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拚嫉娥眉謝君王

39. 拚嫉娥眉謝君王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很快宮裏都換上了厚厚的絨氈子,便連門帘也用明黃綉線滾邊的厚棉布層層覆住。入了夜,隆慶又至崇光殿,他今晚剛剛見過韃靼的使臣,筵席上飲了幾杯酒,看上去氣色不佳,亦十分難得的把小太子翊鈞摟在懷中,逗弄他玩笑。李氏瞧見他心情尚好,便湊趣笑道,“萬歲爺今日怎麼有這般好的興緻?”

隆慶一抬眼,望着她的神情亦是愉悅的,“今夜韃靼入貢,與朕商議通邊境通貢互市之事。”李氏微微一怔,此事的緣起已久,是隆慶朝最讓人頭疼的一件外事了,“前些日子還聽說朝堂上爭論不休,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了定論。”

“哪裏能有定論,”隆慶皺眉道,“英國公張溶搬出了祖宗之法,許多老臣附和與他,不肯開通貢之惠,朕也拗不過他們。”

小太子忽然插言道,“兒臣也聽張先生論過此事,張先生言道,只要兩國互通歲貢,從此邊境無戰事矣。”

“你也知道什麼是邊境無戰事啊,”隆慶瞧著兒子小大人一般的說著國家大事,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太子臉上一紅,扭股糖似的鑽到隆慶懷裏撒嬌。

隆慶對李氏笑道,“我瞧着這孩子的性子,到你宮裏后活潑了不少。”

李氏笑而不答,卻將一杯熱茶奉到隆慶跟前,笑言道,“朝中支持開通貢之惠的,都是些新臣子了?”

“是呵,高先生與張先生都支持此惠,奈何有幾位老臣身在御史之職,朕要是強行開了此政,怕這些子言官要上諫言摺子煩死朕。”

“臣妾的家鄉也有這麼樁案子”李氏抿嘴笑道,“張三家養了只牛,偷偷吃了李四家的糧食,偏偏李四是個較真的人,逮着了張三的牛要賠出糧食來。張三老實巴交的就交了五斤麥子,誰知李四不依不饒,定要賠出牛吃去的糧食來,不然就要拿牛去抵。”

她說道這裏,隆慶和小太子已經聽得愣了,小太子嚷道,“這李四不是擺明了不講道理么。”

“是呀,李四就是不講理,可問題是李四是村裏的長輩,村裏有個什麼糾紛都得去找他定奪,這事大家雖然都看不過,卻也沒甚法子。”李氏柔聲道,“鈞兒你來猜猜,有什麼法子可以解這案子?”

小太子苦想了半日,一握小拳頭道,“送李四去報官,讓父皇責罰他!”

李氏和隆慶都啞口失笑,小太子知道自己答的不對,忙求着李氏講下去。李氏道,“你父皇日理萬機,要是天下這等小事都去煩他,那他豈不忙的不用歇息了。那張三隔壁有個秀才,看到此事十分的不平,便想出了個法子來。秀才把全村的人都叫到村東口的大榕樹下,用墨碳畫了一條線,秀才說,這件糾紛關係到李四,是不能讓李四決定怎麼斷的,不如讓全村的人做個決定,支持張三家不用賠牛的都站到東面去,支持李四的都站到西面去。哪邊人多算哪邊有理。”

小太子笑道,“這辦法好咧。”便是隆慶亦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李氏續道,“果然村裏的人同情張三的多,都站到了大榕樹的東面,西面只有李四一個人了,任他怎麼不服氣也沒有法子。”

李氏瞧着小太子打了個呵欠,知道他是困了,便吩咐奶媽帶他去休息。再回頭卻看隆慶依舊望着自己笑道,“你這故事說的這般好,都是打哪兒聽來的?那個秀才姓甚名甚?現在想必也考取了功名,在哪裏任職了吧?”李氏驀然一陣心慌,強笑道,“這事臣妾也是聽老人說的,年長日久哪裏記得清楚。那位秀才也許考了個功名,也許就在鄉間隱沒了,世上的人懷才不得志的多了去。”

