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一舞驚鴻動未央
到了太液池,李氏這才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今夜的太液池是極華麗而喧囂的,二十餘張精巧的桌子全是圍着諾大的太液池擺開,池邊一概滅了燈火,只有每張桌上燃一枚小小的荷花燈,便如群星捧月一般。此時池中尚有殘荷亭亭寂寥,留得殘荷聽雨聲,本就是極美的圖景了,此刻滿池的淡淡的荷香瀰漫開來,彷彿池面上蒸騰起了一層霧氣,遠遠瞧去更是遮掩的兩岸的桌席如在雲裏霧裏,讓人瞧不分明。
李氏在小太監的指引下在太液池東南側偏僻角落裏的一張桌筵旁坐下,此時天色已晚,旁邊連人影都瞧不清楚。惟見遠處太液池的正北主桌上有一盞燈是極亮的,那便是帝后的座處。接着便能瞧見隆慶帝一身便裝素袍的率先起身舉杯,在那燈火闌珊處孑然而立,清瘦的面上似有些倦意。他身邊的陳皇後面上總是掛着萬古不變的和善笑容,掩着在闊大華麗的后袍下,卻驀然添了几絲鬼魅。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活絡起來,李氏身旁坐了幾位衣飾華貴的陌生命婦,看來原本之間就頗是熟悉的,此刻都聚在一起三三兩兩的八卦起來:
“王夫人,你聽說了么,張夫人前幾日剛剛生下了一位小公子。慶賀的宴席足足擺了三天,排場着實是鋪張的大。”
“是么,張大人家不是已有了位女公子了?怎得又生得了一個小公子?張夫人真是好福氣,這下可是兒女雙全了。”
“噯,薛夫人有所不知,先前的那位女公子是張大人的小妾生的,怎能和現在張夫人生的嫡子相比。聽說現在這位張夫人可是從前皇後娘娘身邊得寵的女官,一進府張大人就遣走了之前的小妾,可見是十分的寵愛。”
“嘖嘖,我家老爺要是能遣走家裏的那幾隻狐狸精,我做夢都要燒高香了。”
……
李氏聽了心中一悶,臉上如有火燒,赫然反應過來她們說的那位“被遣走的小妾”就是自己。
那幾位貴婦人八卦了一會兒,目光忽然掃過李氏身上,看她們嘴皮一動就要搭話。李氏趕緊起身,裝作有事般匆匆逃開。
沿着太液池慢慢走,觸手的白玉闌乾冰涼溫潤,滿池的徐徐涼風拂面,吹散不少煩悶之氣,李氏這才覺得心中舒朗了一些。
冷不防腳下一滑,便聽到清脆的一聲響動,似是踢翻了一個碗盞,接着就有一個女子熟悉的驚呼聲在耳旁響起,“大人,修兒的葯……”
李氏聽到這女子的聲音便想拔足而逃,然而已是來不及,身旁火光一閃,一盞清涼涼的油燈已然被點亮。
兩個熟悉的身影驀然出現在眼前,男子瀟洒,女子嬌美,相攜並肩坐在一起,宛若一對神仙璧人——唯一不同的是,女子的懷裏多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李氏呆了一瞬,勉強笑着福了福禮,“大人,鸞瑚,好久不見了。”
“你怎麼會在這裏?”鸞瑚大聲問道,心底忽然蔓延開了一絲絲恐懼,抱着孩子的手也微有些顫抖。
張居正瞧見李氏,目光陡然結了冰。他也不還禮,便那般直直的立着,雙目緊緊的盯着她,深黑幽暗的眸子裏瞧不見半絲光影,良久方才澀聲問道,“我找了你很久….想不到…想不到你居然在宮裏…..”
鸞瑚瞧了瞧李氏尷尬的面容,又瞧了瞧張居正的神色,不由皺起了眉頭。她趁無人注意狠狠地掐了一下懷中的幼子,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兒啼聲驚動了所有的人,人們的目光瞬時都集中了過來。鸞瑚慌忙拍着孩子,低聲泣道,“大人,修兒的風寒還沒好,現在葯也全撒了,這可怎麼辦。”
李氏這才注意到自己適才腳下踢翻的原來是一碗葯,她陡然背上襲了些涼氣,舊事重上心頭。她目光里浮起了些涼意,不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喃喃道,“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再退一步,又碰到一個碗盞,她腳下一滑,已是跌入一個懷抱。
淡淡熟悉的龍涎香氣包裹了她的周身,一隻有力的手臂將她牢牢固在懷中。隆慶帝的聲音就在耳邊,“愛妃怎麼了?身體不舒服么?”
