淡淡吩咐道,“罷了,傳我的懿旨,遣太醫院的徐醫正去永寧宮。務必要用最好的良藥,盡最大的努力。”
他的雙膝一軟,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額上都磕出血來,顫聲的謝着皇後娘娘的恩典。方皇后卻又入定一般的默默念經。還是那個叫茗兒的小姑娘一把拉起了他,着急的拉着他往太醫院跑去。
徐醫正的醫術果然高超,然而娘親的病卻是入了膏肓,仍是如何調治,也是回天乏力。
新歲過後的第一個清晨,他如往常般端着一碗剛剛煎好的湯藥,踏入娘親的房中問安,卻見母親合目躺在病榻上,並不說話。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快步的奔到母親榻前,小心翼翼的跪在床側,抱着一點希望的輕輕搖着母親的手臂,柔聲喚着,“娘親,娘親,我是垕兒,來服侍您喝葯了。”
娘親的身子冰冷冰冷的,哪裏還有一絲氣息。
他只覺得天崩地裂,湯碗瞬時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世上最疼愛他,最關心他的娘親去了。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像娘親那樣摟着自己,撫摸着他的髮髻,喚一聲“垕官官”了。
他曾經多麼的頑皮,多麼的叛逆,多少次讓娘親深深地垂淚失望。
如今當他滿心要彌補這些,要向娘親證明他還是有出息的孩子時,娘親卻永遠的離開了他,再也無法看到。
在這宮廷之中,縱然他身份顯貴,是天之貴胄的皇子。
可事實上,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是與娘親是相依為命的。
他壓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敢大聲的哭泣,卻無法控制淚水肆無忌憚的在臉上奔肆。
小時候他很頑皮,故意走到太液池邊的大假山石后躲起來,偷偷看着到處尋找自己不見的母親一跤摔倒在湖邊。那時候母親定是以為他落到太液池裏去了,渾然不知自己膝蓋上跌破了傷口,只是着急的垂淚。
他這才從假山後走出來,略帶一絲歉疚的鑽到母親懷裏。
然而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從未離開過他片刻的娘親走了。
他又成了那個躲在假山石后的孩子。只不過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人來尋他了。
從今往後,這世上只余他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