“不用這般緊張,”隆慶點了點頭,轉身走遠了幾步,聲音十分輕弱,幾乎微不可聞,“朕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也很擅講故事。”

便在此時,黃錦捧了一個食盒入了殿來,叩頭道,“萬歲爺,皇後娘娘聽說陛下晚上飲了酒,特意吩咐御膳廚房做的夜宵點心送來了,您要不要嘗一嘗。”

隆慶揭開食盒一看,是一盤熱騰騰的燴驢腸,他夾箸嘗了幾塊,小太子看到有吃的,也不肯去睡覺了。隆慶吩咐黃錦也給他夾了一箸,誰知小太子嘗了一口,卻皺眉道,“膻腥的緊。”隆慶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哪裏知道驢腸的美味,朕小時候,母妃就常給朕做這味小菜宵夜,朕那會兒做夢都是惦記這個味道。”

黃錦亦是湊着趣說道,“小殿下年紀還小,吃不出這驢腸的鮮美來。皇後娘娘知道萬歲愛吃驢腸,特意吩咐御膳房最擅作驢腸的廚子做的。”

隆慶一壁吃一壁問道,“這道菜是御膳房哪個廚子做的?”

黃錦傳喚了一聲,一個矮矮胖胖的太監走進了殿來,叩頭道,“奴才孟沖叩見陛下和貴妃娘娘。”他說話間一抬頭,卻看清了李氏的面貌,不由怔了一怔,面色大是驚疑。

李氏微笑着受了他的禮,見他不住向自己打量,疑惑道,“你…識得我?”

黃錦咳嗽了一聲,孟沖何等的聰明,趕忙叩頭道,“奴才見娘娘的相貌十分的端莊美麗,好像觀音菩薩一樣,不由失禮了,還請娘娘恕罪。”

隆慶掃了他一眼,停箸問道,“這道燴驢腸是你做的?”

孟沖應了聲“是”,又道,“皇後娘娘傳旨說陛下愛吃驢腸,就讓御膳房每日準備一頭新鮮的幼驢,要吃時就現殺了活驢逼盡了血,就着鮮味取出的活腸,用生薑蒜一爆,最是鮮美入味的。”他說的複雜萬分,黃錦也聽得面有得色。

“皇後有心了,”隆慶放下了筷箸,隔了一瞬,淡淡吩咐道,“這道菜做的很好,傳賞。但是以後不要再做了。”

“為什麼?”這下黃錦和孟沖同時抬起頭來,異口同聲的問道。便是小太子和李氏也是望着隆慶疑惑不解。

“為了一道驢腸,每日要宰殺一頭活驢,着實太殘忍了,”隆慶緩聲說道,目光卻看向了小太子,“帝王享有天下,卻不可以天下奉一人之享。”他頓了頓,又說道,“皇后是吃齋之人,怎可如此的殘忍心腸。”

隔日皇后特意着人去請了可辛去坤寧宮。半個余月不見,陳皇后憔悴了許多,昔日甚是富態的一張圓臉也露出了幾分青灰之色,瞧着十分的疲倦:

“趙嬪最近甚是忙碌,都沒空來坤寧宮坐坐。”

可辛撿着椅子邊坐下,微笑道,“臣妾日夜為小皇子操勞,兢兢業業不敢稍有疏忽,惟恐辜負了皇恩。”

陳皇后聽着覺得刺心,不耐煩與她敷衍下去,赫然已是色變,走近了幾步低聲道,“你休要拿‘皇恩’來壓本宮,驢腸的事明明是你放出的風聲,設了個套讓本宮鑽。這次就罷了,若下次再欺瞞到本宮頭上,本宮不會饒了你。”

“要不是皇後娘娘處處機關算盡,也不會在小小的一道菜上折了跟頭。”可辛的神態不卑不亢,甚至有幾分傲然。

“好你個賤婢!”陳皇后氣的倒退幾步,正欲出言更加羞辱,誰知面前的可辛忽然換了副楚楚可憐的神情,眼中蓄滿了淚水,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便是此時,門口忽然響起了一個清泠泠的女子聲音,“皇後娘娘宮裏好熱鬧。”