“我沒事。”她無地自容的低下頭去,幾乎可以想像到鸞瑚和張居正對自己會投來怎樣驚異的目光。
陳皇后坐在座上已是看到了這一切,她於是開口發了話,聲音又遙遠又親切,“妹妹適才坐到哪裏去了?快快來見過諸位大人。”
李氏低着頭,只覺得隆慶握着自己的手又緊了緊,她有些不自然的想推開他,誰知他反而對自己投來關切的目光。李氏只得由他牽着往主座走去。
陳皇后平靜的注視着李氏在隆慶身邊就坐,目光中一點波折也無,只是笑着指着周邊的幾位大臣道,“這位是如今的首輔高大人。”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哼了一聲,拂了一下腮下一大把鬍子,顯出十分的不悅,這算是對李氏招呼多了。
“這位是李春芳李大人。”
李春芳很是老奸巨猾,早已看出李氏在隆慶心中地位非同小可,然而明面上他也不好太和高拱違背。於是他在座上對李氏十分殷情的一拱手道,“老臣見過貴妃娘娘。”李氏趕忙還禮。
“這位是張居正大人。”
李氏滿臉通紅,連頭也抬不起來。卻見張居正忽而起身離席走近了幾步,端端正正的對自己行了個大禮,“微臣張居正,見過貴妃娘娘。”
一時間李氏如坐針氈,哪裏還能坐的住?慌忙要站起來去扶他,卻見隆慶帝不知不覺的拉住了她的手,讓她坐下受了張居正的這一禮。
陳皇后靜靜地瞧着這一切,忽然笑道,“瞧本宮這記性,都忘記給眾位愛卿介紹了,李妹妹一直病着,這些日子才算好了些,今日是李妹妹第一次參加宮中的筵席吧。”她略頓了頓,又道,“眾位愛卿不要瞧着李妹妹年紀輕輕,卻是極有見識擔當的,真可是陛下的賢內助。先頭的徐閣老善寫青詞蠱惑先帝,又喜好姦邪弄權蒙蔽君王,若不是前些日子李妹妹的一番合情合理的勸誡,陛下也不會這麼快就識破了徐氏奸黨。”
所有的目光都彙集到李氏身上,有震驚,有敬畏,還有鄙夷……
張居正剛剛行完禮的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他微微泛白的唇還未合上,目光已直直的朝李氏投去。李氏對上他那毫無溫度的雙眸,心底一片冰涼。她垂下目去,瞧着自己的小巧的錦緞繡鞋尖上,綴着的米粒般大小的珍珠攢成的蓮花,襯着藕色的底紋,一朵朵黯自綻放,如在血泊之中。
陳皇后的話音落下許久,卻並無一人接話。座中臣子裏最高位者乃是高拱與張居正,一個臉色鐵青,另一個臉色卻是蒼白的。張居正與徐階情同父子,此番為他奔走多日,自然不會出言附和。高拱與徐階不和已久,但他亦十分反感婦人干政,此時更不會說一聲贊同。
場面冷清了幾許,一個面目清瘦的老者忽然站起身來,用十分激烈的語調說道,“皇後娘娘的話,老臣不敢苟同,自古牝雞司晨乃國之災禍,婦人焉可干政,更何況是妄言國家大事?豈不聞呂氏之禍,幾乎斷送了漢祚!”
這番話說的十分兇狠,一句“呂氏之禍”基本上是在指着陳皇后的鼻子罵了。陳皇后本想把禍水潑到李氏身上,卻想不到偷雞不成蝕把米,有人卻把苗頭引向自己。她仔細一看,認出這位神情激動、鬚髮皆張的老者正是禮部尚書殷士儋,陳皇后頓時想起隆慶初年一入宮就被賜死的殷氏正是殷士儋的女兒,這筆帳看來他一直都記得,今日是來落井下石的了。陳皇后暗暗咬牙,卻也無話可以反駁殷士儋,她只得使了個眼色給坐在高拱下手的李春芳。
李春芳尷尬的笑了幾聲,打着圓場道,“上古舜帝有娥皇女英,無怪乎聖明可垂千古。今陛下有賢后賢妃如此,真可謂是國家之福啊。”
陳皇后受了他的提點,也明白自己適才的話說的太操之過急了。她瞧見坐在主位上的隆慶帝亦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銜着酒盞,一雙明亮的眸子裏都是諱莫難測的意味,更不免心中一緊,忙出言笑道,“本宮何德何能,哪敢與娥皇相媲,這都是天子聖明。今日是中秋家宴,論些國家大事實在太煞風景,不如諸位同舉杯盞,共祝禱我大明萬世永昌。”
“也好,”隆慶帝微微笑着一舉酒盞,所有人都隨着他跪下舉杯,“共祝天下蒼生,無受飢殍之禍,盛世之治,萬世永昌。”
李氏聽着他清朗的聲音,忽然心下一動,這句祝詞與陳皇后的又不盡相同。她側目望去,只見隆慶帝清俊的相貌在月下看去,與月色一般皎然蒼白。
月華漸升,陳皇后微微點頭示意,站在隆慶帝身旁的黃錦一拍手掌,太液池中頓時起了點點星光,朦朧的燈色映得亭亭蓮葉如碧玉盆一般,夜幕中望去仿若仙境。便在這一派迷人的景象中,水面上忽然有綢緞抖動,繁皺如波濤涌動,接着便有身披紅綢的數十名歌姬凌波而出,一壁在水面上窈窕的輕越舞蹈,一壁婉轉的鶯啼歌唱:
“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
……”
適時歌聲輕柔飄搖如入雲霄,搖曳的人心馳神往,這般情景讓人渾然不知今夕何夕,是否在天上瑤台一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舞姿和歌聲吸引,卻聽得眾歌姬的歌聲漸漸歇了,冷不防卻有一個更加清泠悅耳的女子歌聲從遠處飄來,直鼓盪到人心間:
“……
星辰讓光彩,風露發晶英。
能變人間世,攸然是玉京。”
這女子踏波而出,卻是一身皓然如雪的素白衣衫,衣袖翩躚而闊大,仿若月間仙子下凡,偶一側目回首,只見這女子的樣貌只是上佳,然而她的一舉一動無不清麗的刻骨,和她的歌聲舞姿一般動人,自有一番惹人憐愛之處。待她一曲歌舞罷,座中眾人都是悠然沉浸在適才的歌舞中,久久不能平靜。
陳皇后冷眼覷到隆慶帝的面色霍然凝重了許多,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一壁招手喚那女子過來,一壁微笑着對隆慶道,“陛下,這是年前入宮的歌姬凝光,臣妾調教了許久,這一曲歌舞可曾污了聖聽?”