陳皇后一抬頭,只見李氏牽着小太子走進房中,身旁還有一人長衫緩步,卻不是隆慶是誰。陳皇后趕忙堆起了一臉的笑容,向隆慶見過禮。隆慶瞧向她的目光有幾分責怪,“可辛新近產子,若有些小錯指正幾句就是了,皇后何必出言喝斥失禮?要仔細儀態。”

陳皇后神色尷尬,應聲默默退下。

李氏眼眸一閃,卻笑道,“陛下,可辛妹妹生子已有月余,聽說小皇子還未起個名字。”

“哦?”隆慶漫不經心的說道,“司禮監都擬了哪幾個字?”

黃錦聽得清楚,趕忙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答道,“啟稟萬歲,司禮監擬了四個字,銳,鈳,鏐,鋒。”李氏湊近看了看那紙片,插言道,“聽說皇後娘娘圈了個“銳”字。”

陳皇后哪裏經得住李氏與可辛一唱一和,忙道,“這都是臣妾的過失,還請陛下定奪。”

“銳字不好,”隆慶搖了搖頭,很是不悅道,“鋒芒太甚了些。”說著他用硃筆點了點紙片,說道,“鏐字不錯,字即僻見,意思又端正。就用這個字吧。司禮監隔日安排一下滿月宴。”隆慶端正的在紙上寫下了“朱翊鏐”三個圓潤端莊的小字。又問可辛問道,“你姓什麼?”

可辛漲紅了臉,已是萬分的激動,“奴家本姓趙氏。”

隆慶擱了筆,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冊封趙氏為妃,下月撿個好日子就行封妃之禮吧。”

李氏抿了嘴在旁笑,只見陳皇后含在眼眶中的委屈淚水瞬時收了回去,恭恭敬敬的跪下磕頭領了旨意,神色無比的誠摯,倒也不免佩服其她的城府來。

自此之後,陳皇後果然收斂了不少,也不再生些事端,李氏和可辛頓時覺得日子好過了許多,格外的平靜安寧了許多天。然而這年的天時卻十分詭異,月中雲南的通海衛發生了地震,地方上來報其震聲如雷吼,倒壞城堞官衙民居千餘所,七日方知。欽天監的安排的祈天大典還未開始,誰知從曲江至臨安竟又震了數日,雲南巡撫一再上奏,雲州城北有座遼時古塔,亦在震中坍塌,一時間雲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朝中亦早已掀起了軒然大波,只是深宮之中還並無甚知曉。

可辛封妃那日,李氏早早的拿了副珊瑚珠釵去了永寧宮,卻見可辛不施粉黛,只着了件單薄的月白夾襖坐在床沿哄着孩子。李氏笑道,“你這人可真是定的住神,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怎麼到這個時辰還不換了裝束。”

“我不愛那些珠衫的顏色”可辛朝桌上堆積如小丘的華麗衣裙努了努嘴,語聲卻十分堅定,“再說萬歲爺也崇簡,不喜歡那些華麗的飾頭。”

李氏今日特意的穿了件藕色的衫子,本想襯着可辛不至於搶了風頭,誰知可辛竟然一概珠衫翠玉都不用,打扮的這般清凈冷淡。李氏和她認識這些日子,知她雖然面子上清淡,骨子裏卻是十分的在乎皇帝的。她拗不過可辛的性子,只得撿了支珊瑚釵子插在她發邊,笑道,“你不穿華貴的衣衫也罷,總得畫好了妝容有副首飾才成話,不然豈不叫人笑話。”

可辛攬鏡照了一照,又補了補唇上的胭脂,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正欲去抱孩子,李氏搶先一步將孩子抱在懷中,催促道,“我的姑奶奶,快走吧。今日你是主角,再不去坤寧宮怕是要翻了天了。”

坤寧宮裏,陳皇後果然已經等了許久。見到可辛與李氏前後而至,她微微一笑,道,“快行禮吧,諸位都等候多時了。”