“好歌舞。”隆慶擊掌贊了一聲,瞧向楚楚跪在面前的凝光的目光中透出幾分欣賞。李氏依舊是木然的望着自己的鞋尖,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陳皇后心中更喜,便想為這女子討一個封號,冷不防張居正忽然開了口,“這樣好的歌舞,臣原來也曾看過一回……”隆慶聽到他的話,忽然神色一動,目光更加溫和的卻向李氏投去,忍不住頻頻點頭,“朕也記得一次,嘉靖三十九年的中秋夜,先前的翁太妃一舞驚鴻於太液池上,那方才是天人之姿。”
陳皇后的面色有些難看,強笑道,“臣妾入宮的晚,倒是沒見識過先前翁太妃的舞姿。”
“陛下,天大的喜事,”一個伶俐的小太監不知何時衝到了御座之前,黃錦想喝止已是不及,只見那小太監抬起頭來,大聲說道,“通教庵主持來報,居住在通教庵的宮人可辛姑姑,今夜生下了一名小皇子。”
滿座皆驚。自從太子翊鈞出生以來,宮中已經七八年沒有添過兒啼了。大明皇室連續數代子息艱難,前代武宗駕崩時,膝下無子息,只能從皇室旁支中過繼了嘉靖即位,嘉靖駕崩時,唯一存活的皇子僅有隆慶一人。而隆慶登基五年來,膝下只有太子這根獨苗,如今能又添皇子,可謂是大喜之事。高拱等大臣早已憂心皇室的子嗣之事許久,此時聽到這等喜報都不由自主離席跪地,連連叩賀。
陳皇后本在一旁牽着小太子,聽到這話她的手赫然鬆開,小太子站立不穩差點跌倒。
然而隆慶的臉上卻也並未浮現出多少喜色,他只是飲盡了酒盞中的瓊漿,簡單的說道,“賞。”
那小太監乍着膽抬起頭來,大聲說道,“敢問陛下,如何賞法,是晉嬪?還是晉妃?請陛下示下。”
隆慶目光深黝的望着遠處太液池上波瀾不興的水紋,“先晉嬪吧,賜居永寧宮。”
陳皇后的面色微微安了一些,強笑道,“恭喜陛下又得小皇子。只是不知嬪位是否薄了一些,還是晉妃位比較適宜。”
高拱等大臣連連附和,更是讚頌皇后的賢德。隆慶卻看了一眼陳皇后不太自然的表情,淡淡說道,“按朕說的辦吧。”說罷,隆慶忽然目光掃視了一眼站在皇後身旁的太子翊鈞,異常堅定的說道,“鈞兒今年七歲了吧。李貴妃既然身體漸好,鈞兒就交還給李貴妃撫養吧。”
隆慶說完這席話,全然不顧李氏驚惶的表情,便離席逕自的離去了。
一時間陳皇后的面色陰晴不定,變幻難尋。她不可置信的向一旁的黃錦望去,目光犀利的如尖刀一般。黃錦被她目光所刺,嚇得身形一顫,身形遁到人群之後,幾乎無人注意到他的離席。
“皇後娘娘……”凝光站在人群后,忽然鼓足了勇氣喚了一聲,她被陳皇后挑中訓練了半年多,一直格外的受到看中。她一心只為了今夜一舞而名動,卻不想現在是如此的景象。
陳皇后的目光掃過了席上所有的人,略過凝光時只似看到了一隻飛蛾一般,目光連半刻的停留也沒有,聲音亦是空洞的不帶任何情緒,“都散了吧。”
是夜,小太子翊鈞便送到了李氏居住的崇光殿。
窗外鴉聲陣陣,凜冽的寒風掃着秋葉沙沙作響,屋內的燈燭光影輕跳,陣陣寒意透了進來。
李氏將一襲織金的大紅猩猩氈斗篷覆在小太子身上,十分細心的說道,“小殿下,可還覺得冷了?”自打小太子送進宮來,她就覺得接了個燙手的山藥,時時刻刻的盯着孩子的一舉一動,唯恐他冷了熱了被照顧的不周。陳皇后遣人送小太子來時,冷冰冰的遞了句話,“希望你知道該怎麼做。”
她現在深知陳皇后該是多麼的怨恨自己,女兒小雪還在陳皇后的手中,這個節骨眼上她不敢得罪了皇后。她甚至有些埋怨隆慶,自己明明就只是李貴妃的一個替身罷了,如何真的能替她養得了孩子?她腦海中不斷盤算着主意,如何找個託詞把小太子送還到給陳皇後身邊去。
小太子眨了眨眼睛,一雙肉乎乎的手忽然扯住了李氏的衣袖,奶聲奶氣道,“娘親,奶娘讓鈞兒喚你娘親,你真是鈞兒的娘親么?”
一聲“娘親”喚的李氏心裏驟然痛了一下,殿內宮人們來去悄無聲息,四周都是靜謐的可怕,唯有胸口中的血液泊泊流動,聲音喧囂的振聾發聵。她回身看着孩子,卻見他怯生生的望着四周,眼角忽然瞥到桌上的橘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小殿下想吃橘子么?”李氏微笑道,“想吃什麼就自己去拿吧。”
“兒臣真的可以自己去拿么?”小太子又咽了一下口水,目光直勾勾的望着橘子,再抬眼望李氏時卻露出幾分懼意,“娘親不會責打兒臣吧。”
“怎會,”李氏大是意外,“不過一些吃食而已,怎會責打小殿下。”
小太子怯生生的從盤中去取了橘子過來,捧在手心裏,眼角仍是朝李氏望着,不敢剝開橘子。李氏又是驚訝又是好笑,替他拿了橘子慢慢剝開,一瓣一瓣的塞到孩子口中。小太子嚼了一會兒,眼眶中忽然滿是淚水,“娘親真好,母后就從不給兒臣剝橘子吃。”
李氏的神色一滯,柔聲問道,“那你想吃橘子的時候怎麼辦,都是自己去拿么?”
小太子搖了搖頭,小嘴裏鼓鼓的塞滿了橘瓤,含糊不清的說道,“母后不允許兒臣自己拿東西吃,不然就要罰跪。有時候要在側殿裏跪一日,今日母后還責打過兒臣。”
李氏的手僵了一僵,翻開小太子的手心看,只見他的手心上斑駁縱橫的都是傷痕。她一時間氣息都有些紊亂了,屏住氣息讓宮人們都退下去,抱着孩子掀開他的袖子往手臂上瞧,只見手臂上全是傷痕,有些是新被鞭笞過的傷痕,還帶着未結痂的血絲。有些看上去有些時日了,傷口都呈深紫紅色,結了極深的疤。她顫聲道,“今日你母後為何打你?是因為你調皮胡鬧了么?”
小太子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驚恐的望了望李氏,良久方才抽抽噎噎的哭道,“今日兒臣溫完書,母后開始本來答應讓兒臣去花園玩一會兒。可後來兒臣回殿的時候,黃大伴正好出來,母后的臉色不太好,把兒臣抓到佛堂里重重的責打了一頓。”
李氏不敢置信的問道,“你父皇抱你時,竟然從未看過你的手臂么?”
“父皇很少來看望兒臣,”小太子提到“父皇”,神情更黯然了幾分,“即使偶爾來母後宮中,也只是問幾句兒臣的學業,並不會抱兒臣的。”
李氏的腦中抽搐着痛,眼前一道道刺目的傷疤深深地映入了她的腦海中。她的眼前一陣一陣的光影模糊,好似浮出了許多畫面,有人哭喊,有孩童的啼叫,有火光漫天。她覺得血緣中有一種無法阻止的力量,迫使她不由自主的對這孩子親近起來,低頭看着他黑黑的眼眸如同小鹿般純澈又依戀,忍不住憐從心中來,緊緊地摟住了孩子,“可憐的孩子。”
八月節過了,便是秋末,天氣已極是有些寒了。崇光殿裏滿庭的桂花都開的敗了,一落便是一地璀璨的金。桂枝本是極香的,細碎如米粒的落佩瓊瑤中挑出一抹澄黃宇靜,西風微微一盪,沁人心脾的芳馥早就透出重重院牆去,熏得月影亦是纖塵氤氳,十分的迷濛。李氏捧了個鏤銀的熏香手爐,本站在庭下瞧桂花,司禮監的大伴黃錦急匆匆的跑了來,捧上一個漆金的托盤笑得格外巴結,“今兒是重陽,萬歲爺西山登高去了,吩咐奴才溫壺桂花釀給娘娘送來,囑咐娘娘吃點熱酒好過節。”
李氏謝過恩,讓紫燕接過托盤,又給黃錦拿了五兩賞賜銀子。黃錦得了賞賜笑得合不攏嘴,臨走時嘴上都在抹蜜,“陛下待娘娘真是鶼鰈情深,好生讓人羨慕…這酒是上好的陳釀,主子專門吩咐了要娘娘慢慢的品…”
待得黃錦走了,紫燕見李氏動也不動的立在迴廊里,悄聲問道,“娘娘,這酒可要動?”李氏嗯了一聲,依舊望着遠處的月影發怔,隨口說道,“我不想飲,你們拿去喝了吧。”
“娘親,我也想喝。”小太子不知何時鑽了出來,抱着李氏的手臂只搖晃,滿眼裏都是饞意。
自打八月節后,小太子終究是在崇光殿裏住了下來,陳皇後來催了好幾次,明裡暗裏的都是指示李氏快將孩子送回去。可坤寧宮的人一來,小太子就躲在李氏的懷裏,怎麼也拉不出來。李氏到底是心疼孩子的,也不忍心讓他回去受苦,便也硬着頭皮將小太子留了下來。所幸隆慶每日都要來崇光殿裏看望一番,有時停留片刻,有時是連午膳也在殿中用了,一時間崇光殿裏風光無限,陳皇后雖然心中不滿,明面上卻也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李氏心裏總是存着憂慮,也只能如履薄冰的過一日是一日了。