李氏這才發現今晚的封妃之禮,不僅有所有的皇族貴婦在,還請了許多朝中的命婦來觀禮,高拱的夫人閔氏,李春芳的夫人廖氏,都端然坐在座上,她們都亦是老邁之年,一群命婦的白髮顫顫的身影間還有個格外年輕的女子,卻是鸞瑚一身綾羅紅衫,緊鄰着廖氏而坐,她的容貌俏麗十分的搶眼。

諾大的一殿人中,獨獨隆慶帝卻是不在的,陳皇后說的十分輕描淡寫,皇帝今日出宮去南海子祈天了。李氏心裏陡然有些不祥的預感,眼眸的餘光瞥了眼可辛,卻見她神情依舊清冷自持,翠眉微微一軒,依着指教女官的指引,穩穩在皇后的坐前跪下行禮。

陳皇后撂下佛珠,手邊是一盞小小的金冠,那是皇妃的專用束髮之物。她朝着可辛的語聲十分親切,“今日是趙妃的好日子,宮裏的姐妹本就不多,妹妹能誕下皇子而居高位,真是天家之福。本宮吃齋多年從不飲酒,今日就破例先飲上一盅,算是表達本宮的致賀之意。”

說著,陳皇後身旁的侍女執壺過來,為陳皇后和可辛面前的玉杯里都滿滿的傾入了玉漿。陳皇后含笑舉盞,一飲而盡,又將空空的杯底略為示人,接着便拿着杯盞向可辛走去,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又走回座處,笑容十分的絢爛,“妹妹先喝了這盞酒,稍後我便為妹妹行升妃冠之禮。”

可辛身子忽而一顫,跪在原處紋絲不動,冷聲道,“臣妾不善飲酒。”

坐在陳皇后右側下手的永淳長公主是嘉靖的胞妹,當今天子的姑姑,已經年過五十,在皇室的地位十分尊崇,此時她剛剛從兒子的封地回京,看到了可辛如此張狂,於是忍不住皺眉批評道,“皇后何等尊貴的身份,她都已經飲酒了,區區一個妾室怎能這般倨傲。”話音未落,席中的鸞瑚亦冷冷開言道,“皇後娘娘母儀天下,亦執掌後宮法度,不可開此輕慢犯上的先河。”

李氏趕忙離席跪在可辛身旁,打着圓場道,“趙姐姐確實不善飲酒,這杯酒我替她飲了便是。”

陳皇后眉頭一皺,不易察覺的和鸞瑚對望了一眼。永淳長公主最重禮法,此時面色更是不愉,“李貴妃入宮這麼多時,怎能連禮度也不知。怎可代飲皇后的賜酒。”

“公主說的是,既是皇後娘娘給臣妾的賞賜,貴妃如何可代領?”可辛卻伸手攔住了李氏,她望了一眼面前一汪清泓似的美酒,隱隱能聞到馥郁甘洌的酒香撲鼻,可辛神色如常,恭聲道,“只是臣妾實則是如今又有了身孕,不敢飲酒,請皇後娘娘恕罪。”

席上眾皆嘩然,可辛生子未足半歲,居然又有了身孕,不由眾人竊竊私語起來。李氏是最知道可辛的事了,可辛連與隆慶帝見面的機緣都難得幾次,何來懷孕之說,她有些擔心的望着可辛,卻見可辛全然不接她的目光,只是靜靜地看着面前的酒盞,彷彿十分的有把握。李氏擔心是擔心,但到底隆慶帝不在席上,並無甚對質,她也略放下了心來,回到自己的座上。

陳皇後面上微一尷尬,說道,“妹妹又有了喜音?本宮一直不知,真是失察了。”略頓一頓,向著身旁侍立的黃錦問道,“尚衣監可有記過檔?這麼大的事怎能不報?”

黃錦狼狽的低頭告罪,匆匆出了殿去,想來是去找尚衣監的執事問詢了。

可辛抬頭,目光冷冷的望着皇后,“這杯酒臣妾還需要飲么?”

陳皇后怔了一下,立刻笑道,“既然妹妹有了身子,自然不用飲了。”又對那指引女官低聲吩咐了幾句,轉頭對李氏道,“我身子有些不適,這妃冠你來為趙妃升上吧。”

李氏小心翼翼的捧起了織金九鳳的妃冠,穩穩地替可辛束在發上,低聲道,“天可憐見,終於遂了你的心愿。”

酒筵如常進行,一派宮中命婦瞧着可辛的神色也恭敬了許多,大抵知她聖倦未衰,也不敢過分輕慢了他。李氏心中到底裝了事,不住的向殿外瞥去,忽見黃錦急匆匆的從大殿外行來對陳皇后耳語了幾句,眉梢冗自掛着喜色。她不覺心裏一沉,心知宮中規矩森嚴,可辛的謊話是瞞不了多久的。然而可辛似是連瞥也不瞥一眼,只是端然如常的坐着。

月到晚華時,眼見宴席都要散了,卻也沒有什麼動靜。李氏剛剛放下心,忽然靴聲從殿門外傳來,卻是隆慶大步走了進來,他衣衫還未換過,袍底都佔着塵土,神色十分疲倦,“這麼急着叫朕回宮,是出什麼事了么?”

殿中一時靜極,只聽得檐頭獸上滴水成穿,聲聲作響。

“皇上回來的這般着急,連外衫也不換一件,”陳皇后微笑着起身替他除下外袍,又瞥了一眼可辛,說道,“趙妃妹妹今日有了身孕,可不是天大的喜事,怎麼能不巴巴的把陛下從南海子叫回來,好歹要為妹妹成個禮。”

果然,隆慶帝的神色微微一變,雙眉擰在一處就向可辛的方向看去。

黃錦忽然跪在了地上,顫聲道,“啟稟萬歲與皇後娘娘,奴才有一事不得不報。”

“何事,”陳皇后早就胸有成竹,此時卻故作出吃驚的樣子斥責道,“有事速速報來,不得耽誤了聖躬。”

“奴才掌管司禮監已久,宮婦侍寢皆有司職太監記載,萬歲這三個月來皆是宿在建極殿與崇光殿的,從未宿過永寧宮。”

“這……”

陳皇後為難的瞥了眼可辛,目光悠悠的轉到隆慶身上。隆慶卻臉色鐵青,“傳太醫。”

太醫很快就驗明了,可辛並沒有身孕。

永淳長公主最先耐不住憤怒,斥責道,“宮闈之中,最是婦道倫常在首!怎能如此兒戲。”

“興許是可辛弄錯了,誤以為是有孕的跡象。”李氏慌忙跪下替她解圍,她心中早知可辛這個謊話說的並不高明,拆穿是遲早的事,只是驚愕為何可辛要編這麼一個穿鑿的謊言。

“……但終歸是宮闈大事,鬧得這般人盡皆知,”陳皇后皺着眉頭,似是在斟酌用詞,“也不可不做懲戒。”

隆慶帝深深地喘了口氣,瞥了一眼可辛僵直的身體,“即是無心弄錯了,就拂去封妃的頭銜。仍然降為嬪吧。”

陳皇後面上露出得色,一擺手,幾個宮嬪迎了過來,便要摘下可辛頭上小小的金冠。

“不需貴妃娘娘為臣妾開脫,臣妾確實沒有身孕,臣妾也並不是無意弄錯了,”可辛忽而揚起頭來,露出脖頸姣好的曲線,她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隆慶帝,朗朗道,“臣妾若不這麼做,怕是再也無有機會見到陛下了。你說對么?皇後娘娘。”她的語聲未歇,目光卻已轉到了陳皇後身上,目光里大有輕蔑的意味。

陳皇後面色大是青白不定,剛想出言斥責她,卻見可辛忽然姍然走到了大殿正中,舉起了適才陳皇后賜給的那杯酒。她闊大的衣袖揮舞處,酒盞已被捧在手心,楊柳般輕柔的腰肢一擺,那杯酒端然送到了唇邊。

陳皇后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伸出的手像是要阻攔的停在空中,她的目光緊緊地隨着可辛的纖纖素手,可辛的每一下動作,都會引得她目光的劇烈變化。這下所有人都看出了皇后的失態,就連隆慶的目光亦是狐疑的膠在了陳皇後身上。