此時李氏回身看着孩子,撫了撫他額上軟軟的髮絲,溫和的說道,“讓紫燕姑姑帶你去喝吧,不可貪杯,飲一小杯就好。”
宮裏的桂花釀最是精製複雜,都是御膳房的小宮女們親手集的重陽那日金桂枝頭的黃金瓣兒,用香蜜和着腌糖汁兒扮勻,引了玉泉山的水入窖,定要到五載的功夫才可出窖,桂花釀甜而不膩,稠而醉人,是宮中最好的瓊漿玉液,御賜的美酒就更是不同,蓋着紅羅綢子,已然難掩這馥郁的酒香,尋常宮人一世也難得嘗到一口,如今卻得了這一壺的賞賜,紫燕自是極是歡喜。小太子更是焦急不過,十分猴急的掀開了托盤上覆的紅綢,紫燕湊近看了一眼,忽然怔住,“娘娘,除了萬歲爺賞的一壺桂花釀,皇後娘娘還另有一件賞賜。”
李氏聽她叫歡喜,轉身定睛去瞧得清了,卻驀然間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
隔了幾日,李氏帶着小太子去永寧宮看望可辛。甫一進屋,李氏赫然覺得冷清的緊,可辛歪歪斜斜的靠在一張闊大的卧榻上,頭山纏着一塊素色的絲帕,雙頰深陷,面容憔悴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
可辛見到李氏,收起滿臉疲憊的神色,疑惑的目光竟是往李氏身上掃的。隔了半晌,可辛方才喚人給李氏搬張凳子來。誰知她喚了好幾遍,卻也沒有一個宮人進屋應一聲。李氏不忍瞧她這般,自己搬了張矮凳就近坐下,輕聲道,“才半年不見,你怎麼就瘦成了這個樣子。”可辛一臉戒備的望着她,眸子裏儘是不信任的神情,冷冷道,“貴妃娘娘怎麼有空,貴足踏我這賤地?”
“你這是怎麼了?”李氏大是訝異,“你這屋裏也太冷清了些,連個人也沒有,天氣都這般涼了,怎麼不添些炭火。
可辛的目光狐疑的從李氏身上掃過,又掃到了她手中牽着的小太子身上,目光如刀子一般鋒利的將他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譏誚的回道,“我這等貧賤的宮人,自然住不起華屋廣廈的,貴妃娘娘和太子都是尊貴的人,莫沾污了你們的貴體,那倒是我的罪過了。”
李氏一時氣急,她本是好意來探望可辛,哪裏經得起她幾次三番的出言譏諷,她本想拔足離去,然而瞧見可辛憔悴至極的模樣,到底心軟下來,她敞開了門,大聲道,“永寧宮還有沒有宮人了?若是都死絕了,倒也不必再發月例銀子了。本宮倒要奏明萬歲重新撥一殿的奴才來。”
隔了不一會兒,一個首領模樣的太監匆匆跑了過來,十分狼狽的跪下道,“奴才永寧宮首領太監黃四,叩見貴妃娘娘。”
李氏渾然不理睬屋內的可辛震驚的神色,大聲對黃四呵斥道,“你這奴才是耳聾了,還是眼瞎了?你主子剛剛生下小皇子,身子虛弱成這樣子,屋裏怎地連個火盆也沒有,可是要凍死你主子?”