席間忽聽一聲金屬的響動,卻是鸞瑚的手也是一抖,銀匙掉到了地上。

“皇後娘娘適才賜給我了酒,又想反悔了么?”可辛朝她一笑,唇邊漾起了若有若無的笑意。陳皇后的嘴唇劇烈抖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可辛微笑着舉起了酒盞,當著所有人的面一飲而盡。

“這酒有毒!”望着可辛逐漸變得蒼白的面色,瞬時委頓在地的身影,李氏赫然明白了這其中的始末,她霍然站起身來,奔至可辛身邊,讓她依着自己的手臂半卧着,卻看到一絲殷紅的鮮血從她嘴角蜿蜒而出,一滴滴淌到她月白的衣衫上,鮮紅的怕人。李氏驀然間覺得寒冷到極致,她摟緊了可辛,急切的喚道,“可辛,可辛……”

“臣妾….臣妾自知被皇后所嫉恨,早晚都會有一死….臣妾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不明不白的死在冷宮之中….臣妾…臣妾撒這瞞天大謊,只為了還能再見到陛下一面…..”可辛依舊掛着笑,眼波微漾處,卻是楚楚可憐的凄慘。

隆慶心中忽然一慟,俯下了身去,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安慰道,“不要說了,你不要太費神,朕會找最好的太醫來醫你。”太醫此時其實已到了殿上,看到可辛七竅出血的情景都搖了搖頭,示意無救了。

陳皇后赫然色變,額上沁出汗來,“臣妾….臣妾好意賜酒給趙妃….臣妾決然沒有在酒里下毒…怎會,怎會…..”她的目光一掠可辛的身影,急忙叫道,“定是這賤婢要陷害臣妾,皇上明察啊皇上….”

李氏氣到了極點,回身斥責道,“住口,你還有半分人性在?天下會有人給自己下這斷骨蝕腸的毒藥么?!”

陳皇后的瞳孔陡然放大了幾杯,啊啊了幾聲,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驗這酒盞!”隆慶帝大聲吩咐道,雙手握在一起,亦是憤怒到極致。

太醫抖抖索索的取過可辛飲過的酒盞,驗了片刻,據實稟報道,“酒里下了分量極重的鶴頂紅….還有….還有輕微分量的胡蔓藤…..”

“陛下不可聽她胡說,”陳皇后的面色很快如常,她冗自在辯解道,“這酒臣妾自己也飲過,而且臣妾怎麼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給陛下的妃子賜酒下藥。

“如果臣妾沒記錯….慢性的葫蔓藤…服下之後,人會腹痛如絞,斷腸而死….”可辛忽然開口道,“陛下可以去查查,前頭的殷氏是怎麼死的!”

陳皇后聽到殷氏二字,面色赫然煞白。可辛掙扎着爬起身來,叩頭道,“臣妾曾為皇後宮中的婢女,昔日曾目睹皇後作惡多時….臣妾沒有揭發皇后的惡行,隱瞞了這些年,臣妾夜夜噩夢,生不如死。”

“賤婢!”陳皇后嘶聲叫道,“你這賤婢瘋了么!當年殷氏的毒藥是你親手調的!本宮若有事,你也難逃一死!”

“是,不止給殷氏的葫蔓藤是臣妾親手調的,就連當年給李貴妃娘娘服下的葫蔓藤,也是臣妾依照皇后的旨意,親手灌下的呢。”可辛嘴角的鮮血越來越多,可她的話卻震驚了所有人,“當年,當年裕王府被圍,皇后假傳聖旨,讓李妃留在府中,待得裕王府火起之後,又嫁禍於殷氏囚於冷宮,事後給殷氏灌了滿滿一盅的葫蔓藤,殷氏當晚在冷宮裏毒發腸斷而亡,殷氏臨死前凄厲的呼喝聲,臣妾今生今世都忘不了,皇後娘娘,你還記得么。”

“不要說了,你瘋了,你瘋了。”

“臣妾還沒有說完呢,殷氏死後,皇後娘娘發現了李妃居然不僅沒有在裕王府的大火中死去,反而被藍真人救了出來,皇後娘娘在京城的一家客棧中找到了正在養傷的藍真人和昏迷不醒的李妃娘娘后,一面派鸞瑚把藍真人誘騙到宮中,一面吩咐奴婢給李妃灌藥,可奴婢不忍心再為皇後作惡,事到臨頭少調配了一味葯,灌下后又打賞銀子給小廝送李妃回老家去了,不忍讓她拋屍荒郊野外。至於李貴妃是生是死全看天命。”

“你!”陳皇后雙目赤紅,釵橫鬢亂,已是恐懼到極致,“你騙我,李妃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這世上哪還有李妃!”

“皇後娘娘睜眼看看,”可辛忽然拉着李氏到身前,冷聲道,“如今在你面前的她不是李妃是誰?臣妾也是三年後在宮裏見到她才知道,原來當年的李妃娘娘服了葯並沒有死,而是失去了全部的記憶。”可辛說完這一切,平靜的跪在地上,垂目道,“當年臣妾與鸞瑚同為皇后的貼身侍婢,所有的事都有參與。臣妾說的是真是假,陛下審問鸞瑚即可知道。”鸞瑚聞言癱軟到地上,毫無半點力氣。

陳皇后已經神志不清,冗自指着李氏尖利的叫道,“她不是李妃,她不是李妃。”

“來人,把皇后拖下去,”隆慶厲聲吩咐道,“先關押在坤寧宮中好生反省,等朕發落。”

可辛望着陳皇后被拖走,目光中終於露出一絲快意。然而與此同時她的面色早已蒼白如紙,唇角不斷地有鮮血浸出,她委頓在地上,七竅中仍有血泊泊的流出,再沒有半分力氣。

李氏忽然走近她,拿着素白的帕子替她擦拭着唇邊的血跡,卻怎麼也擦不完,帕子都被浸的濕透。

“你不恨我么,”可辛忽然握住了李氏的手,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李氏搖了搖頭,輕聲道,“若不是你當日少配了一味葯,不然我也無命活到今日。”

可辛眼眶中忽然蓄滿了淚水,湊在她耳邊吃力的說道,“那酒里被陳皇後下了慢性的葫蔓藤…但…..真正….真正致命的鶴頂紅…卻是我自己早就服下的…”

李氏的手一僵,心中瞬時大慟,原來可辛早已萌了死志,她的辦法竟然是這樣壯烈,她知道自己若是說出實情,也難逃一死。便不惜以一死來揭露陳皇后的真面目,她的淚終於滾滾落下,“你…你這是何苦!”

“我不是…不是什麼趙氏宮人,“她搖着頭,伏在李氏耳邊道,“我本是先帝之妃翁氏的幼妹,我的長姊….是先頭的裕王妃….先帝過世時…我本該…本該隨姐姐一同為先帝殉葬…..陛下收留了我在陳皇後身邊做了侍女……我們翁家負你良多,這是唯一…唯一我能做的了…”可辛忽然從腕上褪下一個烏油油的木鐲,套到了李氏腕上,然後奮然的推開了她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了隆慶的足邊,喘息着仰頭望着隆慶,鮮血不斷從她口鼻流出,面目猙獰的怕人。她仰面說道,“陛下….臣妾這條性命是陛下所贈…在這宮中能得陛下錯愛,誕下皇子..臣妾再無遺憾..…今日臣妾以死償命…李貴妃人品端重…臣妾死後…願..願以幼子相托,請陛下成全。”

隆慶大病未愈,精神總有些不濟,面色亦是有些發黃,此時他點點頭道,“好,朕答應你。”

“陛下,你會原諒我么?”她的氣息越來越薄弱,彷彿隨時都會閉上眼。

“朕…原諒你了,”隆慶的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忍,“是朕對不起你。”

可辛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絲滿足的神色,白皙的皮膚竟是透明的白,臉上漸漸顯出一道明亮的光彩,她鬆開了李氏的手,勉力仰起頭湊到隆慶的耳邊,輕聲對他說道,“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你,姐夫。”

她渾身一震,終又恢復了寧靜。

最後一滴血水混着淚水,從她眼角滑落,滴落在她唇邊,如一朵綻放的胭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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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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