黃四連連叩首,此人一看就是個厲害角色,滿臉的刁滑之氣,此時冗自狡辯道,“不是奴才們不給放火盆,實在是火盆的獸首扣鈕壞了,這才送到司設監去修的,怕沒個三五日修不妥當。貴妃娘娘體諒則個。”
李氏怒極斥道,“若真修不好了,也不必再非周章了,就把我宮裏的大銀盆火炭搬過來。”
黃四眨了眨眼,抬頭還想說什麼,李氏重重的一頓足,“還不快去。”黃四深知李氏是嘉靖看重的妃子,幾乎天天御駕都要親臨崇光殿的,哪裏真能把她殿裏的火盆搬過來。他十分機靈的說道,“奴才知道了,奴才這就去司設監催催,今日內定要把火盆取回來。”
“這才是個辦事的樣子,”李氏瞧着他猴精的模樣氣極反笑,斥道,“滾吧。”
再回屋時,可辛瞧向她的眼光已是不同了。只聽可辛重重的嘆了口氣,遮不住眼底的黯然,“是我錯怪你了,這屋裏寒酸,倒叫你見笑了。”
李氏見她情緒不佳,生怕自己的話怕會戳到她痛楚,忙轉開話題笑着說道,“新生的小皇子呢?可是長得白白壯壯的,快抱與我看看。”
提到了孩子,可辛的面上終於浮現出些許笑意,她溫柔的從身側抱起熟睡的兒子,輕輕遞給了李氏。李氏抱在手裏,才覺得這孩子怕只有尺來長,着實瘦小的可憐,而他的面色也不甚紅潤,小嘴乾癟癟的,緊緊地皺着眉頭,彷彿睡夢裏還有憂愁。
“孩子起名了么?”李氏逗弄了一會兒,抬頭問道,卻見可辛搖了搖頭,目光里都是黯然之色,“司禮監擬了幾個字,我瞧着都好,只是陛下不拿主意,誰也不敢開口定奪。”
“娘親,我可以抱一抱弟弟么?”小太子怯生生的開了口,目光瞬時也不離襁褓中的孩子,彷彿有極大的興趣。李氏向可辛看去,只見她點了點頭,方才把襁褓交給了小太子,不住的叮嚀道,“抱穩了些,不可把弟弟摔到了。”
小太子捧着襁褓,就像捧着一個珍愛之物一樣,眼眸里儘是熠熠的光彩,“娘親,弟弟這樣的小。”可辛一雙無甚神韻的眼睛盯着孩子,“奶娘的奶水不好,孩子常常吃不飽,半夜裏餓得哭醒過來。我自己的身子也不爭氣,也沒有奶水添給他吃。”
尋常人家生了孩子請一個奶娘都要保證奶水充足,皇室之中居然給小皇子請了奶水不足的奶娘,傳出去真是天下奇聞。李氏氣的指節都握的發白,“你這是過的什麼日子,是誰對你這樣的。難道陛下竟也從來不管么。”
“自打孩子生下來,陛下只來看過兩次,”可辛的面上泛起了一絲潮紅,她猛烈的咳嗽了起來,李氏急忙去替她拍背,卻見可辛咳了好一會兒方才止住,用帕子掩了口,慢慢道,“再說陛下來之前,早就有人鋪墊打點好了,火爐木炭都是最好的送進來,侍候的宮人們也格外的殷勤,等到陛下走了,東西再借故說壞了要拿出去修,再喊人也都沒影了。”
“這都是她的意思?”李氏遲疑再三,依舊問道,她的腦海里迅速浮現出陳皇后似笑非笑端莊的面孔。
可辛的目光瞥向了李氏,沉默了一瞬,苦笑道,“除了她,誰還有這樣的權勢和心機?”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靜靜地看着小太子趴在床沿逗弄着襁褓里的嬰兒玩耍。
“難得她沒有為難你,讓你把太子送回去,”可辛長長的舒了口氣,苦聲道,“也總算讓我平安生下了孩子,哪怕她對我再怨恨折磨些,我也依舊忍了去。”
李氏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日在坤寧宮外聽到的話,她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疑惑,“那日是誰為你接生的?是坤寧宮派去的胡太醫么?”
“胡太醫?”可辛大驚失色,氣息都不穩了,“皇後娘娘那日竟然派了胡太醫去?”
李氏點了點頭,低聲複述了那日的情景,又道,“那日我在坤寧宮外聽說你要臨盆,便讓紫燕出去帶了個話給張….張大人。”她提到張居正,神情又黯然了幾分,她曾在通教庵里聽過張居正與可辛的對話,知道他們之間有私,於是冒着風險遣侍女去通風報信。
“好妹妹,想不到是你救了我。”可辛緊緊地抓住了李氏的手,眼眶中包滿了淚水,“那胡太醫是皇後娘娘的親信,我先前在皇後身邊做侍女時,親眼所見這胡太醫受皇后的指使,在這宮裏不知道配了多少鴆葯,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先前的翁太妃,殷貴人,都是皇后害死的….那日是張大人找的產婆替我接生的,主持又派人守在庵門外替我把手。我原以為皇後放過了我,沒有使人來害我…想不到她竟然這般歹毒,竟然真的又使胡太醫來害人。”
李氏心裏突突的跳,沒想到陳皇后的手段如此毒辣。她驀然想起今日來這的緣由,更加心驚,急忙從袖中取出一物托在掌中。
“重陽那夜黃大伴送來了這個。”可辛就着燭光看去,只見李氏的手心握着一枚銀質小鎖,十分的酲亮,她頗是困惑的抬起頭,只聽李氏澀聲道,“這是雪兒脖子上掛的銀鎖,前些日子在小太子脖上看到過一次,小太子送到崇光殿來時,脖子上又沒了這個,我還疑心那日看錯了。現在皇後有意着黃大伴送來,那就不會錯了。”
小太子聽到話語,抬眼瞧了瞧李氏手中的小鎖,奶聲奶氣的說道,“這是母後娘娘給我帶過的。”
李氏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孩子,連聲問道,“母後娘娘何時給你戴上的?”
小太子想了半晌,清脆的童音說道,“半個月前,母後娘娘宮裏來了個小妹妹,母后就把她脖子上的小鎖摘下來給我帶了。”
可辛猛然咳嗽了幾聲,忽然沉聲喚道,“阿喜,阿喜。”一個總角年紀的小女孩從床簾後走了過來,手裏還握着一卷書。她怯生生的看了李氏一眼,又對可辛叫道,“姑母。”
李氏這才發覺原來室中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小姑娘的存在,她們談了許久,這小姑娘竟然就一直坐在床簾后看書,連聲息也沒有發出過。可辛望着阿喜的神色有些恍惚,隔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十分抱歉的對李氏說道,“這是我娘家的侄女兒,今年才八歲,小名喚作阿喜,她家裏的爹爹媽媽身子都不太好,輾轉託人送到我這裏。”說著她又對阿喜柔聲吩咐道,“阿喜,姑母的身子乏了,你帶這個小弟弟出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阿喜十分乖巧的點點頭,牽着小太子便出去了。
李氏心知可辛是有意支開房中的人,必是有要緊的話要說,便沉下心來等待。只見可辛將那枚銀質小鎖在掌心握了握,緩緩道,“京城不過就這麼大的地方,浴佛節那天又有多少人在通教庵里。兩個大活人怎麼能不見了去?而張居正大人又是什麼身份,出動了多少人去找令愛,卻毫無音訊。你仔細想想,天下只有一個地方藏的住這孩子,”她頓了一頓,卻猛烈地咳嗽了起來。李氏黯然抬眸,與她同聲道,“那就是在宮裏。”
可辛的臉色愈發蒼白了些,“這層意思我琢磨了很久,當初不敢與你講,一是存了點私心,希望能明哲保身生下孩子,二則指點了你入宮,也是希望你能尋個法門在宮裏找到孩子的下落。但如今看來,這孩子確確實實的是藏在坤寧宮裏了。她….她敢拿這銀鎖來給你看,就是希望你投鼠忌器,要聽她的話。”
李氏閉上了雙眼,神情凄苦。
“你既然來找我,就是不預備與萬歲說這事了,”可辛依舊望着她,很快讀出了她內心的想法,“你是來找我拿個主意的。”
李氏點了點頭,知道可辛是玲瓏剔透的心竅,與她繞彎子不如直說了事,“是,我知道你在坤寧宮中做過事,曾是她的心腹,此事你或許能幫的上我。”
“她知我是念舊情的人,可以為她所用,卻未必拿我當心腹,”可辛搖了搖頭,眸中卻閃過堅定地神色,“不過事到如今,她既不預備讓我母子活下去,我拼了這條性命也不會饒了她。”